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鄉(xiāng)大學宿舍,溫度不算太高,黑色的床單中露著一截皓白纖細的手腕,有些不正常的白。
羊毛卷的茶色頭發(fā)散落在枕頭上,發(fā)絲下藏著一張蒼白的小臉掛著汗珠,唇色偏紫,嘴里喃喃的念叨著。
早起正在化妝的元湘發(fā)現不對勁,放下眉筆,走到床邊輕輕的搖著床上的女孩的肩膀。
“星寧,醒醒。星寧?”
沈星寧悠悠轉醒,看見坐在床頭的元湘,棕色的瞳孔有些渙散。
元湘一邊往自己的桌子挪,一邊說著:“你剛剛又做噩夢啦?嘴里還一著說著什么,走開!別攔著我!”元湘重新拿起眉筆,鏡子里反射出沈星寧瞬間冷漠的臉。
沈星寧套了一件黑色的外套,淡淡地回了一個字:“嗯?!?p> 平淡的聲線和她洋娃娃一樣的臉很不相符,睫毛下垂的陰影遮住一半瞳孔。
元湘似乎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室友兼朋友,順手拿了筆記本和書往包里塞,“星寧,我先去上課啦?!?p> 一只雪白的手在空氣中擺了擺。
沈星寧是桐鄉(xiāng)大學大三生物化學專業(yè)的學生,成績普通,連當初考上這個排不上名次的三本大學都是打著擦邊球進來的。熱門的專業(yè)她分數不夠,只能挑個大家都不愿意讀的冷門生物專業(yè),希望能順利混到畢業(yè)。
元湘也是這個專業(yè)的新生,常規(guī)宿舍不夠分,才被分到了和沈星寧的雙人宿舍。
第一次見到這個學姐,元湘就覺得她特別瘦,特別白,分明是一張大眼睛櫻桃嘴的娃娃臉,聲音卻很冷。
起初元湘還有些怕她,講話冷冷的酷酷的,相處的久了,她發(fā)現沈星寧就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甚至還有些反差萌。
沈星寧從背包里翻出一只空的玻璃瓶,煩操地丟回包里,把外套拉鏈拉到頭,蓋住一半下巴,又找了頂黑色的棒球帽。
手機熒幕亮了一下,彈出一條未讀消息,沈星寧沒有理會,揣起手機放兜里,背上背包往外走。
桐鄉(xiāng)鎮(zhèn)上最大的一座療養(yǎng)院,沈星寧熟練地走進更衣室換上淺藍色的護士服,掏出背包里的玻璃瓶,準備關上儲物柜的時候煩躁地撩了撩頭發(fā),指尖點了一串密碼后打開手機。屏幕上亮著一段訊息:晚上七點,老地方,急事。
換上護士服的沈星寧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胸前衣領上大大的蝴蝶結配上洋娃娃的小臉蛋,清純可愛。陶瓷白的脖頸處藏著跟銀色的項鏈,她把項鏈藏在衣領里,從抽屜里拿了一個新的口罩戴上。
療養(yǎng)院的大樓就位于桐鄉(xiāng)第一人民醫(yī)院旁邊,因為醫(yī)院的床位向來緊張,療養(yǎng)院三樓以下的空病房都可以借用給醫(yī)院,因此每天出出入入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很多。四樓和五樓都是專業(yè)的物理康復理療室,沈星寧正扶著一位做腿部康復訓練的老奶奶使用步行機。
她很有耐心的幫老奶奶穿上護具,并且用力拉扯檢查了每一個鎖扣是否安全,然后攙扶著約略肥胖的老人來到雙杠前。老人的腿使不上力,幾乎將所有的重量都壓在瘦小的沈星寧身上。
沈星寧把老人的手放到她脖子后面,右手緊緊拉住老人的手,左手穿過老人厚實的背榜,勉強環(huán)住老人的腰,透白的臉蛋上因為用力過度而印出紅暈,老人壓在她身上的大臂把她羊毛卷的頭發(fā)和護士帽都擠歪了。
一旁的護士長聽到了這邊的動靜,連忙走過來:“陳奶奶,往我身上靠點,小姑娘力氣小,您慢點?!?p> 陳奶奶的腿自從受傷就不敢用力,沈星寧極有耐心地一遍一遍說著腿部發(fā)力的位置,彎下腰來幫陳奶奶練習抬腿的動作。
護士長欣慰地看著沈星寧,新來的實習護工中,沈星寧年紀最小,脾氣卻非常好,有些忘性大的老人每隔幾分鐘都問她同樣的問題,她總能不厭其煩的回答。每次下班看見她穿著不大合身,露出一截腳踝的牛仔褲就不禁心疼起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
“星寧,帽子歪了?!弊o士長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觸手都是骨頭。
透出口罩的聲音有些模糊,卻十分禮貌,“謝謝?!?p> 陳奶奶走了十多分鐘有些累,沈星寧扶著她到旁邊休息。陳奶奶滿眼慈愛地盯著她看,“你可真是個好孩子,要是我家那個不成器的孫子有你一半,我就不用這么操心了?!?p> 星寧彎腰拿起水杯遞給陳奶奶,陳奶奶又開口,“他媽走的早,主意大,我一個沒文化的老太婆根本管不住他。你父母都是桐鄉(xiāng)鎮(zhèn)人嗎?”
“是的?!毙菍幍乃季w有些飄散。
“他們把你教的真好,就是太瘦了,得多吃點飯。吃飽了才有力氣?!?p> 星寧回過神,一句似曾相識的話回蕩在耳邊,“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不同的是,那是個低沉的男音。許久,她慢慢開口:“好?!?p> 晚上六點,沈星寧回到資料室,在電腦上輸入陳奶奶的康復情況。大約六點半,她看看時間,整理好檔案離開了療養(yǎng)院。
公交車站臺,沈星寧半倚著后面的廣告牌,廣告牌周圍射出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又細又長。目光不及的暗處,有個同樣瘦削的身影正注視著她,幾分鐘后,公交車閃著燈行駛而來,那個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肇嘉浜路站,沈星寧輕車熟路地拐到一個黑網吧旁邊的弄堂里,風吹起了她羊毛卷的頭發(fā),可以窺見黑色外套沒有遮住的鎖骨和一條銀色的鏈子。
巷子里等候多時的狗腿子看見黑色外套和棒球帽就立馬小跑過去,“星姐,你要的東西?!闭f著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包放在地上。
沈星寧拉開拉鏈檢查包里的物品,都是一些電腦零件,她翻到了一個內存盤,上面有編號,像是黑市拍賣的東西。
“這是什么?”
狗腿子接過來一看,“星姐,這可是我費了大力氣弄來的,你絕對感興趣?!闭f著諂媚一笑。
沈星寧踢了踢地上的包,示意狗腿子跟上,率先走進了隔壁的網吧。
網吧里魚龍混雜,也不查身份證,來的什么人都有,從街頭混混到沉迷打游戲的小學生,基本沒有打烊的時間。一個手臂上紋著彩色花臂的小混混正準備往外走,見到抱著個巨大包的人,叫了聲:“腳哥!”
網吧二樓,有幾間不大的臥室,沈星寧偶爾也會在這里過夜,她熟練地操作起一臺看似古老的電腦。蔥白的手指輸入一串代碼后,電腦頁面變成黑色,她把內存盤插進主機,屏幕上出現了一份拷貝的報告單。屏幕前的瞳孔一點一點暗淡下來。
聽到后面有開門的動靜,沈星寧的聲線比往常還要冷,“沈皎,這資料哪里來的?”
沈皎把背包扔在地上,年久失修的木地板發(fā)出嘎吱的聲音抗議。
“我溜黑市的時候偶然發(fā)現的,差點被當作垃圾扔掉,我看那串編號眼熟,就收了回來”,沈皎狗腿的坐在她身邊,刻意地搓搓手,“價格也是歷史新低,我都沒在黑市上買過這么便宜的東西?!?p> 看沈星寧沒什么反應,他把椅子拉的近一些,“不過誰說便宜沒好貨呢,星姐,你看……”
“錢從我卡上扣,不夠再說。”沈星寧出聲打斷他。
沈皎眼睛亮得跟燈泡似的,“夠夠夠,星姐你的卡怎么會不夠。”
突然想起什么,沈皎坐到床上,彎腰從床底下掏出個玻璃罐子,“你要的藥,最近缺貨,你可得省著點吃?!?p> “少廢話?!鄙蛐菍帄Z過玻璃瓶放進口袋,“沒事我先走了。”
沈皎撓撓頭,“沒什么事兒了,你電腦我去黑市給你修好了,有幾條訊息,你回去慢慢看。”
“行?!鄙蛐菍幇纬鰞却婵?,邊說邊往外走。
沈皎看著她頭也不回,追到門口,只看到她隱匿在黑暗中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小。
京都國際機場,初秋的京都氣溫很低,天色偏暗,打在正在滑行的飛機玻璃上的陽光懶洋洋的。飛機沿著地標軌道轉彎,靠窗的位置上,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即刻攏上一圈光暈。
頎長的手指擰著眉心,將連續(xù)看了十多個小時的報告遞給隔壁座的柯秘書。報告只有十來頁,每頁的頁眉處還有冼宇實驗室的水印。幾乎整趟飛行旅程,冼宇都在瘋狂地閱覽報告上的每一個字,他前前后后讀了四五遍,沒有發(fā)現一絲不妥。上面的每一個數字都像是在顯微鏡下精確測量得出的,沒有一絲偏差。
柯秘書將報告整齊地放入文件袋內,有些擔憂地看向了窗口的方向,剛想開口,冼宇直起腰,手肘抵在膝蓋上,深色的襯衫袖口解開,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
冼宇將臉埋在掌心里,周身彌漫頹廢的氣質,他鮮少如此不理智。
機場特殊通道的等候室里,易明洋一身西裝革履,從噴了一斤發(fā)膠的頭發(fā)絲到襯衫上的袖扣都無比精致。易明洋窩在沙發(fā)里,左腿疊在右腿上,哀怨地看了眼對面的沙發(fā),“早知道要等這么久,我就參加完我小表哥的婚禮再來了,小白?!?p> 對面沙發(fā)上,穿著休閑服的慕白撇了易明洋一眼,轉頭回到電腦屏幕上,“如果你不想參加葬禮的話,最好還是在這里等著?!?p> 易明洋做個了閉嘴的動作,再一次拿起他看了三遍的時尚雜志。不到三秒鐘,又開口,“話說我小表嫂之前不是一直對小表哥挺冷淡的嘛,怎么說結婚就結婚了?”
慕白電腦上播放著監(jiān)控錄像帶,“楚少這招才叫厲害,直接生米煮成熟飯,讓賀醫(yī)生無處可逃。”
酆生坐在另一組單人沙發(fā)里,“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從京大的醫(yī)學系畢業(yè)的,捐錢了?”
“圖書館?!蹦桨最^也不抬的來了一句。
酆生的視線也沒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一座圖書館對易家來說確實少了點?!?p> 京大的圖書館標準和TOP5的世界名校都是一個標準,藏書數量和自習室的隔間里的硬件設施都是每年都在增加和維護,所以絕對不便宜。易家是京都顯貴,黑道白道的生意易家都沾,在京都圈子里的很有話語權。
“三座。”聲線偏冷偏淡。
說著兩個身影闖進休息室,冼宇掠過易明洋,沒有留給他一刻停頓。慕白站起來把電腦遞給冼宇,“冼少,我檢查過實驗室里所有的監(jiān)控視頻,沒有問題。”
電腦屏幕上是近一個月的數據對比圖和每日用藥情況,尤其是到最后幾天,強心針的用量大的夸張,死因斷定為心臟衰竭。
冼宇垂著眼,休息室的空調溫度開的很高,卻有一股冷意從腳底升起,他知道,所有人都盡力了。但有些人,終究是留不住。
酆生摘了墨鏡,雙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上前,“顧博士的……”雖然是事實,說到這個詞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頓了頓,“賀醫(yī)生選了個墓地,在東城,還有葬禮……”
“不用了”,冼宇把電腦還給慕白,攏了攏風衣往外走,“婚禮期間不吉利?!?p> 幾人對視了一眼,連柯秘書臉上都是藏不住的驚訝。
冼宇18歲的時候就成立了自己的實驗室,5年前他出國做研究,實驗室就全權交由賀千羽打理,每年除了定時回來聽報告,他基本不會過問賀千羽的決定。或許是顧博士對他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而這個存在消失了,他想親自去祭奠。
路邊停了輛黑色的商務車,司機打開車門迎大家上車。
晚上7點,天色暗成黑藍色,空中蒙了一團厚厚的烏云,遮住了月亮和星光。
冼宇一上車就靠在玻璃上,雙手交疊,左手手指有節(jié)奏的敲擊右手手背。
酆生坐在后排,拍了拍前面易明洋的肩膀示意他開口。
“其實,我去看過小表嫂選的墓地,位置很不錯,依山傍水,編號也很吉利,是88號……”
慕白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打斷了易明洋,“我有時候真想給你介紹腦科醫(yī)生?!?p> 看著他們小吵小鬧,這一刻,冼宇突然覺得回國這個決定真好。
車子一路駛向楚家在城東的別墅,這個點儀式應該已經結束了,勉強還能趕上晚宴。楚其琛的婚禮沒有弄的全城轟動實在不像他的風格,大約是賀千羽不喜歡高調,所以連晚宴的賓客都是楚家很親近的朋友和親戚,其他泛泛之交都不在邀請范圍之內。
四十分鐘的車程,一行人到了楚家,服務生將他們引到一張空桌子旁,幾人落座,周圍有不小的騷動。
“那位是冼少嘛?”
“冼少?沒聽過,不過旁邊的易少可真帥啊,鉆石王老五?!?p> 冼宇五年前就出國了,聽過他名字的人很少,易明洋長得風流家事又好,還是京大畢業(yè)的高材生,哪個名媛不想往上貼。
易明洋優(yōu)雅的品嘗著菜品,那些恭維真是走到哪兒都能聽見。
主桌上,楚其琛已有醉態(tài),看到冼宇他們落座還是端著一杯紅酒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冼博士,難得回國啊?!?p> 冼老爺子在圈子里地位很高,近幾年開始也在漸漸放權給小輩。唯獨他這個小孫子為人十分低調,總是給人一副深藏不露的形象,常年東奔西跑,沒在京都露過幾次面。
冼宇端起酒杯,很有禮貌地回了句:“楚少,恭喜?!?p> 桌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敬酒,但是宴席上沒看到女主人賀千羽。易明洋仰頭將紅酒一飲而盡,“小表哥,怎么沒看見小表嫂?”
“小羽喝多了,先回去休息。冼博士,你可得多放小羽幾天假?!?p> 酒劃過喉嚨,冼宇皺了皺眉,“一定?!?p> 晚宴結束,柯秘書向楚家管家借了輛車,開車把冼宇送到了實驗室。實驗室位于京郊地帶的玉峰山附近,偏僻又荒涼,除了出入不是很方便,倒是十分適合潛心做研究工程。
顧博士生前修養(yǎng)的病房在實驗室八樓,恰巧又是個吉利的數字。
在病房的沙發(fā)上坐了足足半個小時,冼宇拿起火柴盒到走廊盡頭,給自己點上了一根煙,片刻便煙霧繚繞,模糊了他的眼。
柯秘書在病房收拾顧博士的遺物,其實一個躺在病床五年的植物人根本沒有什么日常生活用品可以收拾。最后還是在顧博士工作室的柜子里找到了一些她的私人物品,柯秘書小心的把東西封起來,準備第二天把東西存進銀行的保險柜。
整理完所有的東西已經是午夜,柯秘書在走廊盡頭找到了冼宇,他坐在地上,領帶松散地掛在脖子上,曲著一條腿,腦袋低垂,手邊一地的煙頭。遠遠望去,仿佛摔碎的水晶球,落了滿地星光。這幾年他抽煙一直抽的很兇,但從未有如此落寞失態(tài)。
“顧博士的遺體……”柯秘書謹慎地試探著。
他的語氣格外平靜,像深海穿來的寂寞的小聲的音色,“火化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