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背面是什么?
是光,是空氣,是空氣里浮動的塵埃,是渴求,是生的意識……
是黎明破曉海天交接處的灼灼光華,雪頂山巒中徒步者物資包里的一罐氧氣。
一雙漂亮的燦若繁星的眼睛,墨玉似得瞳孔里倒映著無數(shù)個繁繁密密自己的身影。
身體騰空而起,瞬時又落回一個溫暖的懷抱,熟悉而規(guī)律的心跳聲附在耳邊,慌張無措的安撫聲,似乎還有落在發(fā)絲額頭的吻,但她意識太過紊亂,事后已經無從判斷那是自己的臆想還是真實的觸感。
嚴冬的風明明那樣寒,依偎的懷抱卻如此炙熱,她僵硬的手輕而易舉探進冼宇被扯低的領口,慢慢移動到后頸下方。
冼宇被她的動作一激,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失去意識前,她貪戀般地望著橙光褪色后湛藍的天,斜陽貼近海平面將云朵染成介于藍色和紫色之間的一種顏色,還有以天和云為背景,冼宇清雋的臉和發(fā)燙的目光。
沈星寧醒來時仿佛在水中憋氣終于找到個關口可以冒頭,從床上坐起來后胸口起伏,喘息聲十分急促。
下一秒就有罐裝氧氣瓶的資料面罩包裹住口鼻,冼宇傾身貼近,一只手拿著氧氣罐,一只手伸到她后背毫無章法地上下輕掃。
臥室里沒拉窗簾,晨光熹微,整面落地窗映著透明的日光和冬日里有些蔫巴兒的南洋杉。
床頭的臺燈也亮著,沈星寧環(huán)視周圍,許久才認出這是賀千羽家二樓的客房,藍色主基調搭配純白的毛絨地毯,現(xiàn)在卻像是重新裝修過,兩面墻上都加裝了壁燈,床底、衣柜、但凡能打開的柜子或者抽屜都添了燈帶。床的位置和大件家具的位置都調整過,床頭正對著落地窗,倒是落地窗前的一組小沙發(fā)沒有變動。
冼宇很有耐心,等她的呼吸調整過來才撤走氧氣罐,輕拍她背脊的手一直沒有停,“好點了嗎?”
沈星寧點點頭,不自禁地把腦袋靠到冼宇肩頭,抬手環(huán)住他的腰,覺得兩人之間隔得遠,她把腿往里縮,“你坐過來點?!?p> 冼宇還穿著昨天那件毛衣,毛衣上沾的不是白山茶的清香而是濃重的煙草味。
足夠的默契讓他們沉默地只是環(huán)抱彼此,感受著彼此均勻的呼吸和心跳,像藝術家時刻秉持著對藝術的虔誠,沉浸在毫無雜念的狀態(tài)里。
誰都沒有提到昨天,沒有提到教室里發(fā)生了什么,教室里的人和黑暗。
仿佛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事實也是如此,他們都疲于耗費心力在不相干的事上。
那個冬日的清晨,他們好像什么都沒干,緊緊相擁,卻像是體驗了一場沉浸式戲劇,隨著劇情的跌宕起伏體驗了一場完整的人生。
接下來的幾天冼宇暫停了所有工作,不看報告,不接電話,也不聽柯秘書的匯報,好在柯晨慕白幾人經過訓練,不至于沒了冼宇的指令就亂套。
像極了那些和賀千羽沒日沒夜地窩在放映廳的沙發(fā)上看八點檔的日子,如今看八點檔的隊伍里加入冼宇。
沈星寧窩在沙發(fā)里,冼宇就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fā),偶爾沈星寧會伸手揉一揉他的頭發(fā),好像很享受這個觸感,總是會揪著一撮頭發(fā)玩好久。
每當這時冼宇會轉頭看她,然后坐到沙發(fā)上,讓她枕著他的腿,低頭的注視溫柔而直白。
偶爾冼宇會充當林滋滋的角色,給兩個女孩子端茶送水,只有一點不好,冼宇不允許她們吃零食,餓了只能吃正餐,并且三餐定時,到點必須回房睡覺,經由他這一番調教,沈星寧的作息規(guī)律不少,不過還是會失眠。
在來年的一月中旬,冼宇收到來自賀千羽評估關于沈星寧的第二份報告。
閑適無憂的生活沒過多久,京都那邊徹底亂了,冼宇不得不抽出時間來處理。
許得之肝癌過世,沈思嵐失蹤,詹家大小姐回國,曹子墨無罪釋放,易明睎惹上官司,一樁樁接踵而來,景瑟坐鎮(zhèn)京都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年關將至,桐鄉(xiāng)飄起濕濕潮潮的雪,這個年注定不易。
習慣了每晚都有冼宇低沉和煦的嗓音給她講故事,或者閑談一兩句,末了還會替她掖好被角,道一句晚安阿寧,遽然少了入睡步驟,她便是吃安眠藥也睡不著,后半夜只好起來去放映廳挑了幾部非洲斯瓦西里語的紀錄片出來看,結果還是睜著眼到天亮。
從采光井看到有雪子覆蓋在玻璃上,紀錄片結束后畫面停留在納米比亞的一個動物保護區(qū),一段旁白音用英文介紹保護區(qū),間隔安靜的瞬間能聽見冰晶凝結的細微碎響,又下雪了。
沈星寧看了看時間,凌晨五點半,關掉視屏后決定上樓再吃幾顆安眠藥睡覺。
樓梯上就聽到廚房傳來的響動,她心想著林滋滋居然勤奮到五點就起床給她們準備早餐。
正打算路過餐廳時不吝嗇地夸她兩句,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是個男人。
單手端著餐盤,鐵灰色的襯衫,下面是同色系的西褲,襯衫的袖子往上卷了兩卷,發(fā)頂微濕,結合背景里雜亂的廚房臺面,他應該是剛到不久,且花了不少時間做出一份營養(yǎng)均衡的早餐。
他剛從廚房出來,看樣子是要往樓上去,大約沒想到會在樓梯口碰到一個人,神情有些怔忡,過了幾秒試探地喊了句,“沈星寧?”
坦白說,在他尚未開口之前沈星寧只是猜測,聲音太像了,臉型輪廓也有幾分相似,那是賀千羽的丈夫,楚其琛。
莫名懷著某種沒由來的情愫直勾勾盯著他看,弄得楚其琛有些莫名其妙,不過眼前的娃娃臉毛絨帽怎么看都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語氣不自禁地放緩,“我臉上有什么嗎?”
哄孩子的玩笑話,氣氛卻一下子緩和不少。
沈星寧收回不禮貌的目光,乖巧地站著,搖了搖頭,嗓音莎莎軟軟,“沒有。”
楚其琛像是被她一本正經地回答逗笑,冷硬的面龐勾鑄淡淡的笑意,拉開餐桌邊的一把椅子,把餐盤放下,對她招招手,“還沒吃早餐吧?!?p> 她猶豫片刻,本著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心態(tài),且她和賀千羽實在相處的不錯,垂著腦袋認命地走到餐桌邊坐下。
楚其琛很高,肌肉練得也很健碩,襯得沈星寧愈發(fā)清癯伶俜,“小羽沒和我提過你,沒想到你看起來這么乖?!?p> 她捏著叉子撥弄餐盤的手指一滯,難以置信般抬頭看了眼坐在對面的楚其琛,隨后又低下頭。
楚其琛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我和小羽之間不談公事?!?p> 這回浮起的某種類似傷懷的情緒掩藏得很好,像藏于??麉驳碾p鋸魚,海葵艷麗觸手的刺絲胞既是蔭蔽也是刺痛。
公事,什么樣的事能稱作公事呢?
賀千羽是個醫(yī)生,作為她的病人,能算作公事。
院子里有風過,吹得南洋杉的枝條撞擊窗欞,在雪子冰封的玻璃上繪出怪異交叉的線條。
楚其琛饒有興致地敘述與賀千羽有關的事件點,或許為沈星寧的表象所惑,潛意識里不拒絕她是個小女孩的設定,連語調都不自覺柔和輕緩。
直到楚其琛描述,“雖然和小羽結婚不久,但總是期盼可以快點進入到下一個人生階段?!闭f著他笑了笑,又喟嘆,“養(yǎng)育一個孩子應該很不容易,不過我已經開始準備,希望她不要來得太遲?!?p> 目光在沈星寧臉上稍稍停留,溫潤親和,“我希望是個女孩?!?p> 沈星寧轉回思緒,拾起前陣子還陌生的有關婚姻的課題,在見到楚其琛,和他同桌進餐聽他毫無保留地規(guī)劃婚姻生活,她突然覺得窺伺到其中深奧。
愛,婚姻,家庭。
兩個人相愛從而步入婚姻的殿堂,相約攜手共度余生,而后組建成為一個家庭,共同教養(yǎng)可愛的孩子。
一切因愛伊始,最終成為圓滿的家庭。也是選擇,選擇成為彼此榮辱與共的另一半,選擇構建家庭,選擇愛。
愛和婚姻都是太私人的事,彼岸觀光的人從來沒有資格置喙。
總有人是別人眉目中藏不住的歡喜。
她不期然撞上楚其琛的目光,“你和她,很好。”
楚其琛以一個微笑結束閑聊,又返回廚房做了份同樣的早餐端上樓。
沈星寧走到玄關,拉開門看著院子里的飛雪,雪下得大了,貼近地面處霧蒙蒙的一片,柏油路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不染浮華的白隱約現(xiàn)出幾分枯索蕭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