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個月前,剛進(jìn)入臘月,外面前幾天下的雪還沒有融化。店長王麗正在一張餐桌上坐著,面前是一臺筆記本電腦和營業(yè)日記。我剝完手里的蒜,走過去坐在她對面。
“店長,我提前請個假。”
“今年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她很聰明,知道我要說什么。在這里干了三年,每年我都會提前請假回家過年,因為家里只有我娘和我外甥,我需要回家準(zhǔn)備年貨。
“臘月二十三,年后初三回來。”
王麗放下手中的筆抬頭說道:“今年這么早?。俊?p> “嗯,今年想提前回去。”
王麗舒展了下眉頭,很無奈的說:“好吧,還是老規(guī)矩,回去前沒有休息日了?!?p> “謝謝店長?!?p> 其實我很想再說一句,“你真善良,我真喜歡你!”可是我沒那個膽。
臘月二十二晚上下班后,我獨自去了按摩店,破天荒的找了個年輕點的姑娘,花了三百塊錢。那時我才覺得自己原來還活著,原來也是一個熱血的男人?;氐剿奚?,我打開手機(jī)短信,看了下銀行卡余額,還有三萬多。這給了我很大的安慰,表示我一年的辛苦沒有白混。我從網(wǎng)上買了臺五十五寸的液晶大電視,直接郵寄回家。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收拾了一個背包裝了些換洗衣物。去銀行往我娘的銀行卡上轉(zhuǎn)了一萬五千塊錢,又取了一萬現(xiàn)金。在路邊等公交時去附近小超市買了包炫赫門。坐公交車到商廈時已經(jīng)快下午一點鐘了,去快餐店花了十二塊錢吃了頓飯。接著又去商廈花三百塊買了雙皮鞋,舊的扔掉穿著新的又去地下超市買了一些外甥女愛吃的零食和一箱牛奶。又倒了兩次車到了城郊終點站。
終點站旁邊是個物流園,我二姐夫平時就開著小卡車在附近接活。物流園往東大約一公里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戀愛的地方——陶瓷杯子廠。我二姐以前也在那上班,不過她現(xiàn)在在家看孩子。我下車走到馬路邊,想看看對面二姐夫的車在不在,可惜馬路太寬,灰塵太多,我近視眼又看不清。給姐夫打了個電話,幾分鐘他后便到了。二姐夫很能干,去年給我生了個小外甥女,買了新房子,買了一輛二手小轎車。
“以后來別帶東西哈!”
“又不是給你買的。今天忙嗎?”
“上午接了兩個活,你剛打電話我們正打牌呢,沒活。我兄弟來了,有活也不能去啊?!?p> “我可不能耽誤你掙錢,快回去吧!我自己走過去?!?p> “嘿嘿,哪有什么活啊。給你姐打電話了嗎?”
“沒有?!?p> 姐夫給我姐打了個電話,說了句“你別出來了,我買菜!”就掛了。他們的新家離著物流園很近,開車也就一腳油門的功夫。
“今晚喝點,想吃什么?”
“老樣子吧,一雞兩吃,咱倆吃辣的,我姐和外甥女喝湯!”
車停在小區(qū)樓下空地上,姐夫要去買菜讓我先上樓。二姐家是兩室兩廳的房子,面積小了些。但能在這城市里安家已經(jīng)很不錯了。敲門后開門的是九歲的大外甥女樂樂,一開門就攔腰抱住我說想我。我很開心。放下東西,大外甥女拉著我去看她妹妹。二姐正在給小娃娃穿紙尿褲,小娃娃也不哭不鬧,瞪著大眼睛看著我,我逗她:“叫舅舅!”
樂樂:“她還不會說話呢,光會哼哼,不哼哼就哇哇哇的哭?!?p> 二姐:“你小時候也哭啊,比你妹妹還厲害呢。半夜折騰的我撈不著睡覺?!?p> 樂樂笑了兩聲,轉(zhuǎn)頭小聲對我說:“舅舅,我妹妹剛剛拉屎了,好臭好臭的,臭的我快要吐了?!?p> 我:“是嗎,吐沒了咱晚上再吃回來!”
樂樂;“啊?舅舅,不能吃,臭的臭的!”
二姐:“你胡說什么呢?讓你晚上吃飯,誰讓你吃臭臭了?!?p> 樂樂:“奧,我以為舅舅說把吐了的再吃回來呢,嘻嘻嘻嘻。”
二姐:“你這聯(lián)想能力倒很豐富哈,怪不得你老師總說你很有想法呢,我還以為是夸你呢。”
我:“樂樂今天考了第幾名?”
樂樂:“我不知道,不過我發(fā)了獎狀,我是第三個上去領(lǐng)的?!?p> 我:“奧,這么厲害啊,比舅舅我厲害多了!”
說話間二姐夫已經(jīng)提了一堆菜和酒進(jìn)門了。二姐在廚房幫他做菜,我和樂樂在床上看著小娃娃。
菜已上座,酒已倒?jié)M。
二姐夫端起酒杯:“來,兄弟,先走一個!”
我抿了一口問:“怎么沒見叔和嬸子?回老家了?”
“哎,上星期回去的,這不是上個星期我奶奶去世了,我把他們送回去了?!?p> “奧,我還不知道呢。俺娘也沒給我說?!?p> “沒報喪。太遠(yuǎn)了。”
二姐哄小娃娃睡著也坐了過來。說道:“你這是放假了?”
“沒放假,請假了,今年想早點回去?!?p> 二姐夫點了點頭:“行啊,一年沒回去了,早點回去吧。我們今年就不回去看咱娘了,小的還小?!?p> 我搖了搖手:“不用去啊,去年在俺家過的年,今年你們不得回老家過啊?!?p> “也不回去了,今天我們在這過,回老家太冷?!?p> “也是,小孩還小,這里有暖氣還舒服些。叔和嬸子也得回來過吧?”
“再說吧,他們可能不來了,在老家過,年后我再接他們回來。”
我酒量本就不行,喝了三杯估計得半斤多,已經(jīng)是捋不直舌頭了,說話直打岔,樂樂扒開我的嘴說要看看我舌頭卷成什么樣了,被二姐罵的坐回了座位。我趁著酒勁,從懷里摸出兩個紅包。
我:“來,樂樂,給舅舅說句新年好,給你紅包?!?p> 樂樂又跳下凳子站到我跟前:“舅舅新年好,舅舅新年好!”
我摸著她的頭說:“乖!聽話!”
二姐夫:“樂樂,都多大了,跟舅舅說不能要?!?p> 樂樂噘著嘴,小手往耳朵后抹了下頭發(fā),面向二姐夫高昂著頭說:“舅舅給我的,我必須要,不能讓舅舅傷心!”
我:“哈哈哈,對,好孩子!”
二姐夫:“跟誰學(xué)的嘴那么甜,快謝謝舅舅!”
樂樂:“謝謝舅舅!”
我:“哎,我這還有一個,你去偷偷放到妹妹枕頭下面好不好?”
樂樂:“好”接過紅包開心的跑開了。
我很高興,為我二姐高興,高興的我想流眼淚,只是以前很愛哭,現(xiàn)在哭不出來了。我喝高了,二姐和姐夫讓我去床上睡,我不愿意,我要睡沙發(fā),沙發(fā)比床舒服,比床睡的香。
2.
第二天早上六點,天還沒亮,我起了沙發(fā)。因為要趕七點半的長途車回家。二姐和姐夫也起來了,煮了面條雞蛋吃過早飯,二姐夫要送我去車站。臨出門二姐遞給我一包東西,說里面是給俺娘買的鞋子和衣服,又塞給我二千塊錢,說是給俺娘的。我推脫說:你們還要還房貸,養(yǎng)孩子,就不用了,我會給俺娘錢的。二姐把錢給了姐夫,到車站時姐夫把錢又塞給我,說:“這錢也不多,你給是你的,我們給是我們的,給咱娘說一聲,年后暖和些再帶孩子回去看她?!蔽医舆^錢放入衣服里面口袋里進(jìn)了車站。
四個半小時的車程,中間在高速服務(wù)區(qū)上了個廁所。到老家鎮(zhèn)上車站時已經(jīng)中午十二點了。我下車后去快遞點取了網(wǎng)上買的電視機(jī),村里落后,路不好走,快遞只發(fā)到鎮(zhèn)上,再打電話自己來取。我找了輛干出租的面包車,談好價錢,不到五公里的路需要三十塊錢。快遞店的大哥幫忙把電視搬到了車上,我坐到副駕駛上眼望著回家的路。
我村子離鎮(zhèn)上大約十里路,并不算遠(yuǎn),我在家時會騎摩托車也就十五分鐘的車程。可惜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幾年前“村村通工程”本來修好了水泥路,可是我們鄰村開山采石賣石子,每天路上的大卡車搖搖晃晃不間斷。沒有一年便出現(xiàn)了裂紋和塌陷。再一年直接就是滿地的碎石渣,看不出原來的路了。
晃晃蕩蕩走到了分叉路口,往右還是爛路,不過是通往鄰村。往前是一條平坦的水泥路,通往我們村子。我們村三面環(huán)山,只一條路通向鎮(zhèn)上。路兩邊的農(nóng)田里,露出了淡淡的小麥苗,村口兩邊是一片桃樹林,年后桃花盛開的時候很是漂亮,不過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了,現(xiàn)在還是一片干樹枝。
再往村里走,村中心的三叉路口,往左走過石橋兩百米左右就到了我家。岔路口是村子的中心,有一顆老槐樹,足需要三個大人張開胳膊才能抱的住。聽我娘說,她小時候這棵樹就已經(jīng)這般粗了,只是現(xiàn)在年齡大了,中間已經(jīng)空了許多,幾條老樹杈已經(jīng)死掉了,還有一條老枝去年發(fā)過芽,只是長的并不好,怕活不幾年了。
離老槐樹十米遠(yuǎn)的地方是一口老水井,井口邊的四條花崗石上有很多光滑的凹痕,是水繩經(jīng)年摩擦出來的,最深的有三個手指般深,我娘說,那是她大大我爺爺年輕時村里打出來的井,養(yǎng)活了整個村子的人,以前夏天的時候井里的水會溢出井口,冰涼甘甜,現(xiàn)在這口井的水越來越深了。
離水井也大約十米遠(yuǎn)的地方就是通向我家的石橋。橋下面是寬足有五米的河溝,河溝兩側(cè)都是用花崗巖石頭壘起來的,從西山腳下泉眼一直通到村東河壩里。小時候每到夏天,大人小孩都喜歡在河溝里納涼,小孩玩水,大人洗衣,溝底沒有污泥,都是被磨得表面光滑的石頭。在河溝墻角有些樹叢,我忘記是什么樹或者什么草了,常有些鴨子大鵝在里面生蛋,我小時候還摸到過幾個,開心的不得了?,F(xiàn)在,西山腳下泉眼已經(jīng)多年沒出泉水了,河溝里滿是村民的生活垃圾,沒有了往日的干凈。在我印象中,最近的一次大水還是08年,我十八歲,那年洪水,沖倒了河溝里好多樹,也沖倒了我們家的歡樂。后來兩年應(yīng)該還流過泉水,只是我在外地打工,沒機(jī)會見過了。
車停在了家門口,我背起包,開車師傅幫我把電視抬到了門口放下。我付了錢,送走了師傅,一個人別扭的搬著電視進(jìn)了家門。大門過道中放著一輛摩托車,我不在家,它也一年沒有啟動過了。我家不大不小算是個四合院,正北是三間大堂屋,東西連接著兩個側(cè)臥室;東屋與大門過道相連,放置些雜物;西屋與牛欄一墻之隔,南面兩間小房間,一間廁所,一間廚房;除了堂屋有紅瓦搭建的屋脊外,其他都是平房,平房邊的護(hù)欄上還掛著今年剛收的玉米。院子不大,水泥鋪的地面,西屋窗外還有一顆石榴樹,寓意著多子多福。西南角牛欄外是個鐵鍋倒扣搭的狗窩,我家小黑狗黑子正搖著尾巴朝我汪汪叫著。房子是我大大在世時翻蓋的,以前院子里總是干干凈凈且充滿生機(jī),現(xiàn)在顯得有些昏暗了。
我娘聽見了我叫她,從西屋開門走了出來。她沒有穿外套,只穿著件棉馬甲。瘦高的身板現(xiàn)在也略有些彎曲了,還是一頭短發(fā),只是白發(fā)更顯多了,黑發(fā)也已經(jīng)變灰,沒了我記憶中的光澤。她左手手指夾著已經(jīng)燒到煙屁股的煙,還沒有舍得扔。我娘,一個簡單的農(nóng)村老婦女。
我娘終于舍得扔掉了煙頭,順腳在地上磨了幾下,確保將煙頭滅掉。她小跑過來幫我抬著電視,一臉責(zé)怪道:“回來怎么也不打個電話?。俊?p> 我嘿嘿笑著,我想給她個驚喜,只是話說不出口。
“你這是買了個什么?”
“電視,液晶大電視。”
“買這個干什么,那個又不是不能看?!?p> “原來那個都舊了,又小。這個澤宇看個動畫片也清楚。”
“亂花錢!”我娘雖然心疼花錢,但還是能聽出她挺高興的,因為她的兒子回來了。
我家客廳就是三家大堂屋。北面墻上掛著家里的老照片,和我外甥林澤宇的獎狀;東面墻上掛著用玻璃框裝裱的梅蘭竹菊四副國畫,是我大大在世時掛在上面的,現(xiàn)在有些泛黃了。西面墻邊是一排櫥柜,中間的電視柜上放著用了很多年的二十一寸大屁股電視。北面和東面靠墻放著一排沙發(fā),和兩個茶幾。圍繞四面墻壁,掛著七八片暖氣片,只是現(xiàn)在沒開。我們這里冬天都是自家燒炭取暖,十幾年前開始各家就有了供暖爐和暖氣片,寒冷冬天帶來的溫暖是小時候的小爐子所不能比的。我大大在世時,屋里墻角還會放置很多花花草草,現(xiàn)在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大白菜花和菊花正盛開的時候,還會有兩大盆金桔,正掛滿了金黃的果子。
如此看來,我家也不是窮的家徒四壁。是的,在這個美好的時代,只要肯努力,日子總是會越過越好的。我家在我小時候很窮,一家五口人住在三間低矮茅草屋中,沒有水泥瓷磚地板,都是泥土;沒有刷漆刮白墻面,還是泥土;大門也沒有現(xiàn)在的過道,就是幾根木頭搭起來的低矮門框;甚至一度會經(jīng)常挨餓,這也導(dǎo)致了我從小就是村里有名的瘦小子,直到現(xiàn)在一米七五的個頭還不足一百斤。不過我大大勤快,只要能掙錢啥都干,種完自家地,就受雇傭種人家的地;有人家蓋房子,他去做石匠;有人家有紅白喜事他去做主廚;村里晚上需要巡邏隊,他就夜夜執(zhí)勤......一年到頭從不歇著。在我十四歲上初中時,家里才蓋起了高大亮堂的大屋子,又一年蓋起了東西南屋??墒强嗔艘惠呑拥拇蟠螅瑤啄旰螅诖鍠|頭,在為我蓋來結(jié)婚用的,剛剛起了地基的,還不到一米高的紅磚墻上,上吊了.....
我把舊電視搬到我娘的床腳衣柜上,讓我娘躺床上也可以看電視。重新梳理線路,又把天線改到房間,折騰一番,總算能收到我娘常看的電視臺。
回到堂屋客廳,我娘幫我把包裝拆開,我找了螺絲刀,將電視的兩只腳安裝上,放在了電視柜上。又重新接了天線,竟然搜到了我娘以前沒看過的電視臺,我娘抽著煙看著我忙活,我感覺得到,她很高興。
“娘,澤宇呢?出去玩去了?”
“學(xué)校放假后被他干爸干媽接去了,說帶他去游樂場玩,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有些失落,一年沒見,我倒是很想念我這外甥。
3.
三四年前,村書記帶著一對開奔馳車的中年夫妻到了我家。中年夫妻四十五歲左右,生意人,在省會有一家工廠、兩間飯店,住大房子,開豪車,生活富足。據(jù)中年男的說,夫妻兩人年輕時打拼事業(yè),一直未能要孩子,事業(yè)步入正軌后,便讓女人在家休養(yǎng)備孕,后來在兩人三十多歲的時候也如愿以償有了個兒子,聰明伶俐,性格開朗。兒子漸漸長大,夫妻兩人也很是高興。夫妻都是農(nóng)村出身,受農(nóng)村文化影響也想為兒子多添幾個兄弟姐妹,只是顧忌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一直沒有做好決定。他們身邊有錢的朋友很多,經(jīng)常會勸說他們不要在乎那點罰款再生一個,也為兒子有個伴兒。兒子倒也樂意多個伙伴,經(jīng)常纏著夫妻兩人,讓再為他生一個弟弟妹妹,還說他來照顧。最終夫妻兩人下定決心,冒著違法的危險準(zhǔn)備再添一兒女。奈何天不遂人愿,一段時間后夫妻本以為是懷上了,到醫(yī)院檢查卻發(fā)現(xiàn)是子宮肌瘤,最終摘除了整個子宮,沒有了再孕的希望。受國家法律的規(guī)定限制,也沒有領(lǐng)養(yǎng)的資格。后來就有了認(rèn)養(yǎng)個干兒子的打算,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找到了這里。
我娘當(dāng)然是不愿意,就拒絕了這件事。后來,夫妻兩人逢年過節(jié)便帶著兒子來我家,還每次都帶一些玩具和好吃的東西給我外甥,我外甥澤宇和那有錢人家的孩子年齡相仿倒是沒有隔閡,兩人能玩到一塊去。再后來,村主任以及我家一些親戚也常勸我娘,說家里條件差,不能給澤宇好的生活;那有錢的兩口子,看人也很好,條件也很好,澤宇要是能認(rèn)個干爸干媽,以后的生活肯定比現(xiàn)在好的許多。況且又只是認(rèn)個親戚,又不會讓澤宇去跟他們過,還是會留在我娘身邊的,要是有了這個名分,人家也能正大光明的養(yǎng)這個兒子,又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我娘沒什么文化,沒有什么大道理,她自然知道,憑我家的條件,養(yǎng)活澤宇確實困難,但是這,我們都不怕。她怕的只是擔(dān)心會影響澤宇的心理,澤宇自小沒了爸爸媽媽,現(xiàn)在多出來個干爸干媽,會不會讓澤宇認(rèn)為他姥娘不要他了呢?澤宇現(xiàn)在已經(jīng)懂事了,可是性格內(nèi)向,不愛說話,會不會對他小小的心理造成什么影響?那我娘就太對不起澤宇的爸爸媽媽了。我娘還擔(dān)心,澤宇自小在我家這種條件下長大,去了那邊見了世面,過了好的生活,會不會嫌棄我娘?會不會不愿再待在我娘身邊?以后會不會就不愿意回來看她了呢?我知道我娘的糾結(jié)。
再后來,我娘問過澤宇,小小的澤宇很懂事,說聽我娘的,還說不管怎么樣,他都不會離開我娘。我娘那晚喝了很多酒,大哭了一場。
第二天,她打電話讓我和我姐回去,也叫去了澤宇的姑姑。澤宇的姑姑沒意見,我姐也同意。我了解我自己,沒有什么本事,能養(yǎng)活自己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難了,如果能讓澤宇有更好的生活,以后即使不認(rèn)他的姥娘,不認(rèn)我這個舅舅,我也會高興的。
有錢的夫妻帶來了一張?zhí)樱厦鎸懼麄円患液蜐捎畹纳桨俗?,表示命運相宜,有利無害。在村主任和一眾親戚的見證下,簽訂了認(rèn)養(yǎng)協(xié)議:澤宇還是跟著我娘生活,不改名不改姓。夫妻二人會像對自己親生兒子一樣對待澤宇,給澤宇提供經(jīng)濟(jì)和生活上的幫助,只是在假期能允許他們接澤宇去他們家過些時日。在改口儀式上,澤宇別扭的叫了他們聲:干爸干媽。那一晚,我沒睡著,我沒有哭,我心里還是高興的。
我娘起身向她住的屋子走去,“水開了,我去下面條,你回來也不提前說,家里都沒什么菜,先吃點面條吧。”
我答應(yīng)著。
我娘住在西屋,與澤宇的房間相連,我在家和澤宇住一家屋子,兩張床。像我們農(nóng)村老人一樣,她把爐子安在了她住的屋子里,方便了取暖,也便于照看爐子。冬天家里沒人時,她會把通往客廳和其他房間的暖氣閥關(guān)掉。
我坐在爐子邊的小桌子上吃飯,我娘給我煮了兩個荷包蛋。桌上還放著一疊花生米和一碗咸菜辣椒末,這是我娘的下酒菜,也是主菜。她自己在家,肯定不會好好做飯的。
我娘給爐子添了一些碳,起身說到:“你先吃著,我去把暖氣閥打開,再往里添點水?!?p> 我擺了擺手?jǐn)r住她:“你坐著就行,一會兒我去弄。”
我娘往身上抹了把手,坐到了床邊,看著我吃飯。
“我去給你收拾下床,把杯子拿出去曬曬!”
“一會再弄吧,”我放下碗筷,從左邊懷里拿出用塑料袋包了幾層的錢,不算厚的一小沓,幸虧穿得多,沒影響我坐著吃飯?!拔彝阈庞蒙绱媪艘蝗f五,這是五千現(xiàn)金,留家里用?!?p> “我和澤宇花不了那么多,你自己多留點!”
“我夠用,留著呢?!蔽矣謴挠疫厬牙锬贸鲆粋€紅包,我姐夫有心,把錢裝在了紅包里。“這是俺二姐夫給的,說年后暖和了再帶小娃娃來看你?!?p> 我娘接過紅包,沒有高興,反而一副心疼又帶埋怨的的語氣說:“要他的干什么,還要還房貸,孩子小,花錢的地方也多!你回去再給他!”
我吃著雞蛋,“我不要他硬塞給我的,等他明年來了你給他吧?!?p> 我娘低下頭,看著手里的兩包錢,看樣子直發(fā)愁。天下的娘都一樣,只要兒女過得好,自己怎么樣都無所謂。兒女給買點東西還得被罵亂花錢;明明舍不得抽好煙,還嘴硬說不缺錢花,不要兒女給的。
我把面湯也喝光了,放下碗筷,拿袖子抹了把嘴。說:“碳買了嗎?沒買的話一會我下去買?!?p> “買了,前幾天你二叔給拉來了一車,一塊買便宜。”
“嗯,那就行。夠用的吧?”
“夠了,我和澤宇在家燒的少,你回來也待不了幾天,一噸夠了?!?p> “嗯,俺爺爺在他家還是在二叔家?我一會去看看他,明天再去趕集買東西?!?p> “你去看看吧,你二叔把他那位宅子又翻蓋了兩層樓,給你弟弟結(jié)婚用。又在你爺爺家蓋了兩間老年房,等耀耀結(jié)婚后就搬過去和你爺爺一塊住了?!?p> “奧,耀耀找媳婦了?”王耀,我二叔家的孩子,比我小六歲。
“哎,找了,打算年后結(jié)婚?!蔽夷镎彦X往床腳柜子里藏,她是故意找點事情干,不想在細(xì)說這事。我三十多歲了,老家房子沒蓋,外面房子買不起,到現(xiàn)在女朋友都沒有一個,這是她愧疚難過的事情。
八年前,我?guī)е椅ㄒ惶庍^的女朋友回家,我大大和我娘很是高興,我大大還專門買了三套豬下水收拾好招待他未來的兒媳婦。開春后又忙不迭的在新宅基地蓋起了房子,蓋了那間讓他上吊的房子。我自小的同學(xué)玩伴,以及比我小幾歲的同村孩子,大都已經(jīng)結(jié)婚生了孩子了,而我卻連個上門說親的媒人都沒有。我娘這幾年不是不著急,之前還多次找媒人、托鄰里鄉(xiāng)親幫忙說親,沒有回音。后來她自作主張給我降低要求,說哪怕結(jié)過婚,帶著孩子都行,只要愿意,她馬上就把現(xiàn)在的宅子賣掉,砸鍋賣鐵東借西籌也能給我蓋起新房子,而且不用我們來管她的養(yǎng)老。還是沒有什么消息。后來她也就不再強(qiáng)求,只是偶爾感嘆一下,這成了她現(xiàn)在最大的心病。
我繞開話題:“澤宇去了幾天了?什么時候回來?”
“去了十來天了,昨天打電話還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呢?!?p> “給他打個電話吧?!?p> 我娘拿出我去年買給她的老年手機(jī),找到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那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喂,嬸子!”,是澤宇的干媽,稱呼我娘“嬸子”
我娘:“哎,你們吃飯了嗎?”
那邊:“吃了,澤宇正跟他弟弟在玩游戲呢,讓他接電話嗎?”
我娘:“行,你叫他下吧,他舅舅回來了,想跟他說說話!”
那邊:“好,您等等哈!”電話里傳來呼喚的聲音,聽得出,聲音很溫柔。
那邊:“喂,姥娘!”澤宇還是那么冷靜的語氣,不過還是能聽得出,他心情不錯。
我:“澤宇,玩的什么?。俊?p> 澤宇:“舅舅,你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澤宇的聲音提高了些。
我:“剛到家,這不就給你打電話嘛。”
澤宇:“那我一會兒就回去!”
我娘湊過來說道:“還一會就回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舅舅又跑不了,過幾天再回來就行!”
澤宇:“那,那我明天回去?!?p> 我:“不用急著回來啊,我這次在家待的時間長,你在那里多玩兩天?!?p> 澤宇:“嗯,好吧?!睗捎畈磺樵傅幕氐?。
我娘:“澤宇,叫你干媽接電話!”
那邊:“喂,嬸子?!?p> 我娘:“哎,讓他多在那玩幾天,過幾天再送回來?!?p> 那邊笑著說:“好,行,不過我覺得他知道他舅舅回來了,估計也待不住了?!?p> 我娘:“待不住再說,讓他在那玩吧,行,沒事先掛了吧!”
那邊:“好來嬸子,澤宇,跟你姥娘說再見!”
澤宇:“姥娘再見,舅舅等著我。”
我:“好,等著你回來趕年集?!?p> 掛掉電話,我把通往客廳的暖氣閥打開,又往里灌了幾桶水,又從外面碳堆鏟了些碳放到爐子旁邊的桶里。收拾好后,我跟我娘打了個招呼,去村里小賣鋪買了一箱酒和一箱牛奶,去了爺爺家。爺爺家鎖著門,我從門縫里往里看了看,兩間新蓋的老年房,估計是爺爺住一間,我二叔和二嬸住一間。我提著東西又去了二叔家,弟弟王耀還沒結(jié)婚,應(yīng)該還住在大房子里。一路上碰見些村里人,有些認(rèn)識,有些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大都是點點頭微笑問候一句“回來了!”。二叔原來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很氣派的二層小樓了,我進(jìn)門時嬸子正在洗衣服,二叔在修著自來水管。嬸子接過東西,毫無懸念的又責(zé)備了幾句不要帶東西的話。耀耀和爺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爺爺瞇著眼,像是睡著了,聽見我進(jìn)門,緩緩睜開眼坐了起來。爺爺八十多歲了,身體并不是很好,走路需要拄著拐杖,不過精神還不錯。我爺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奶奶在我很小時候就去世了。
耀耀沏了茶,端出了瓜子,給我遞了支煙點上。二叔問了幾句工作生活的情況,嬸子問了幾句二姐家小娃娃的事情,爺爺接茬問了問二姐家什么時候回來看看......都還是一些家常話。耀耀帶著我轉(zhuǎn)了轉(zhuǎn)新房子,又跟我聊了些工作的事情。他高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一直在家沒出去工作,說結(jié)完婚后也想出去打工。還抱怨說二叔不讓他出去,想讓他接二叔的班,繼續(xù)干養(yǎng)鴨廠,說再建兩個鴨棚擴(kuò)大規(guī)模。我自然是順著二叔二嬸的意思,告訴他外面不好干,受人管還掙錢少的話,結(jié)婚后還是在家的好。又閑聊了一會,約定今年過年除夕夜去我們家,初一初二來二叔這里。說話間已經(jīng)天黑,我給爺爺留下了二百塊錢就出了門,雖然他們都不愿意要。
我娘趁我在二叔家的時候,去村里賣豬肉的人家買了五花肉,包起了豬肉白菜餡的水餃,怕我不夠吃,足足包了四大盤。我陪她喝了一杯白酒,抽了半盒煙,水餃?zhǔn)O铝藘杀P半。
4.
回家第二天,我正睡的香。我娘過來叫我,說澤宇在回來的路上,快到家了。我又瞇了一會,做了個夢才慢騰騰起床,我娘給我將頭天晚上的水餃放油鍋里煎的兩面金黃,剛吃過飯,院子里小黑汪汪叫著,澤宇回來了。
一年不見,澤宇又長高了許多,他穿著新衣服新鞋子,手里還提著兩個手提袋,估計也是衣服。后面跟著他干爸干媽和一個年輕小伙子。
澤宇:“姥娘,舅舅,我回來了!”
我和我娘開門迎接,我娘:“怎么這么快就到了,不是讓他在那多待幾天嗎?”
澤宇干媽:“昨晚上心就回來了,說想他舅,今天一早就起來收拾東西了?!?p> 我:“哥,嫂子!”這是我對他們的稱呼。
澤宇干爸:“兄弟昨天回來的?”
我:“對,昨天中午到的,快進(jìn)屋?!?p> 我接過澤宇干爸懷里抱著的一箱酒,我娘接過澤宇干媽提著的一箱牛奶和兩條煙。他們的兒子還抱著一堆玩具。
進(jìn)屋落座,我去沏茶。
澤宇干媽對他兒子說道:“兒子,叫姥娘和舅舅了嗎?”
小伙子笑了笑說:“還沒來得及呢,”接著轉(zhuǎn)頭看向我娘叫了聲“姥娘”,又看看我叫了聲“舅舅?!毙』镒勇曇艉榱?,性格活潑,確實機(jī)靈,還很有禮貌,這一家人,確實是好人。
我娘呵呵笑著答應(yīng)著。轉(zhuǎn)臉對站在一邊的澤宇責(zé)怪道:“讓你在干爸干媽那多待幾天,我也能好歇歇,你這么早回來干什么?”
澤宇明白我娘不是真的要歇歇,微微笑了笑說:“我想我舅舅。”
第二杯茶剛滿上,他們就要回去了,我和我娘留他們午飯后在走,也沒如愿,起身準(zhǔn)備離開。我娘指了指那箱酒,我明白她的意思,便抱起酒送他們出門,澤宇干爸自然是推辭。
我娘:“說好了,以后來不要帶東西,再帶東西來就不要進(jìn)門了!”
澤宇干媽:“已經(jīng)認(rèn)了親,就是親戚了。大過年走親戚哪有空手的道理?”
我放下酒,跟在后面送他們上車。走到車前,澤宇干爸開車調(diào)頭。干媽還跟我娘說著送別的話。我娘沒有像電視劇里的演的那樣,拉著手表達(dá)依依不舍之情。她站在一米開外,對澤宇干媽說道:“以后別給澤宇買那么多東西,我看這次衣服玩具又買了一堆,再把他慣壞了!”
澤宇干媽:“嬸子放心吧,澤宇很懂事,給他多買他也不要,也花不了多少錢?!?p> 我娘:“那就行,你們教育孩子比我懂的多?!?p> 澤宇干媽:“兒子,向姥娘舅舅說再見!”
小伙子:“姥娘再見,舅舅再見,哥哥再見!”
澤宇:“干爸干媽再見,弟弟再見!到家給我打電話!”
兩個孩子互相告別,場面也倒是很溫馨。
目送著奔馳車拐向大路,我拉過澤宇,比了比身高,已經(jīng)到我半頭了。澤宇年后就十四歲上初二了,估計明年,我就需要仰頭看他了。
回屋看看時間,剛過十點鐘。我從客廳電視柜下的抽屜找出摩托車鑰匙,我要熱車,準(zhǔn)備去鎮(zhèn)上趕年集買些過年的東西。澤宇對著新買的電視走近看看,又走遠(yuǎn)看看,很是歡喜,說:“比干爸干媽家的電視看著都大,不過,他家是掛在墻上的?!?p> 我娘點了支煙說道:“那不是你家嗎?還他家?”
澤宇笑笑沒說話,跟著我出來開摩托車。一年沒騎,費了些功夫才點著,又給輪胎打了打氣。我娘給我說了些要買的東西,我?guī)е鴿捎钜涣餆熍芰恕?p> 年前的大集上,人非常多,我和澤宇在人擠人的人流中轉(zhuǎn)了好幾圈,買了些蔬菜和肉,又給他買了一把玩具狙擊步槍,才帶著一堆東西回家。
五天以后臘月二十九,又是大集,也是年前的最后一個集。我和澤宇去買了一大箱鞭炮禮花,和一堆的春聯(lián)窗花。下午又進(jìn)行了大掃除,忙了一天,早早就睡去了。
5.
大年三十早上,我沒有睡懶覺。臉還沒洗就先放了一掛鞭炮,這是我們這的習(xí)俗,從除夕到初二,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放鞭炮,至于有什么說法,我就不知道了。吃過飯,我用舊炒鍋和上面粉,熬了一鍋漿糊。澤宇給我打下手,忙活了一個小時,給大大小小的門窗貼了春聯(lián)窗花,又到我大大死的宅子上象征性的貼了一副對聯(lián)?;貋頃r,我娘已經(jīng)在剁著肉餡,還特意剁了兩種,一種豬肉的,一種羊肉的。原來的習(xí)俗是大年夜準(zhǔn)備好水餃餡和菜。初一不能動刀,不能掃地,初二才可以。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注重了。除夕到初二過年期間,吃飯的時間和平時是不一樣的,午飯一般要在下午三點多開始,一直吃到晚上六七點,晚飯要到十點以后吃。也不知道是怎么留下來的規(guī)矩,可能是因為要照顧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一天只吃兩頓飯的緣故吧?,F(xiàn)在,規(guī)矩也不再是一定要遵循的了,餓了就可以吃。
當(dāng)然,過年了,不只我們活人要吃年夜飯,過世的人也要吃。請家堂,我們叫請爺爺奶奶。每一個家族會選擇一戶或兩戶人家,寫好軸子,準(zhǔn)備些酒菜,去家族墳地焚香燒紙,請祖宗和已經(jīng)去世的親人亡靈回家過年。今年我們王家門在我爺爺?shù)男路孔永镎?。我?zhǔn)備了些火紙和香,一碗菜,一碗肉,一瓶酒,放在籃子里去了二叔家,跟隨二叔去了王家墳地,燒紙上香,供奉酒菜,隨后回到爺爺家,將寫著祖宗名諱的軸子掛在堂屋正北墻上。軸子下方,是一張八仙桌,供奉著雞肉、豬肉、魚肉、各色酒菜和一些水果,桌子上還放著用紅紙寫著近幾年去世的親人牌位。
祖宗親人的亡靈請回家后,可不能讓他們隨意出去了,每家每戶會在大門口放一根木棍,叫“攔門棍”,聽老人們講,這是為了攔住祖親人的亡靈外出,也防止其他鬼邪進(jìn)門。原本應(yīng)該是桃木棍最好,只是村民家里不可能都有桃木,就用普通棍子代替了。還有一種說法是小時候聽村里有文化的長輩講的,說“攔門棍”的說法起源于明朝,話說當(dāng)年朱元璋起兵,派大將常遇春到山東討伐“北國韃子”,為防止誤殺百姓,明軍規(guī)定凡是家門口掛“南國”牌子的屬于良民不得驚擾,凡是掛“北國”牌子的屬于亂民當(dāng)殺。不成想百姓身處“兩國”交兵之地卻是為難,為了保命百姓在明軍來時就掛上“南朝”牌子,明軍走了又換上“北朝”牌子。朱元璋得知此事后非常憤怒,下令將這些“首鼠兩端”的村民百姓全部殺光。將令不得不從,明軍見人就殺,這時只見一魁梧壯漢背著一瘦小老太太拼命逃跑。常遇春帶人追上,問他為何要跑?壯漢突然跪地磕頭,痛哭流涕的說道:“請將軍殺我,不要傷我娘親,我死不要緊,只可惜娘親養(yǎng)育之恩難報,請將軍饒我娘性命。”常遇春頗受感動,如此仁孝之人,必不是亂民,便放了母子二人。并囑咐說回家后關(guān)門閉戶,在門外放一根攔門棍,凡見有攔門棍的人家,軍隊決不相擾。壯漢背起他娘就往回跑,并對一路遇見的親戚街坊說了攔門棍的事情,家家戶戶皆在大門口放攔門棍,全村百姓的性命得以保全。那晚正是除夕之夜,“攔門棍”的習(xí)俗也就流傳了下來。
忙完這些已經(jīng)不早,我回去幫我娘準(zhǔn)備年夜飯,二嬸已經(jīng)和娘在包著水餃了。不多時爺爺二叔和我弟王耀也到了。年夜飯還是很豐盛的,一桌子肉菜,沒幾片菜葉子。除了澤宇,我們都喝了些酒,雖然家里人比幾年前少了,但也不能影響我們活著的人開心過年。吃飯間也聊起了最近幾天的新聞,聽說肺炎疫情正越來越厲害,國家正在積極應(yīng)對。這種國家大事也只是我們老百姓的閑拉呱,感覺離我們很遙遠(yuǎn),過過嘴皮子也沒過多關(guān)注。飯后爺爺和二叔都回來家,晚上會有很多姓王的族人去找我爺爺拉呱。
我?guī)е鴿捎詈屯跻ゴ鍠|頭我舅家桃園,剪了幾支朝東南方向長得桃枝,回家雕刻幾個辟邪的物件送給我兩個外甥女,這同樣是村里的習(xí)俗。我娘和二嬸在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二嬸不停的夸贊電視又大又清楚,我聽了心里很是高興。我給了澤宇和王耀一把小刀,教他們怎么刻,以后這種技術(shù)活我也好傳承下去。我刻了三對兒,每對兒有一支龍泉劍,一把鳴鴻刀,一根亢龍锏,用紅繩拴在一起。晚飯煮水餃時,將桃木棍隨水餃放鍋內(nèi)煮后撈出,再將紅布包的朱砂、銅錢綁在一塊,讓小孩隨身攜帶,據(jù)說能驅(qū)鬼辟邪。
大年夜熬五更才剛剛開始,村里人都正忙著走親串門,我家雖不是大戶人家,可還是有些人緣的。送走了一波客人,我娘催我去我大姨家和大舅家送禮,我?guī)е鴿捎畎崃艘幌渚埔惶岚藢氈嘞热チ舜笠碳?,喝了杯茶又約大姨家表哥一塊去了大舅家里,同樣還是一箱酒一提八寶粥,喝了兩杯茶。出了大舅家,我們?nèi)烁髯陨⑷ィ乙碳冶砀缯业胤酱蚺迫チ?,澤宇約他同學(xué)去地里放鞭炮,我也去幾個從小玩的大的發(fā)小家抽了幾只煙,喝了幾杯茶。
大年夜的村里比較熱鬧,小孩子尖叫著放著煙花爆竹,好多人家在大門前掛上了紅燈籠格外喜慶。天上不時傳來轟天雷的炸聲和絢麗的煙花。我站在村中心的老槐樹邊,抬頭看著這美麗的天空。
回到家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澤宇也從外面回來了。我在院子中放了一張桌子作為供桌,將用火紙疊成的寫著“天地諸神”“宅神”“土地神”的牌位放在上面。我娘煮了一碗素餡水餃,又拿了些酒菜擺上。我娘在供桌前燒紙,又引火在所有門口,包括大門、各間屋門、牛欄、廁所門口燒著;我則拿著一把燃燒的香插在所有門前的兩邊。在確定沒有遺漏之后,我放了長長一串鞭炮,我和我娘在供桌前磕頭敬拜,算是“發(fā)紙馬”禮成。
晚上,家里只有我們?nèi)?,我娘煮了素餡水餃,熱了中午的剩菜吃了。我娘又喝了半斤多酒,又喝多了,她趴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床沿邊,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大聲喊叫,一會兒又大聲咒罵。一會兒讓澤宇給她倒水,一會兒又為沒給我娶個媳婦而嘆息。我聽不清她嘴里說的什么,我也不敢說我明白她心里的苦,我只知道,她醉酒后哭一哭是件好事。我現(xiàn)在只需要坐在她身邊,在她叫我時答應(yīng)一聲就好,我面無表情的刷著手機(jī)視頻。
又熬到凌晨兩點才睡去,第二天很早我娘便叫我起床。放完早上的鞭炮,先去了我爺爺家給祖宗神靈磕頭,又去了長輩家里拜年。今天的飯,都是在我二叔家吃的,大年初一這樣毫無波瀾的過去了。
6.
初二上午,村主任在喇叭里傳達(dá)了他開會的指示:闡述了當(dāng)前肺炎疫情的形勢,表達(dá)了黨和國家的重視,做出了防范疫情的指導(dǎo)。特別叮囑,非常時期,不要串門拜年,不要聚眾飲酒玩樂,外地的親戚也通知不要回鄉(xiāng)送年。
初二的下午是送家堂,將在家過年的爺爺奶奶亡靈再送回去。往年的今天是特別熱鬧的,各家族爭相燃放煙花爆竹,比一比哪一家的煙火漂亮,哪一家的炸雷更響。今年很多不住在村里的人家早早打電話表示響應(yīng)號召不回來了,大街上的人少了些,但依然擋不住漫天的煙花。只是很多人帶起了口罩。
族里最年長的幾個爺爺輩的老頭燒了一大堆火紙和香,帶著后面一大幫男性小輩,拱手鞠躬、跪地磕頭,起身再拱手鞠躬、跪地磕頭,連續(xù)三拜,禮成人散。
我原本打算初三就回去上班的,店長發(fā)來的信息,在家等通知。
正月十五上燈節(jié),是我們這除了大年夜外的又一個重要節(jié)日。這天,家家戶戶都會制作蘿卜燈為全家祈福。我娘挑選了些長得細(xì)長直的胡蘿卜,洗干凈后切段。我和澤宇負(fù)責(zé)挖燈,在蘿卜段兒粗的一頭用硬幣或鐵勺剜出一個小窩窩,這里面看似簡單,實則有技術(shù)要求:窩窩邊邊不能太薄,容易裂開;底也不能太薄,不然插入燈芯是會穿透漏油;就這樣還要盡量往大了去剜,才能多放油,燃燒才能更長。剜好后將火柴頭朝上插入蘿卜窩底部作為燈芯,以前也常用甘草棒棒作為燈芯,現(xiàn)在火柴便宜且易燃,也就用了它了。插好后再順著燈芯倒入花生油,在燈芯頭上撕一小塊火紙放上便于引燃,一番功夫后,一個個飄著油香的蘿卜燈就做好了。剜出來的蘿卜碎末可以做水餃餡,也可以喂牲畜,決不浪費。
我用簸箕小心的裝了幾個燈,一疊火紙,一把香和一串鞭炮,去二叔家約了二叔和兄弟去了墳地。我挑了一個最大的燈放在我大大的墳頭,又將其他蘿卜燈放在我奶奶和其他去世親屬的墳頭。燒紙、燃香、供奉上酒菜,點燃鞭炮,在墳前磕了三個頭。
澤宇沒有跟來,因為他姓林。我不知道我大姐和大姐夫的墳前有沒有人為她們點燈,這么多年,我娘一直沒有讓澤宇去為他們上過墳,我娘說他還小,不想讓他見到墳頭想起什么,過幾年大些再讓他去吧。
我在王家墳地為去世的人上燈時,澤宇也伙同他的小伙伴去空曠的田地里“扔油油”,那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游戲。村子里刷鍋都是用自制的高粱刷,高粱成熟脫粒后,將七八個剩下的高粱頭用麻繩綁在一塊,再做些修剪,就制成了一把環(huán)抱又好用的刷鍋神器。高粱刷用一年,基本就磨得光禿禿了,上面還會掛著一層刷鍋油,本是不起眼的廢物,卻成了小孩子們的寶貝。正月十五天黑之后,借著月光,各家孩子會拿著一大把刷子頭,成群結(jié)隊找到一處空曠的田地,點燃刷把,朝著天上奮力的扔去。小孩子叫喊著“扔油油”,比比誰扔的高,比比誰扔出去的火苗最大。甚至還會有調(diào)皮的小孩瞞著媽媽偷偷在刷把上倒上花生油,那扔出去的火把絕對是最大最亮的,真的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引得其他小孩子羨慕的眼神。田地里熱鬧非凡,歡笑聲、吶喊聲此起彼伏,燃燒的火把在天空中飛舞,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線,照亮夜空。
回到家準(zhǔn)備吃晚飯時,鍋里燒著準(zhǔn)備煮水餃的水,我們也開始了“上燈”。澤宇十三歲了,他比同齡的孩子更顯得早熟了些,漂亮的燈籠他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但我還是用玻璃罐頭瓶給他做了一個簡易的燈籠,他倒不嫌棄丑,還挺高興的。澤宇提著燈籠跟我先去了村中心,在井邊、老槐樹下、橋頭、土地廟各放了兩盞蘿卜燈。此刻出門上燈的人非常多,幾十盞燈在各各角落散發(fā)著幽幽紅色的光,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lián)u曳蕩漾,照在人臉上紅彤彤,照在夜空中暖洋洋。白色的煙霧隨著風(fēng)吹盤旋飄蕩,彌漫在空氣中發(fā)出絲絲的香甜。幾歲的孩子提著各式的燈籠追逐打鬧,比比誰買的燈籠漂亮,比比誰的爸爸媽媽做的燈籠精致;十幾歲的孩子放著小鞭炮,搖著長長的呲花,不時傳來大人們帶著笑意的呵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轉(zhuǎn)回家中,家里也是一片紅光籠罩。門前兩邊、窗臺床頭、茶幾柜子上都已經(jīng)點亮了。我和澤宇在茶幾蘿卜燈前轉(zhuǎn)悠,嘴里念叨著流傳下來的祝福咒語:“照照眼,一輩子不害眼;照照腚,一輩子不生百病......”
吃過晚飯,我娘和澤宇在看電視晚會,我躺在沙發(fā)上,給我的店長發(fā)去了節(jié)日的問候,順便問了問什么時候上班,沒有消息,復(fù)工變得遙遙無期......
又過了不知幾天,我躺在床上任心思到處飄蕩......時間很快,在腦子里不斷往后倒放,在火鍋店,在另一家火鍋店,小菜館,米線店,鴨脖店,炸肉店,陶瓷城,杯子廠......那是我工作過的地方。一下子又回到了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