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三人圍坐著大樹墩吃早飯，男孩斜倚在床上，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四處打量一番，目光劃過吃飯的三人，慢悠悠沖著屋角揚了揚下巴：“這個火爐放在室內(nèi)，煙熏火燎的，很是不妥，空氣不好?！?p> 元珊撇了撇嘴：“平日里都是開窗通風(fēng)的，因為你病著才關(guān)了門窗，這滿屋的藥味也是為了給你煎藥?！?p> 男孩又看向地面：“這地上不鋪些什么嗎？怎么凹凸不平的。”
“蘑菇中鑿出的屋子，家家都是這樣的啊。”虎牙道。
“這樹墩桌椅倒有幾分意趣?！?p> 稚子盛了一碗粥走到床邊：“喝些菜粥吧。”
男孩沒有動：“前幾日昏迷著，沒有計較這藥碗，我不用別人用過的碗?！?p> 稚子沒說什么，轉(zhuǎn)身搬了小樹墩到櫥柜前，站上去掂著腳取下一個木碗，洗干凈盛上熱粥，又端了過來：“這個木碗是新的，我一會幫你刻上記號，以后你就用這個吃飯吧。”
男孩接過碗來，吹了吹熱氣，抬頭看著稚子認真道：“洗也要分開洗，用活水洗?！?p> “咚”的一聲，虎牙的拳頭重重砸在桌上。
“這粥里的菜大小不一，古語寫過，割不正不食，并不是僅僅為了風(fēng)雅做派，而是太大的塊煮起來容易里面加生外面干老，都切成適當(dāng)?shù)拇笮∈斓挠挚煊趾贸?，還有這衣服被褥，實在太過粗糙，這里只有麻？錦綢有些強人所難我就不開口了，棉布呢？有棉布嗎……”
元珊一臉迷惑：“他在說什么？好奇怪。”
虎牙不禁問道：“你家在哪？感覺和我們生活習(xí)慣很不一樣。”
“我自小四處流浪，雖然年紀小，知道的可比你們多?！蹦泻⒁豢诳诤戎?，不急不慢，舉止中頗有幾分矜貴之氣。
元珊哼道：“稚子，你別那么好脾氣，他也太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了……”
“只是個小孩，剛剛大病一場，由他開心吧，更何況從小沒有爹娘，挺可憐的。”
男孩喝完了粥又要清水漱口，稚子被使喚的團團轉(zhuǎn)，虎牙和元珊十分憤慨。
“你的衣服劃破了，找了件虎牙的給你穿上，我們衣物都是粗麻粗葛或獸皮，你只能先忍忍，還有，我撿到你時，這個掉在旁邊。”男孩從稚子手中接過刀，愛惜的摩挲，虎牙好奇湊上去：“這是什么？”
“我的貼身短刀，鋒利無比，這刀柄尤其珍貴，是用罕見的黑檀木所制，這黑檀木珍貴稀少，自帶異香，隱有暗紋……”
“從這屋子出去向西走十里就是檀木林，那里長著無邊無際密密麻麻的檀樹?！被⒀缿z憫看著男孩，“你流浪時一定沒經(jīng)過那里?！?p> 男孩捂著胸口悶咳了幾聲。
元珊要去給人診病，吃完飯急匆匆走了，稚子囑咐虎牙幾句，也挎著一個竹籃出了門，虎牙給男孩煎藥喂下，又提了兩桶清水，忙完后趴在桌旁逗起了蟋蟀。
“她干什么去了？”男孩問。
“你說稚子？她有事出去了，托我照顧你。”說到這里，虎牙想到什么，抬起頭努力做出一副兇巴巴的模樣，“你以后少使喚稚子，要聽話，否則就把你扔出去丟掉，森林里到處都是野獸。”
“嚇小孩呢。”男孩扯了扯嘴角，“那個稚子，她有家人嗎？”
“你比我們都小，要叫我們哥哥姐姐，稚子和你一樣，從小沒了爹娘，可我看她比你懂事許多。”
“她平時喜歡干嘛？”
“她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除了我和元珊沒有其他朋友，也不愛出門，喜歡讀書、譯文?！?p> “她懂譯文？”男孩坐直了些。
“是啊，她祖輩是族里很有學(xué)問的人，曾幫族長處理異族事務(wù)，代代相傳，她也認得異族文字?！?p> 男孩不再說話，躺下睡了。
直到傍晚時分稚子才提著籃子回來，虎牙嘀咕著天黑森林不安全，起身回家了。
夜晚的蘑菇屋中飄起濃郁的香氣，稚子端著煮好的湯走到床邊：“喝吧?！?p> 男孩接過碗看看，又抬起頭盯著她：“你就是為了采這些消失了一天？”
看稚子點點頭，男孩吹了吹碗中熱氣：“龍仙芝、參成芝、燕胎芝——這些都不是普通藥材，不是能輕易采到的?！?p> 稚子看他懂得，有些不好意思，閃避過目光說了聲快吃吧，轉(zhuǎn)身去忙了，男孩摩挲著木碗外歪歪斜斜刻著的兔耳朵，眨了眨眼睛，幾口喝了下去。
稚子收了碗轉(zhuǎn)身要去洗，身后男孩開口：“我兩歲那年，爹娘出去采藥，就再也沒有回來，四周的鄰居接濟我些吃食，我為了自立學(xué)了些醫(yī)術(shù)，早出晚歸采藥，可普通藥草換不來食物和衣物，我只能冒險去危險偏僻的地方采些罕見藥草，誰知從樹上跌了下來，當(dāng)時我就想，活的十分辛苦，就這樣死去也不是壞事，后來被你救起，收留照顧，我十分感激，我覺得身體好多了，不能再麻煩你，明天一早我就走?！?p> 稚子轉(zhuǎn)過身：“你要去哪里？”
“繼續(xù)流浪吧，我習(xí)慣了?！?p> “還要爬樹采藥嗎？”
“我沒有別的本事，想活下去只能這樣?！?p> 男孩抱著膝垂頭坐在床上，濃密的睫毛遮住雙眼，稚子嘆了口氣，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zhuǎn)身道：“你要是愿意，就在我這里住下吧，你年紀太小，一個人太危險了?！?p> “小姐姐，我以后就喊你小姐姐吧，你可以叫我真真?！蹦泻⑻ь^咧嘴一笑，森森的白牙讓稚子莫名想起森林中的豹子。
家里多了個人，小小的屋子里轉(zhuǎn)個身就對上了眼神，剛開始總是別扭的，但好在真真是個八歲孩子，稚子心中排斥并不強烈，她作息一向規(guī)律，起床吃飯打掃讀書，從早到晚有條不紊，日日如此，真真雖有些古怪習(xí)慣，但看得出也有所改變，盡量不打擾到稚子，兩人相處還算和諧，虎牙和元珊十天里有八天都泡在這里，很快和真真熟悉起來，真真不太與他們打鬧嬉戲，舉手投足十分沉穩(wěn)，倒顯得虎牙和元珊像八歲孩童，平凡的生活一天天過去，稚子和真真也由陌生變的熟悉。
立冬到來，森林里下了第一場雪，真真盤坐在床上練功，虎牙自從聽說這功不能使人力大無窮徒手斗野獸之后便不感興趣了，稚子在閣樓讀書，兩人一靜一動，互不干擾，木門吱紐一聲，元珊進來了，舉著一支草徑直走到真真面前。
“這草我爹娘都沒見過，我不信你還知道?！?p> 真真瞟了一眼，開口道：“雪上一枝蒿，用于跌撲腫痛、風(fēng)濕紅腫，毒性很大，用之得當(dāng)治病，用之失當(dāng)致命，誤服或服用過量可能導(dǎo)致中毒死亡?！?p> 元珊嘆了口氣，氣餒的一屁股坐在桌邊，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從籃子里拿出一串紫色果子，沖著閣樓喊：“稚子快來看，我給你帶的好東西?！?p> 真真瞪大了眼：“葡萄？森林里怎么會有葡萄？”
“你連葡萄都認得啊，有些見識，這是中容移植來的，十分稀少，有個病人送我的，知道稚子愛吃我就拿來了?！痹旱?。
稚子從木梯走下，摘了一顆葡萄給真真嘗，甜中帶著酸，還有點澀，真真皺眉，卻看到稚子吃的十分開心，笑眼彎彎。
晚上稚子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四個人聚在一起慶祝真真恢復(fù)健康，虎牙拿來一根結(jié)實的樹枝送給真真做拐杖，被真真嫌棄推開，四人邊吃邊聊，屋內(nèi)笑聲連連。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真真就爬起來，迫不及待等待出門，稚子擺好水盆，用皂莢水幫真真洗了頭發(fā)，又細細的涂抹上蘭草香膏，桌邊的元珊捅了捅虎牙，示意他看過去。
“你不覺得他們二人如今很親近么，這個真真我總覺得有點怪，他受傷不假，可是行事做派那么龜毛，像是從小沒爹娘艱難討生活的樣子嗎，稚子竟然可以和他相處的這么好。”元珊道。
“你不是希望他們成為朋友嗎，真真是怪了點，但稚子也怪啊，兩個人在一起或許以怪制怪?！?p> 稚子坐在床邊幫真真擦干了頭發(fā)，又拿起梳子輕輕梳理，真真舒服躺著把玩著手中短刀，二人神色閑散，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看上去極為自然，舉止間也默契十足。
“頭發(fā)有點短?！敝勺诱f。
“以前很長的，有這么長?！闭嬲嫔斐鍪直葎?，稚子不禁輕斥：“別亂動，好不容易扎起來了?！?p> 真真在水盆前俯身，水面上映出一張稚氣臉龐，濃密睫毛下一雙桃花眼隱見雛形，頭上的墨發(fā)被扎起一個歪歪的小發(fā)髻。
“穿了這么多天的舊衣褲，今天這個好日子為你準(zhǔn)備了一身新衣，衣料在梅葉汁中浸泡過，軟了很多。”稚子捧過一身新衣，又拿出一條五彩的絲線，系在了真真的手腕上，“這叫續(xù)命縷，病愈后佩戴，會保一生平安?！?p> 多年以后，稚子都記得那天真真推開蘑菇屋門時的表情，他眉眼生動，灼灼發(fā)亮的灰色眼眸貪婪的看著眼前一切，感慨出聲：“好美！”
初雪后的森林銀裝素裹，美不勝收，巨大的樹木仿佛沉睡的巨人，喬木比肩而立，白樺直立挺拔，白皮柳弱不禁風(fēng)，樟子松青蔥依然，雪落在樹枝上，勾勒出蕭條而美麗的筋骨，藤本植物·攀附著粗壯的枝干，在半空中高高低低垂下形狀各異的草環(huán)，被積雪壓的沉甸甸，猴子在其間嬉鬧攀爬，黃鶯、鷓鴣、畫眉鳥飛翔跳躍，嘰喳作響，玉樹瓊花怒放，大地靜謐安詳，一只梅花鹿靜靜的在雪地中踱步，體態(tài)優(yōu)美，悠然自得，灌木叢中竄出兩只兔子，豎著耳邊，警惕的揮了揮鼻子，又嗖的跑掉，留下一行腳印。
耳邊傳來笑鬧聲，真真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這些天居住的屋子，蘑菇傘頂積起尖尖的雪，像是戴了頂帽子，虎牙搬來了木梯靠在菇傘上，拿著木鏟爬了上去，一鏟雪揚到元珊和稚子頭上，兩人叫著躲著，真真靜靜的立在雪地中看著一切，舍不得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