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多,周晴出來了,她把稀罕嬸叫起來,賀白舟也叫了爸爸和大強,讓他們去睡會。
看到供桌上的香快燃盡了,他從桌上拿出三根香,點燃,給奶奶磕了四個頭,將香插入香爐。
四點多,薛有為和衛(wèi)全起來了。
早上六點,就有遠門親戚過來吊孝,賀白舟跪坐在靈棚下,點紙,謝客,等爸爸起來后換成爸爸。
上午的高潮出現(xiàn)在九點前后。
在山南,如果誰家辦白事,街坊鄰居會從來祭奠的親戚朋友過來抬的桌上看出來。
賀家小門小戶的,賀白舟也沒有親姑姑,所以一開始是不溫不火的,但隨著穆中強和李山林結伴而來,這喪事的氣氛起來了,因為他們兩人共帶來了四桌祭品,吹吹打打中,十六個忙工氣喘噓噓的從橋頭抬了過來,然后是十萬響的鞭炮響了半天。
接下來爸爸他們的生意伙伴或單人或結伴,幾乎連成片的鞭炮聲吸引了宋莊村在家沒事的人們過來了好多。
天氣開始熱了起來,前天家里準備的五十件礦泉水都已經見底了,李為民趕緊讓人又拉來了五十件。
因為爸爸說了,來者是客,無論誰過來想喝水就給人家拿,后來賀小穩(wěn)索性將礦泉水擺在了靈棚前,誰想喝自己過來拿,現(xiàn)場光提著蛇皮袋撿瓶子的都有好幾個人。
賀白舟靜靜的看著來吊孝的人,就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大人們讓他干啥他就干啥。
有一些他們壓根就沒想著通知的人也都來了,比如李良,比如馮雪麗,比如牛菲菲,比如大金,比如徐彬和李新房。
李良帶著他的銷售經理抬了個桌。
徐彬李新房一起抬了個桌,但在賀小穩(wěn)示意鞠躬的情況下堅持磕頭。
馮雪麗、牛菲菲和大金也抬了個桌。
十一點,看著估計沒人來了,賀小穩(wěn)和爸爸他們商量,讓準備飯菜,因為老舅家的人說是一點過來,這需要在他們來之前大家吃過飯。
但學長和牛志林這時候結伴而來。
賀白舟很詫異,在兩人鞠躬祭奠過奶奶后,帶著他們來到了屋里。
薛青荇帶著同學們在屋里休息,幾個女同學在旁邊安慰著她。
鬧哄哄的場景一起持續(xù)到下午三點,當一聲炮響,媽媽將一個瓦罐狠狠在靈前摔碎后,現(xiàn)場哭聲一片。
賀白舟扛起掛滿了幡的柳樹枝在前,薛青荇抱著奶奶的照片在后,爸爸他們三人各執(zhí)一角抬起棺木,忙工們紛紛上去幫忙抬起了棺,衛(wèi)大強和紅霞姑姑家的表弟抬著一個裝滿了餃子湯的瓦罐走在最后。
下葬不能走回頭路,所以路線是出門往東,然后繞過正在拆除的老宅子往西進祖墳,回來時從西邊沿路回。
接下來就是路祭了。
棺木抬了二十幾米,放下后爸爸第一祭開始。
然后在拐角處老舅家的人第二祭。
說實話,賀白舟對老舅家的人一點都不熟悉,因為奶奶是當年從東邊逃荒過來了,山南的一戶地主看著奶奶很漂亮,被奶奶的親叔叔賣給了他們做童養(yǎng)媳。
解放前夕,這家地主遣散了家中的長工和丫鬟們,當時只有十歲左右的奶奶被他們認為了女兒,但幾年后這家地主被打擊,奶奶被工作隊解救出來,委托給了賀白舟的老爺老奶養(yǎng)活。
后來生活變好了,奶奶需要有娘家人,再加上那家人的后代也聯(lián)系了曾經在他們家里生活過的丫鬟們,所以就又聯(lián)系上了,但關系很一般,只是個“過年的親戚”罷了。
賀白舟這一祭是最后一祭,所以就放在了進祖墳前。
他將柳幡放在棺材右側,薛青荇把遺像放在了棺材前的供桌中央,然后他整理了下孝衣,就準備開始了。
賀小穩(wěn)發(fā)了一塊孝布,他拿著孝布擦擦柳幡,繞著棺走了一圈,擦擦四個角,最后輕輕的擦了擦奶奶的遺像,然后朝站在左前的賀小穩(wěn)一拱手。
賀小穩(wěn)拿過來一把香,點燃后,賀白舟虛著手,仿佛自己拿著那把香一樣,隨著賀小穩(wěn)插進香爐的動作上香。
接下來,隨著賀小穩(wěn)倒酒的動作,虛拿酒瓶,往杯里倒了三杯酒。
然后就開始了。
一開始賀白舟還是有點渾渾噩噩的,說實話,這五天,他除了在火葬場落淚了以外,其他時候看見大家哭,他也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
但當他上祭開始,第一拜跪下后,目視奶奶的遺像準備磕頭時,他看見奶奶慈祥的看著他,這時他有一種錯覺,那就是大年初一家里包好餃子后給奶奶磕頭拜年,奶奶看他的眼神就是這樣的。努力嚴肅,但眼角流露出的卻是高興和欣慰,仿佛在說:孩子一天天長大了,真好!
仿佛接下來等他起身,奶奶就會遞過來一個紅包,說著每年大年初一都會說的那句話:“白舟又長大一歲了,我們就又老一歲嘍,以后我們就指望你來養(yǎng)活我們了?!?p> 可是他知道,從今以后,哪怕他再磕頭,無論磕多少頭,那句話他永遠聽不到了。
瞬間淚崩了,但他猶記得賀小穩(wěn)教他上祭時說的話:白舟,整個過程不能發(fā)聲,只有在第十二拜拜完后,三杯酒落地趴下哭時才能發(fā)出聲音,其他時間發(fā)出哭聲對奶奶不好。
于是他忍住,任由眼淚流進嘴里,用力的抿住嘴,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
現(xiàn)在的賀白舟的動作猶如一個老頭,顫顫巍巍的起身,顫顫巍巍的根據既定的步伐移動,因為他要忍受著巨大的悲慟不哭出聲,那種和本能對抗的壓力抽走了渾身的力量。
一開始,除了響器的吹打聲,還有人們說話議論,接電話等嘈雜的聲音,但從第三拜開始,現(xiàn)場其他聲音慢慢變小,直至消失。
整個路祭現(xiàn)場除了吹打聲就剩下風聲了,一些鬧騰的小孩子也被大人制止了玩鬧,人們都怕打斷賀白舟,打斷他給人們帶來的震撼。
人們都吃驚的看著賀白舟,看著他瞪大的眼眶,血紅的眼球,顫抖的手腳,因用力克制自己被自己咬破的嘴角。
眼淚過眼瞼向下流淌,路過嘴角時,和著嘴角的鮮血,流到他的脖子上,然后和額頭上留下的汗水一起染紅了身上的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