四十一花格褲子
由于我長得比較快,我的褲子和鞋基本一年一個碼,甚至前半年穿的褲子,后半年就短了一截,于是,我常常穿著我的九分褲去上學(xué),有一天,大菊花老師看著我的的褲子對我說:
“天涼了,回去讓你媽給你縫條褲子,這都短上天了。”
的確,我也感到我的褲子要飛起來了。
放學(xué)后,當(dāng)我把大菊花老師的話轉(zhuǎn)達(dá)給我的媽媽時,媽媽說:
“有褲子,有一條很漂亮的褲子,你爸過年的時候就給你買回了?!?p> 我一聽很高興,但是,當(dāng)我看到媽媽拿出的是一條黃白相間的花格褲子時,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這樣一條花格褲子,讓我怎么穿出去,在那個藍(lán)黑為褲子主調(diào)色彩的年代,我從沒有見過誰穿過一條別的顏色的褲子,更別說花格褲子了,除非是嬰兒,那是抱在懷里的,或者是電影上看到的,但那是電影啊,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我沒有見過。
可是媽媽非要讓我穿上,說再不穿就短到穿不成了,我不想穿,此刻,我恨大菊花老師的多嘴,也恨自己的多嘴,如果我不說這些,或許,這條花格褲子還會繼續(xù)躺在媽媽的包裹里,直到穿不上,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媽媽是讓我非穿不可了,不穿就要挨打。我磨磨蹭蹭地脫掉我的那條短的上天的藍(lán)色褲子,又戀戀不舍地丟到一邊,最后在媽媽一再地呵斥下,磨磨唧唧地穿上了花格褲子,褲子很合身,媽媽一邊贊嘆,一邊笑容可掬地對我說:
“明天穿到學(xué)校去,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羨慕呢!”
“是嘲笑吧!”我心想,但是嘴里卻沒有說出來,這花格褲子穿在身上,感到渾身不自在,像是長滿了刺,格外別扭。
我穿著花格褲子走出窯門,感到十分的羞怯,就像沒穿褲子一樣,我一向膽大臉厚,但是面對這條花格褲子,我的所有勇氣都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明天我得帶上我那條藍(lán)色的舊褲子,走到半路我就偷偷換上?!蔽倚南耄暗?,如果媽媽不讓我?guī)菞l褲子,我該怎么辦呢?”
與其那樣,我還不如現(xiàn)在就把這條褲子搞壞,大不了挨一頓打,以后就不用穿了,我心一橫,就坐在家門前的一個土丘上來回磨蹭,土丘很光,花格褲子又是棉的,我想用不了多久,屁股就會磨穿的,奈何這是一條新褲子,我磨了很久,用手一模,只是有些發(fā)毛,要是我的那些舊褲子,如果這樣磨得話早就穿了。
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紅柳就臥在我的腳下,鐵錘、花花和灰子,也在土丘上一溜擺開,懶懶的享受午后愜意的陽光沐浴。只有我在一刻不停地繼續(xù)著那簡單乏味、或者還要挨揍的工作。
“黃毛,干嘛呢,把你的活寶都帶出來擺一排?!蔽艺サ闷饎牛稽c(diǎn)都沒有注意到找水爺,他拽著驢尾巴回來了。
“是找水爺,你嚇了我一跳?!边@本是心里的想法,卻從嘴里說了出來,也許是自己心懷鬼胎,害怕別人知道。
“你是不是又干啥壞事了?”找水爺問。
“我能干啥壞事,我都不干壞事了,我現(xiàn)在是好學(xué)生?!蔽乙贿吿孀约恨q解,一邊還不忘夸獎自己。
“是好久沒干壞事了,不過,你啥時忘記干壞事了。”
“爺,我不干壞事了,我長大了?!笨粗宜疇斪哌^去的背影,我在心里想,“啥人嘛!”
我繼續(xù)磨我的褲子,我忽然記起,找水爺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穿了一條花格褲子,這么刺眼的家伙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讓我很吃驚,在我的眼里,這條花格褲子,就像禿子頭上長了根尾巴一樣,他竟然沒發(fā)現(xiàn),太奇怪了。
“黃毛,干嘛呢?”又嚇了我一跳,是打柴奶,她抱了一捆剛拔出的白菜回來了。
“我,”我猶豫了一下,但我很快就補(bǔ)充道,“我在曬太陽。”
“哎呀哦,黃毛穿了一條花格褲子,這么漂亮!”打柴奶把一條腿擱在土丘上,然后把白菜放在那條腿上,以減輕身體的勞累,她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兩眼放光地盯著我的花格褲子說道,“難怪坐在這里曬太陽呢,我們黃毛不一樣了,是誰給你買的?”
“我爸爸?!蔽野鸭t柳拉到我的跟前,我想遮住我的花格褲子,就像遮住我身上某件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
“就說呢,一看就是洋貨,咱這山溝溝那有這東西?!?p> 打柴奶還在喋喋不休地贊嘆我的花格褲子,而我的心里仿佛煮了一鍋酸梅湯,沸騰得讓我難受。
她終于抱著白菜離開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也使我磨穿褲子的決心更加堅(jiān)定了,繼續(xù)!
差不多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終于把那條褲子磨穿了,因?yàn)槟ゴ?,看上去像是自然的磨損,如果撕扯了,那樣不費(fèi)事,但是媽媽還會給我縫起來的,說不準(zhǔn),打得更狠。
我太了解媽媽的脾性了,褲子磨穿了,決不能直接告訴她,我悄悄地溜進(jìn)院里,提了一只柳筐,沿著牲畜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小路拾糞,我的寵物,除了紅柳愿意跟我到遠(yuǎn)點(diǎn)的地方去,別的基本都是宅貨,只愿在家附近活動。
不一會兒,我就撿了滿滿一筐糞,我提進(jìn)院里,對著媽媽大聲說道:
“媽媽,我撿了一筐糞,你倒一下,我還要去撿柴禾?!?p> 媽媽答應(yīng)了一聲,避免媽媽看見,我便趕快帶著紅柳跑掉了。不久,我又從我上學(xué)的路邊拉回了一支很大的柴禾,那是有人偷伐了一棵柳樹,帶走了主要的枝干,一些樹枝就留在了路邊,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今天為討媽媽歡心,我一連跑了三趟,累得我滿頭大汗,紅柳也不停地吐著鮮紅的舌頭,一進(jìn)院子就躺在地上休息。媽媽看著我說:
“不拉了,累了,明天再拉。”
“媽媽,我的褲子破了。”我瞅準(zhǔn)時機(jī),補(bǔ)上我真正的主題,就像一場戲劇,序幕再長,也只是前奏。
“什么?”媽媽臉色大變,瞬間晴轉(zhuǎn)多云,而且烏云密布,看來一場暴風(fēng)雨是躲不過了,雖然這場暴風(fēng)雨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真正到來的時候,我還是措手不及的,我盯著媽媽臉上的晴雨表,仿佛要捕捉到里面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慢慢地站起身,然后警覺地轉(zhuǎn)過身去。
“怎么搞成這樣,一條新褲子,怎么一下午就搞壞了?”媽媽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一邊摸著破洞,一邊責(zé)備道。
“我也不知道,這褲子很不結(jié)實(shí)?!蔽抑Z諾地說,我知道自己在撒謊,但是此刻我不是在為自己的謊言感到羞怯,而是如何包住這個謊言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多好的褲子,怎么穿到你身上就跟吃一樣,你的屁股長牙了,能損成這樣!”媽媽抓起褲子,氣憤地用手一甩,這一甩讓本來很損的部位扯得更大了,我的半個屁股都露出了,我下意識地去抱緊自己的頭,本想著有一頓狂風(fēng)暴雨,卻瞬間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讓我十分意外。
“這褲子也真是夠損的,好看不中用?!眿寢尩恼Z氣溫和了下來,“算了,明天你還是穿你那條就褲子吧,過幾天我讓裁縫再給你縫一條。”
我一聽,喜出望外,若不是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我想我會跳起來。
“我要藍(lán)色的褲子?!蔽艺f。
“那你還想要花格的,想得美,不愛惜,這輩子都別想再穿花格的。”媽媽瞪了我一眼,臉上又有烏云。
為了不讓媽媽生氣,我便不再吱聲,其實(shí)我的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我下輩子也不想穿花格褲子,這個煩惱,我可以永久解除了。
就這樣,我的花格褲子在還沒有穿到學(xué)校展示,就把它打入了冷宮,日后它就變成一塊塊的補(bǔ)丁,零星出現(xiàn)在我和弟弟的衣服上,對于它不幸的命運(yùn)只有我清楚,但是我不喜歡,對于不喜歡的東西就沒有惋惜,這個想法我知道不正確,但是這是我們那個年代的局限,我無法把自己的思想提升到超越那個時代的高度。
后來,我依舊穿著我的那條短到要飛天的褲子,快樂地行走在人間,雖然大菊花老師還是對我說,讓你媽給你做條新褲子,但是我再也不會對媽媽轉(zhuǎn)述了,我寧可穿著我的又短又舊的褲子,也不想在媽媽那里討她不歡心,即使有同學(xué)說,你的褲子都二鬼抽筋了,我也是一笑了之,這沒有什么讓我難堪,褲子露出腳踝,袖子露出手踝,才是我童年衣著的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