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桐鄉(xiāng)大學生物化學系輔導員的辦公室格外熱鬧,先是教導主任親自為學生請病假,接連著又有H市知名商人曹家的小女兒請事假,今天還有一位同學申請退學,看到第二份退學申請書的時候,輔導員簡直崩潰,“林同學,你確定要申請退學?”
林爽穿得單薄,頭發(fā)簡單束著,背著雙肩包,清純中帶著點書卷氣,她摘了眼鏡,一雙水亮的星星眼靈動有神,“是?!?p> 輔導員上下瞄了她一眼,總覺得她今天看起來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樣,好學生退學的破天荒頭一回見,輔導員苦口婆心,“林同學,你年年拿獎學金,成績優(yōu)異,為什么退學呢?要是真有什么困難可以找老師幫助,或者暫時休學一段時間調(diào)整調(diào)整。像陳燃那種二流子退學就退學了,你跟他不一樣,再好好考慮考慮。”
林爽十分堅定,“老師,我真考慮好了?!?p> 輔導員搖頭嘆息,一邊在退學申請書上簽字蓋章,“這樣,這份申請書老師先幫你保管,你要是想通了就到我這兒來取走?!?p> 林爽鞠了個躬,“謝謝老師?!?p> 說完便離開辦公室,穿過很多條走廊,石灰剝落的墻面,瓦數(shù)不高的頂燈,被踩得磨損嚴重的樓梯,凹凸不平的不銹鋼扶手,明明那么熟悉,此刻又無比陌生。
林爽在實驗樓的走廊前停留許久,緊緊攥著雙肩包的帶子,最終推開了實驗室的門,入目是緊密排列的桌椅,放置于桌面的試管架和其他實驗器材,兩張實驗桌中間的水槽,彩色粉筆寫滿化學公式的黑板和講臺,還有背靠在講臺上,正回頭望著她的少年。
看到林爽,少年和顏悅色地笑了笑,“大學霸,沒想到我們居然是同類人?!?p> 林爽挑了張講臺下的凳子坐下,目光留戀于黑板上的涂鴉文字,每一筆每一畫。
“命運就是愛開玩笑,誰都猜不到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p> 少年趴在講臺上玩味地盯著她,“這樣才有意思不是?”
林爽對上他的視線,“或許吧。其實有一點我們倒是挺像,都挺念舊的?!?p> 少年錘著桌面大笑,笑聲回蕩在實驗室,久久不息。
末了他跳下講臺,站在林爽面前,伸出一只手,“以后京都再見,還要承蒙宋大小姐關(guān)照。”
林爽起身,毅然握住那只手,“幸會,小陳少?!?p> 時光修正一個人,原來不僅是外貌,連原本的棱棱角角都一并修正。陳燃一頭利落干練的黑寸頭,垂在胸前的不再是浮夸的暗黑風格的頭骨項鏈,而是紅絲線繞一塊玉佩,他撓了撓頭,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像今晨冬季的天,干凈泠冽。
他低頭掀起玉佩,“這是我奶給我的,保平安?!?p> “挺襯你的?!?p> “必須的。”他愛惜地將玉佩藏進衛(wèi)衣里,“看夠了吧,走,我送你?!?p> 陳燃的車停在圖書館的停車場,兩人穿越校園走在梧桐樹下的時候默契的放慢腳步,可能很久都看不到桐鄉(xiāng)的梧桐了。
走至半程,陳燃突然提及,“明天開庭你去嗎?”
風揚起林爽的裙子,“不去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标惾祭^續(xù)道,“那個姓冼的來頭不小,我看了口供和記檔,星姐從頭到尾都沒出現(xiàn)過,聽說沈管旭都改口供沒見過星姐。”
“冼?”林爽停了幾秒,心中了然,“這個姓氏挺少見?!?p> “京都八大家族的繼承人之一,話說你表哥,我爸下屬,葉上尉不也是葉家的人……”
陳燃剛聒噪兩句,林爽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接通,沒講兩句,面色變得凝重起來,掛斷電話后問陳燃,“你最近有聯(lián)系過星寧嗎?”
“沒啊,最近被我爸管著惡補……”
“茅頭說聯(lián)系不上星寧?!?p> “會不會在冼宇家?”話這么說,陳燃小跑著往停車場的方向。
林爽跟在后面跑,手機里傳來忙音,“電話沒人接?!?p> 陳燃吩咐,“繼續(xù)打?!?p> 停車場的車不多,桐鄉(xiāng)大學的教職工大多是本地人,學校有固定的班車接送,許多老師圖方便不會自己開車上下班,今天倒是有一輛醒目的藍色路虎停在入口的位置。
學生們通常不會刻意拐道停車場,是以這一片區(qū)總是人跡罕至,陳燃剛拉開車門,一只手就把車門按回去,“我有事問你?!?p> 陳燃爆脾氣地甩開那人,“誰啊你!”
看清是席池的時候,免不了冷嘲熱諷,“呦,我說誰呢,原來是席市長家的小公子。”一手撐著車架,“小席少,有何貴干?”
席池頭發(fā)長了些,滿目的紅血絲,人也消瘦不少,看起來既落寞又狼狽,“最近星寧都沒來學校?!?p> “這你自己找她去,問我干什么?!?p> 陳燃示意林爽上車,自己也重新拉開車門。
席池不依不撓,“我聯(lián)系不上她很久了,問了輔導員才知道她請病假了,她怎么了?”
“失蹤你就報警,生病就打電話給醫(yī)院,纏著我也沒用,我也沒見過她。”陳燃不耐煩地推開席池,彎腰坐進駕駛室。
席池踉蹌地往后退了兩步,再想追上來時,車已經(jīng)啟動離開。
林爽看著后視鏡,有些不忍,“他很關(guān)心星寧。”
陳燃不以為然,“席市長也不知道怎么養(yǎng)兒子的,把他養(yǎng)得跟個小白兔似的純良,天真的無藥可救?!?p> “停車!”
陳燃不為所動。
“停車。我就跟他說兩句,不會暴露那件事的。”
陳燃憤恨地把剎車踩到底,車身猛然停住,兩人慣性的向前沖,又被安全帶拉回來。
林爽撇了他一眼,隨后推門下車,席池彎腰撐著雙膝,十分頹喪落魄,“星寧最近住在朋友家,你不用擔心。”
席池沖上來扣住她的肩膀,“朋友?哪個朋友?她根本沒有朋友,你在騙我?!?p> 林爽蹙眉,肩膀被他捏的很痛,“席池,你冷靜點?!?p> “是不是她病情惡化,她是不是快死了?”
席池的聲音被風吹過來,林爽聽的不真切,“你知道什么?”
良久,空氣中只余風聲。
陳燃等的不耐煩,干脆過來抓人,抓著林爽的小臂往車旁走,擲地有聲,“走了?!?p> 林爽回頭看,風卷起席池的衣角,他仍彎著腰直不起身體,指節(jié)扣住膝蓋因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紫色,明明是一副色彩瑰麗的畫,畫中人卻是黑白色調(diào)。
車速很快,窗外的樹影物影迅速掠過,許多畫面像是幻燈片般快速閃過,她漫無目的思索著,真想捕捉一些事物時,卻怎么也抓不住。
陳燃指節(jié)敲擊著方向盤,沉穩(wěn)有力,手肘擱在窗檐,食指伸直抵在唇邊,“仁慈帶給你什么?”故意停頓片刻,“只有麻煩。”
她不答,當然聽出了他話里暗含諷刺,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思緒,“你放心,我做厭了慈悲為懷的人,也想嘗一嘗我為刀俎的滋味,想挖開那些惡心的皮肉,看看里頭是不是烏黑一片?!?p> “宋無歡,未來的每一天,你最好都記得今天的話?!?p> 她淺笑,瓷白的臉像精心雕琢的白玉,眉目舒展,星星眼里潮潮的,綴滿了冰晶,嫣紅的唇瓣翕動,終究沒有出聲,她說,“我會一直記得。”
霧藍藍的天,白寥寥的云,肇嘉浜路的巷子浸著濃濃的頹廢感,明明光線充足,而走進巷子便是逼仄的壓迫感,透著腐酸味的荒廢。
茅頭見到林爽,不自覺地站定,那是他們繼陸哲事件后第一次碰面,時隔幾天,竟有白云蒼狗之感。
“人找到了嗎?”見茅頭遲遲不說話,林爽率先開口。
“老板聯(lián)系了一個叫慕白的人,說了幾句就趕過去了。”
林爽裝扮素凈,饒是如此依舊掩蓋不住她的干凈圣潔,清靈得美愈天人。
“然后呢?”
茅頭揣著褲兜,不敢直視她,“好像說星姐在冼少家養(yǎng)傷,老板已經(jīng)找過去了。”
林爽順了口氣,“沒出事就好?!?p> 陳燃有意離得稍遠,半倚著墻面為兩人解惑,“慕白是冼宇的人?!?p> 林爽想起醫(yī)院里出入沈皎病房的男人,“原來如此?!?p> 茅頭看著兩人的互動,自然而然的將他們歸為同類,“老板也是一時著急,麻煩兩位白跑一趟?!?p> “干嘛突然見外?”林爽擰著漂亮的眉。
茅頭訕笑,口袋里的手指收緊,“哪有,我這種粗人,和你們讀書人當然是沒法比。”
林爽揮揮手,往角落里的位置走,“陳燃你先回去吧,我上會兒網(wǎng)?!?p> “行,再會,宋小姐?!标惾家膊缓?,打了聲招呼就離開。
回程路上陳燃還在思考,自己為什么突然要做那么幼稚的舉動,非要挑開她的面紗,非要她成為宋無歡而不是林爽。
茅頭在前臺磨蹭,林爽已經(jīng)催促,“快來打游戲,一起?!?p> 茅頭趿著腳步挪到林爽旁邊的位置,林爽已經(jīng)登陸游戲頁面,名字欄顯示著—喝橙汁的兔子。
“你……”
林爽回頭,“什么?”
茅頭悻悻然,“你姓宋啊?!?p> “宋無歡?!绷炙c擊游戲邀請鏈接,“你還叫我林爽。”
電腦屏幕上跳出一個小窗口,“喝橙汁的兔子邀請你加入游戲”,茅頭一瞬不瞬的盯著這幾個字看,鼠標移到“確認”鍵上,“林爽好聽,比宋無歡好聽,我以后還叫你林爽。”
她粲然一笑,眼睛里是五彩的光芒,倒映著茅頭脖子上的紋身和眉骨新添的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