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天明,府外的櫻花樹梢掛滿了露水,嬌嫩的花瓣濕淋淋的。櫻花樹粉紅色的枝頭越過穆王府的墻瓦,幾乎要探進(jìn)寬敞的院里。一只求偶的棕黃色百靈鳥不住地張望,撲扇著翅膀蹦跳。黑色的鳥喙,潔白的腹部,在茂密的櫻花樹林里不時地閃現(xiàn)。
陳有財望著遠(yuǎn)處敞開的朱紅色府門,下意識地捏緊了腿邊的服劍。他心里很緊張,手心里微微沁汗,捏得那黑檀木劍鞘微不可見地顫動。
或許他的反應(yīng)是有點過度了,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想到身后莊嚴(yán)的大殿里坐著那位體態(tài)孱弱的小姐,就會情不自禁地這樣。
從穆王府的朱漆大門一直到背后的銀安殿,四道大門一一敞開,光潔的青磚在晴朗天空下好似灰白的一般,絲絲的冷風(fēng)貼著堅實的青磚地吹來,拂動陳有財?shù)囊埋恰?p> 他垂下頭,悄悄地看了看紋絲未動的殿門,然后把古樸的服劍放到腿上。背倚著銀安殿的檐柱,他坐在殿前的石階上,坐了好一陣子,眼睛凝望著王府外花開正盛的櫻花樹林,仿佛一片漂來的粉白云彩大簇大簇地棲息在深褐的枝干上,心魂都要陷進(jìn)里面。
“阿財?!?p> 一聲突如其來的女聲從旁邊的殿門里傳來,陳有財松開手里緊握的劍柄,從凝望中緩緩回過神來。
“花開了嗎。”
“哦…開了,小姐?!标愑胸敵谅暤?。
“還像往年那樣漂亮嗎?”
“當(dāng)然,小姐,而且今年雨水多,花朵的長勢特別好?!?p> “那么,”殿里的人頓了一下,“他會喜歡的吧,會喜歡爹爹種下的這些樹的吧?!?p> “當(dāng)然會了,我爹常說,老爺種的櫻花樹是汴京城里最有名氣的?!?p> “是當(dāng)年了,”穆王府的小姐不無惋惜地嘆了口氣,“爹爹走了,這些花開得再好也不會有人欣賞了。”
“可很快,就是今天嘛,您看新的家主就要到了。他會欣賞這些花的,您不必那么悲傷?!标愑胸敻吲d似地?fù)P起頭來,嘴角上揚,其實他心里并沒有特別高興。
“我有什么可悲傷的呢,只是希望他能帶我出去看看,能一起賞花就更好了。”穆王府的小姐語含憂傷,聲音越來越低,“我沒見過他,他是爹爹指腹為婚替我選的郎君,但是好,既然是爹爹選的人,那我就嫁?!?p> “小姐,您別這樣想,老爺?shù)难酃饪隙ú粫睢D郧闇仨?,又孝敬家主,上天會讓您幸福的。未來的家主,他是好人、好主子?!?p> “你…見過他嗎?”
“我沒有?!标愑胸敁u了搖頭。
“看來只有等成婚的那一刻,我才能知道他長什么樣子,有多高,是英俊還是魁梧了…真是惋惜啊,也許我再也看不到爹爹種的櫻花了。娶我過門后,他會讓我住在齊國公府的,這是規(guī)矩。我將是齊國公府里的夫人。我要為他打理府內(nèi)的事務(wù),說不定他還會娶親…我才十八歲,就要做這些事情了?!?p> “是啊,小姐要當(dāng)齊國公府的夫人了。”陳有財興高采烈地說,“這真是太好了?!?p> “可我一走…府里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p> 不管陳有財如何表現(xiàn),府上的小姐卻總是滿懷感傷,語氣哀婉,她的聲音好像有一種魅力,總是在思索,總是在嘆息,常常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哀愁,如泣如訴,似怨非怨,而又婉轉(zhuǎn)動聽。簡言之,陳有財有時候不能把她的聲音從林里百靈鳥的叫聲中區(qū)分出來,因為那是輕柔至極的聲音。
“小姐不用擔(dān)心,我一個人在府里也會很開心的,”陳有財展顏一笑,這回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我可以自己找樂子嘛。”
“不,我…只是在嘆息當(dāng)年的穆王府,如今怎么成了這般破落的景象了。我爹爹走得早,娘也走得早,府里就我一個,沒有兄弟姐妹,穆王府能勉強(qiáng)撐到今天,實在是個奇跡。興許他們都把穆王府忘記了,就連那位即將和我成親的公子,也一樣忘記了?!?p> 陳有財緩緩地低下頭去,一些難以言明的、失落的情緒涌上他的心頭?!靶〗?,他們會記得的?!?p> “我有時候好擔(dān)心,我怕我嫁給的會是一個俗不可耐的粗人,那樣的話,我的人生還有什么指望?!便y安殿內(nèi),柔婉的聲音充滿了深切的悲傷,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可萬一是位風(fēng)流倜儻的富貴公子呢,我又覺得我配不上他,穆王府早已失勢,我嫁給他,怕也只是為他徒增負(fù)累罷了?!?p> “不會的,小姐,沒有人不會喜歡小姐的?!标愑胸敯焉碜愚D(zhuǎn)過去,面對著銀安殿的楠木殿門,雅致的小門上有素凈的窗紙。他滿含真誠,真誠到有些固執(zhí)地說道:“小姐是好人,好人就會有好報。”
記得七八年前的時候,那時大宋邊境安寧,穆國公也還活著。陳有財他爹第一次帶他踏進(jìn)了氣勢恢宏的穆王府。在高大的朱紅色圍墻下,他爹牽著他的小手,兩道青色人影顯得那么渺小而卑微。
王府興建不久,燦開的櫻花樹林垂落的花瓣像下大雪一樣,正門前是御賜的匾額,鎏金大字閃著金光,著青衣的家仆進(jìn)進(jìn)出出。冠蓋如云,門庭若市,平鋪的青磚一眼望不到邊。他的布鞋邊鮮嫩的櫻花花瓣灑了一地,幾枚甚至落到了嶄新的鞋面上,他的不安分的腳丫在鞋里扭動著。
臨走時他娘特意為他做的鞋,說實話,有些不合尺寸了。
后來發(fā)生了很多的事,昔日光輝榮耀的穆王府,就像秋雨中的楓樹一樣遭遇了風(fēng)吹雨打。潮濕的雨水沾濕他的樹葉,殘枝敗葉,一一蕭索飄零。綿綿秋雨里,穆王府的祠堂前跪了兩列人,他們披麻戴孝,素衣白袍,彌漫在禪香的煙霧里的氣氛像晚秋的雨水一般沉痛。
即便那時為穆國公守孝的人為數(shù)眾多,垂手待立的陳有財也能輕易地找到她的側(cè)影。她微垂著頭,沒點一分胭脂的絳唇像是熟透的鮮桃,一縷青絲就垂在耳垂邊。
陳有財知道,他們服侍的這位小姐是個沉靜,美麗而又極為賢淑的女子。
從簡陋的麻布衣服脫下算起,穆府王公家的小姐每日清晨梳妝畢,就會呆坐在她房間的窗邊,倚著微涼的窗框,半開窗,諦視園內(nèi)濃綠的芭蕉。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少女的愁緒、憂煩、孤獨時時浮現(xiàn)眉梢。
而陳有財便會戴著做活常用的一頂長翅帽,手掌扶著花園的圓月門,悄悄地透過合歡樹的樹梢縫隙看著她。那黛色的長發(fā),雪白的衣袖,抑或她白晳的面頰上那一點絳唇,無一不使偷看的陳有財砰然心動,感到臉頰燒灼。
他很小心,而那位小姐也不是事事經(jīng)心的人,因此誰也不知道他的心事。府上的人只說,陳管家的兒子行事古怪,從不愛喝酒賭錢,平日里凈干些澆花的營生。孰不知那些月季、海棠,正是為那位生性多愁善感,唯愛賞風(fēng)弄月的小姐所精心養(yǎng)護(hù)的。他這么做,只為恰巧遇到小姐款款步入花園時,能待她走過身前,瞥一眼她無意停留的背影?;蚴强粗瞄L袖內(nèi)的手指撥弄綻放的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