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寧拾起一段短鋼筋,放輕腳步往里走去。沈思嵐平素斯斯文文,長相偏女生般的文弱,收緊背包的肩帶,也學著她撿了根鋼筋。
鞭笞聲由遠及近,一道道落在沈星寧耳畔,在入口處猶如急雨砸在瓦上,隨著他們靠近,漸漸變作旱雷聲聲,悶地呼吸吞吐的空氣格外粘稠,氣流穿過喉嚨都會痛。
連日的陰雨天勸退周圍作業(yè)的工人,這一代離居民區(qū)隔了幾條馬路,如今顯得尤為僻靜。
工廠主體的大門敞開,從廢舊的鐵窗往里望,四角仍擺放著許多廢棄的瓶瓶罐罐,中央有一小片空地,只消片刻,待看清為首站著的人時,她頓時有些明了。
躺在地上的有兩人,一個頭上還套著麻布袋,從衣著的干凈程度來看,僅是被綁,暫未受傷。與那個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沈皎痛楚地蜷縮著身軀,為首人的皮鞭落在他身上,觸目皆是殷紅,皮膚殘留的血跡已由鮮紅變黑,那是一遍又一遍新一輪的血跡不斷涌出又凝固的過程。
她頭痛欲裂,難以維持理智甚至忘了跟著她的沈思嵐,就這么拖著鋼筋,一步步走近工廠內(nèi)。
門口的想動讓眾人同時回首,為首的人見到她似乎很詫異,隨即看了看表,譏誚地將皮鞭甩在肩頭,“比我想象的來的快得多?!?p> 沈思嵐在福利院時相當孤僻,除了把自己關(guān)起來讀書并不太在意別的事,因此眼前這個人雖然眼熟,卻印象模糊。
那人的目光也流轉(zhuǎn)到他身上,烏黑的瞳仁,半斂著眸子審視地凝視他,隨后一撩額前散落的碎發(fā),露出整張臉清明的輪廓。
沈思嵐皺眉,不大確定地說了句,“沈管旭?”
那人本已揚著鞭子走了,聽到這話又往他們這邊看,一雙眼陰鷙異常,仿佛要吞噬掉他。
沙啞且?guī)е{的語調(diào),“你也是福利院的小孩?”
沈管旭逐漸逼近,氣勢上便壓了他幾個頭,逼得沈思嵐節(jié)節(jié)后退,直到一個半人高的鐵皮桶攔住退路,沈管旭一手搭在他肩上,附身低看著那張唇紅齒白的臉,一雙懾人的眸子陰郁地盯著他,像遼闊土地上的一頭獸,緊緊盯著自己的獵物。
“這張臉真美?!?p> 自從聽到沈管旭這個名字,空地中央的麻布袋即刻發(fā)出嗚咽聲,身體也跟著激烈蠕動起來,他身旁有一股濃烈的腥味惡臭。沈星寧脫掉外衣蓋在沈皎身上,幫他解開繩子扶著他站起來時忍不住胃部強烈的不適感。
麻布袋像一條分泌出黏液的惡心的毛蟲,蠕動著不大靈活的身軀,肥胖的被布料和繩子分成如蓮藕般的肢體更似一只膘滿腸肥的軟體蟲,急于表達什么,而這一切毫無意義,邊上拿著粗木棍的人視線根本不去看他。
沈皎撐著沈星寧的身體勉強站立,不知是冷的還是傷口疼的,他止不住的顫栗,單手拂去臉上的狼狽,一雙清明透亮的眼睛看著她,聲音嘶啞得聽不清咬字,通過口型的分辨,沈星寧聽到了略帶笑意和安撫的話,“祖宗,可是來了?!?p> 日光并不強烈,恰好有一束光直射到沈皎頭頂,將他雜亂的發(fā)梢和耳朵的輪廓鍍上一層暖色,調(diào)和了刺目的紅,他甚至對沈星寧彎了彎嘴角。
他的故作輕松和背后稀稀朗朗的光落在她冷若冰霜的眼底都是痛,不啻撲倒在地吃了滿嘴的泥,整個口腔喉嚨苦的發(fā)木,她聲音輕的像一縷煙,“嗯,來了?!?p> 沈管旭提著沈思嵐的后衣領(lǐng),把他拽到場地中央,又扯掉麻布袋的頭套,嗤笑一聲,笑得邪媚狂狷,“好戲才開始呢,人都到齊了!陸哲,出來吧?!?p> 手提木棍的數(shù)人中,有一個人是空手站著,帶了帽子口罩,他緩緩上前,腳步聲回蕩在空曠寂靜的廢棄工廠,他森冷的瞳孔中自始至終只倒映著一個人影,帽子口罩都被他丟在地上,口罩背后是一張青澀素凈的臉,可惜水晶般的眼珠子里儼然抑制不住的仇恨。
沈管旭把皮鞭遞給陸哲,“他是你的了?!?p> 像形容一件不值錢的貨物。
工廠外的鐵窗處蹲著三個腦袋,其中一人輕聲說道,“那不是桐鄉(xiāng)技校的校長嗎?”
陸哲顯然比沈管旭深諳此道,他不僅取走了管成薪嘴里的破布,還十分享受著他的嚎喪,這張略帶幼態(tài)的臉本不應(yīng)和殘暴詭譎沾上邊。
管成薪哀嚎間還吐露不少威脅之語,那些話聽著在場眾人不禁失笑,他在這般情境之家仍未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兩個曾經(jīng)屈服于他的少年的甕中物,他們揮著皮鞭,嘴角含笑地看著他。
陸哲說的第一句話,他的嗓子很空靈,音色飄渺,像在曠野歌唱的牧羊人,“像只臭蟲?!?p> 沈管旭慢悠悠地踹了他一腳,“像蛤蟆?!?p> “像蟾蜍?!?p> “像蝗蟲?!?p> “……”
兩人玩得不亦樂乎,儼然將犯罪現(xiàn)場變成元宵節(jié)猜燈謎的游園會。
沈思嵐將口袋里的東西展示給沈星寧,沈星寧贊許地點點頭,眼神示意他扶著沈皎,自己則把他收集來的瓶瓶罐罐擺弄一番。
兩人的心思都在管成薪身上,無暇顧及到他們這邊,而那些拿著棍子的人細看都是少年的容貌,不難猜測是沈管旭同校的小混混們。
沈星寧調(diào)試完后,用背包擋住玻璃容器,冷眼瞧著一場鬧劇,鬧騰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倏然,沈管旭蹲下,吃力地拎起管成薪的短發(fā),迫使他抬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直愣愣地指向沈思嵐,“怎么樣,你看那張臉,是不是很對你胃口?”
管成薪被打得顫抖不止,一個勁兒的搖頭,他人活五十,在教育界德高望重,哪里受過這樣的屈辱。
陸哲給了他一鞭子,他隨即點頭如搗蒜,“是,是,是……”
沈管旭松開他,直直地朝幾人走來。
沈思嵐揣著鋼筋不讓他靠近。
距離他們一米遠,沈管旭停住,一雙眼睛紅得嚇人,“沈星寧你痛嗎?”
沈星寧脫了外衣有些冷,自始至終平淡地站著,一張臉蒼白異常。
“你很痛,對吧。”他自言自語,狀似瘋癲。
他指了指彎腰直不起身的沈皎,“你覺得他痛嗎?”
他又自問自答,“不,你所受的痛,這七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受??吹降厣夏莻€老家伙了吧,就是他,記得他嗎?沈皎,他就是當年想收養(yǎng)你的那個畜生啊!你多聰明啊,不想被收養(yǎng)就一走了之,可是我呢?我跑不掉了……”
他的眼睛里在下雪,愈演愈烈,“他打斷了我的腿,之后又打斷了我的手,他真狠啊,知道怎么讓人閉嘴,他還拍視頻,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沒辦法啊,我痛了七年!七年!”
感受到沈皎壓在她身上的重量漸漸增加,她知道沈皎快撐不住了,腰腹的傷口仍在流血,她要帶著他盡快離開。
她漠然地望向沈管旭,正如人的悲喜不能相通,她無法為旁人的痛楚祭獻出莫須有的同情,又或許是她本性如此,太在乎在乎的人,太漠視無關(guān)的一切。
“與沈皎無關(guān),更與沈思嵐無關(guān),旁人的罪責,不應(yīng)該強加于他們身上?!彼f得疏疏淡淡,仿佛只是咖啡館里對坐的一場交談。
鞭笞聲不知不覺中停止了,過分的安靜讓整個工廠被一種詭異的氛圍環(huán)繞,沈星寧環(huán)視四周,要帶著文弱的沈思嵐和受傷的沈皎平安地走出去必定要付出一些代價,她在等,等沈管旭說出籌碼。
在她實現(xiàn)移動到大門旁邊的那扇鐵窗時,三個低沉的腦袋朝她使眼色,此前他們之間沒有這樣的默契,不過陳燃依舊俯下身,確定沈星寧明白他的意思——不要用槍。
管成薪的呻吟也隨著鞭笞的停止而消停,哼哼唧唧地罵著什么,臉上落了好幾道鞭子,口涎順著嘴角留下,更像一條毛蟲。
空氣安靜得只有纖塵在不夠明亮的光線里飛揚。
下一秒,只聽到響徹工廠的余音,沈管旭像脫靶的箭飛奔向中央,“不要,陸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