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寧換好睡衣伏在床頭,被子蓋到腰,探身到床頭柜的燈光下逗小司玩,小司撲她的手指,奈何圓滾滾的身材配上小短腿跳起來著實(shí)費(fèi)力,被逗了兩下就不肯了,賭氣地背對著她坐到燈的另一邊。
她戳小司的水桶腰,“你一四只腳的小獸脾氣還挺大?!?p> 小司被她戳得歪倒一邊,忿忿不平扯嗓子叫喚。
結(jié)果又被吐槽,“公鴨嗓?!?p> 一道頎長的身影斜依在門框,走廊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背光而立,有些辨不清眉眼,不過光憑骨相也能看出他長得清雋朗逸,懶倦的姿態(tài)掩蓋幾分矜貴,手里一捧莖桿掐得很短的花束,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野。
即便穿得不夠正式,他手捧花束而來,廊下暖光浸在他周身,冒出一小圈毛茸茸的光暈,像極了典禮儀式現(xiàn)場,而他蹲在床頭的時候沈星寧看清花束新添的絲帶上系著的不是圓環(huán)而是一只鋼筆。
“還生氣呢?”
她不確定冼宇有多喜愛白花,她隨手摘的一小束花他居然走哪兒帶哪兒,連晚餐時也特意讓服務(wù)生找了個敞口玻璃瓶插起來,就擺在桌角,時時刻刻都得盯著。
沈星寧接過自己送出去的禮物,慷慨大方地回了一句,“我沒生氣。”
冼宇不置可否,這姑娘的脾氣有多臭他見識過。
“那就是等我來解釋?”
她那張毫無芥蒂的臉稍稍令冼宇疑惑,頭一回生出看不懂她的距離感。
這樣的她真的看不透,唇邊掛著溫良無害的笑,“解釋什么呢?”
小司爪子攀著燈柱探頭探腦往他們這邊望,發(fā)覺生氣生太久反而被冷落,于是屁顛屁顛跳到沈星寧腿上蹭。
她無意將這件事搪塞過去,不過她需要點(diǎn)時間,至少不是今晚,“景瑟說我對你而言是最特別的。”
冼宇坐到床沿,把被子從后面包粽子一樣把她包裹起來,“是,獨(dú)一無二?!?p> 她拎著被角把小司丟出來,一系列動作導(dǎo)致睡衣的扣子掙開兩顆,領(lǐng)口斜到左側(cè),露出一根銀色的鏈子和嶙峋的鎖骨,她低頭系扣子的瞬間冼宇還是看到了她左肩有一條淡粉色的疤,不規(guī)則,疤痕增生,是沒有好好護(hù)理導(dǎo)致的。
她整理好衣服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就夠了。”
就夠了,是真的不在意,還是明明很介意卻找到支撐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壓抑本我調(diào)節(jié)自我最終展現(xiàn)出的超我的境界?
“我保證那副拳套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p> 也好,她沒有沈皎的收集癖,一雜物間收廢品都看不上的破爛玩意兒,削到握不住的鉛筆頭,沒了蓋子的文具盒,鍋碗瓢盆,裝龍蝦的破鐵皮桶都要留下。
有些舊物的確不夠值得留念。
“嗯。”
他一雙滿眼星斗的眸子戚戚凝著她,本該鄭重其事的誓言卻把她弄的有點(diǎn)分裂,“我會把她的東西都收好,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會整理好,只到這兒為止。”
坐久了沒有支撐物腰疼,她在打一篇繁雜的腹稿準(zhǔn)備把這些不夠好又彎彎繞繞的故事盡量以一種輕松的文體講述,想了半天覺得差了點(diǎn)兒什么,懈怠地躺下來慢慢想。
那些皺眉眨眼的小動作在冼宇看來是絕無僅有的可愛乖覺,對女孩子愛玩洋娃娃表示完全理解,這么可愛的洋娃娃怎么會有人不喜歡呢?
冼宇幫她掖被子,又把多余的靠枕丟遠(yuǎn)些。
小狐貍極其享受這種待遇,明目張膽指揮道,“下巴?!?p> 冼宇提著被角輕輕蓋住她冷白的下顎,盯著她睫毛沉甸甸地墜落又高高翹起。
窗簾半敞開,外頭森冷寒光漏進(jìn)來,在地面鋪開一大片,與另一邊橙黃的暖色形成鮮明對比。
忽然福至心靈。
只差一點(diǎn)。
被子要蓋到下巴,這個習(xí)慣,相似的驚人,他緩緩開口,是坦誠,“你和她很像?!甭曇艨~緲的不像話,像星空的夜,像蔚藍(lán)的海,“這么描述比較恰當(dāng),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熙攘的人群中,為數(shù)不多的,令我印象深刻的人?!?p> 等這長句說完,沈星寧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解釋,她用下巴蹭了蹭被角,不明白他解釋的意義。
大約是陷入五年前極為痛苦的回憶,糟糕到只剩糟糕的回憶里,有那么一個人,像一盞燈,拂去了他眼前的黑暗,可燈亮的太短,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舉燈的人,人走燈滅,黑暗復(fù)而席卷,吞噬著他的理智和靈魂。
“再見到那個人的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想著見一見,遠(yuǎn)遠(yuǎn)望上一望,她也是個糟糕到不行的人?!?p> 床邊留下一盞不會影響睡眠的小夜燈,色溫偏暖,混濁的光影交織在他側(cè)顏的輪廓,將另外半邊臉籠罩在陰影下。
他舔了舔后槽牙,“我欠她一顆牙,得還。”
那顆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潔白的小臼齒,跟了他五年,放在強(qiáng)心針的盒子,那時候怕丟,隨手一放,沒想到卻放在了心尖上。
心尖,比命重要的東西才準(zhǔn)放在那里。
他還在思考小臼齒的歸屬問題,如果重新選個地方安置它,是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還是放在辦公室的保險(xiǎn)柜里。而那頭,沈星寧的呼吸聲平穩(wěn)而勻稱,明明是重度失眠癥患者,卻在他身邊異常安穩(wěn),幾句話的時間就睡著了。
他低頭凝著她的臉,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移到額頭的位置,不甘心,又往下,到鼻尖,再往下,是女孩子柔軟粉紅的唇,壓低身體,嘴角能感受到她輕緩?fù)鲁龅臒釟狻?p> 干脆再近一些,怕吵醒她,兩瓣唇相觸的瞬間,他便落荒而逃,喘著粗氣,一手壓住左胸,狠狠地一抽,疼得他耳尖脖跟紅了一片桃花妖艷,脖子兩側(cè)青筋凸起,像是被迅速注射了一管試劑,甚至能明顯地感受到注射器推進(jìn)皮肉,液體進(jìn)入血管的痛感。
如若愛她必須承受這鉆心之痛,那么命都給她好了。
翌日早起,沈星寧起床氣很大,禍及沈皎,閉著眼睛扶墻下樓時還順口罵了句,原因當(dāng)然是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的沈皎一大早就打了十多個電話催她起床去考試,還不忘囑咐她仔細(xì)審題,不會就蒙,絕不留白,最后還大放厥詞要是再掛科的話他就黑進(jìn)教務(wù)系統(tǒng)幫她改成績。
她覺得沈皎欠揍又啰嗦,主要是蠢。
剛買早餐回來的慕白義正嚴(yán)辭,“皎皎不蠢啊?!睂⑶槿搜劾锍鑫魇┻@句話演繹得登峰造極。
她按了按太陽穴,“慕白,做人要實(shí)事求是。”
一道清冽悅耳的聲音蓋過來,“那你呢?”
慕白摸了把腦門上的汗,腳底抹油溜了,昨晚柯柯被留在茶室說了大半宿的話,城門失火,在還沒被烤成熟魚前就溜之大吉絕對是明智之舉。
早起兩頰是突兀的蒼白,大多數(shù)血凝功能障礙患者伴隨貧血,毛絨帽子蓋住額頭,愈發(fā)襯得她一張巴掌臉煞白。
冼宇神色間是濃濃的倦意,對比往日諱莫如深的窒悶,今天他的眼睛里像含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他總將情緒斂放得當(dāng),眸子里不摻雜多余的熱絡(luò),冷漠克制。
關(guān)于那個未說出口的秘密,他只怪自己參透得太晚。
他等了一宿,在等她醒來。
“是不是我猜不到,你就永遠(yuǎn)不告訴我了?”
溫沉脈脈的眸子里溢滿浩瀚星海。
“你是不是在怪我,這么簡單都猜不到?!?p> “冼宇是天底下最蠢的笨蛋?!?p> 人間路遙馬急,他不想再慢慢來,還要怎么慢慢來?
他已經(jīng)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刻就把她揉進(jìn)骨血里。
“那個人就在眼前,他卻視而不見。”
清澈的黑眸迅速蒙上一層霧氣,他抬手覆住眉眼,嗓音夾雜輕微的喘息聲。
“阿寧,他找了你很久很久,他種了很多很多白花,四季不謝,只為時時預(yù)備獻(xiàn)給你。”
慕白進(jìn)門匆忙沒將門鎖好。
不知所措的風(fēng)撲倒了一叢白風(fēng)鈴,鉆進(jìn)門縫敞開門,攢著沁鼻花香撲紅了一只小狐貍的耳尖,誰在她心里藏了一把手風(fēng)琴,風(fēng)箱鼓動,震得她忐忑悸動。
像在嘴里銜了一只知了,蕩得腦袋發(fā)木,褫奪了思考的能力。
有溫?zé)岬囊后w沿著側(cè)頸滑落,沈星寧僵硬得一動不動,任由他緊緊摟著肩胛骨。
她學(xué)著他曾經(jīng)安慰小孩子的模樣撫摸他的后背,順著襯衫單薄的布料觸到他脊椎的棘突,看似身長體碩高到需要被仰望的人,也脆弱得一碰就碎。
她甕聲甕氣道,“誰讓你……害得我牙疼?!?p> 伏在她肩頭的人明顯怔松片刻,好一會兒才松開她,攤開的掌心里是一只玻璃瓶,透明液體浸泡著一顆小臼齒,“我賠給你,拿我的一切賠你,用我的命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