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想來，讓依諾瓦后悔一生的事情有三件：篤信宏埃；追求智慧；結(jié)識了一名達圖力人。

　　--赤道風暴--

　　一艘商用運輸船劃過雨水交織成的帷幕，緩緩向洶涌翻騰的海面靠近。飛船引擎的轟鳴聲被正在肆虐的赤道風暴集群所掩蓋。

　　黑夜中，閃電與巨浪如同巨蛇一般彼此纏繞翻滾。

　　運輸船劃過一道弧線，最終在一個位置緩緩懸停下來。

　　尾部貨倉艙門緩緩打開，艙門內(nèi)一道微弱的人造光亮照向四周，似乎要在這死寂的黑暗中劃破一道求生的口子。咸濕的空氣涌入艙內(nèi)。

　　“還能談談嗎？……”依諾瓦站在艙門的邊緣，向下望了望，咽了口唾沫。

　　貨倉里沒有貨，而是一排八個身穿多功能氣密戰(zhàn)斗服的人，依諾瓦是第九個。

　　“最后檢查水服氣密性，完成對表！”

　　正在發(fā)號施令的是他們的隊長，多次完成一線任務的老兵。舊制度下的武裝公司破產(chǎn)后，帶著原來的隊員另謀了出路，迫于生計，接了商業(yè)公司的單。

　　下方距離海面大概有50米，垂直落下，是沒有防護就會死人的高度。

　　赤道上的風暴隨時變臉，假如理智尚在，即便是最老練的飛船駕駛員也不肯再下降一米。這是一場極具商業(yè)冒險精神的嘗試，在沒有接到財團級以上公司允許的情況下到訪一個完全陌生的星球，他們拿的僅僅是本級公司的授權(quán)。

　　“領(lǐng)錢，然后回家?！?p>　　隊長的表情顯得十分凝重。隊員們在亞軌道飛行時的輕松和從容也不見了。

　　依諾瓦的雙手被特制的鐐銬拷著。小隊里的通訊官心很細，緊跟在他身邊。按照公司的要求，要確保要在任何條件下依諾瓦都不會擅自行動，這也是一種保護措施。按雇傭合同里的描述，人丟了或者送不到地方，那就算是白來了。

　　“我認為如果沒有提前聯(lián)系，還是不要去別人家里敲門。”此時最難過的是依諾瓦，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星球，他既沒有錢可以領(lǐng)，無法回家，也無法回避。引發(fā)這一切的糾葛早就存在于他與公司之間。

　　“空降倒數(shù)！”隊長在戰(zhàn)斗服的對講系統(tǒng)中大聲喊到。

　　一道閃電照亮了他們的頭盔。依諾瓦被一陣狂風吹得險些摔倒，他踉蹌著站起身來，靠在艙門旁邊的扶手上，胡亂地用手使勁擦了擦自己頭盔的面罩。此時，他已經(jīng)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海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只是依稀能夠分辨眼前的這些隊員的身影。

　　“三！——”

　　“等等隊長，我的頭盔貌似有點問題?！?p>　　“二！——”

　　站在后方的通訊官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

　　只見隊長帶頭縱身一躍，在黑暗中水汽的遮蔽下，一頭扎向了洶涌的海面。隊員們紛紛跳下，達成了近乎完美地協(xié)同。戰(zhàn)斗服的流線型反光如同在向波濤發(fā)射一枚枚黑色的導彈。

　　通訊官是最后一個，他重重推了一把還趴在艙門觀望的依諾瓦。

　　“??！——”

　　依諾瓦大頭朝下發(fā)出了長長的一聲慘叫，差不多將肺里的空氣都吼了出去?？上н@聲音沒能穿透自己戰(zhàn)斗服的面罩，很快被波濤和引擎的巨大噪聲所吞噬。

　　下落的過程給人的體驗比想象得還要漫長，他捏緊了手上的那枚海螺紋戒指。這個特殊的禮物并非為了裝飾，而是承載了更多的疑問要來解決。

　　“轟！”的一聲，依諾瓦重重砸向水面，他用了最糟糕的姿態(tài)幾乎躺著落入水里，強烈的撞擊讓他差點吐出來。

　　隊員們陸續(xù)砸入山一樣的巨浪中，掀起的水花也很快被吞噬。在這種級別的風浪下，海面變得忽遠忽近，夾雜著湍流和各種細小的水流。推搡著、吵鬧著、干擾著、襲擊著這些擅自闖入的人。任性的大海在歇斯底里地發(fā)泄怒火。

　　如果沒有戰(zhàn)斗服的保護，依諾瓦此時已經(jīng)粉身碎骨，這一點整支隊伍是知道的。為了促成這次行動，前后已經(jīng)花費了公司14個大周期的時間和超過4億布倫特的資金。來不及讓新人訓練整套空降技術(shù)動作，他們選擇了相信最新一代戰(zhàn)斗服的抗沖擊材料工藝。

　　依諾瓦落入水中后便去了方向感，他扭動著身體，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當做救命稻草，向四周無限延伸的海水如同通向虛無的無限空間包圍著他。諷刺的是，易貢人的溪流亞種原本就發(fā)跡于河灘，依諾瓦卻不會游泳。他繼承了這一脈異常聰慧的頭腦、對未知事物的刻苦鉆研、敏銳的觀察力與一點帶著奇思妙想的靈感。他在冷門的博物學領(lǐng)域游刃有余，卻在易貢人最推崇的商業(yè)領(lǐng)域一敗涂地。這是一個頗為痛苦的事實。

　　周圍的海水漆黑無比，如同厚厚的面紗，頭盔前方的柱狀光源能見度只有幾米。

　　“水服已經(jīng)全面工作，所有人向我靠攏。”通訊系統(tǒng)傳來隊長的聲音。飄忽不定的海面不利于穩(wěn)定狀態(tài)，隊伍要潛到更加穩(wěn)定的水層中去。一行人緩慢下潛到距離海面20米左右的地方才稍作休整。

　　這顆星球是個優(yōu)秀的藏匿者，它的軌道特殊到可以永遠避開恒星的光芒，因為得到了周圍一顆氣體巨星庇蔭，讓它難以在遠距離被探測和捕捉。弱光環(huán)境下的海水對于普通人來說近似于徹底的黑暗。

　　依諾瓦觀察到海水中飄浮著各類有機物顆粒碎屑和一些不斷穿行的微型異類浮游生物。他看了一眼溫度指示器：

　　“40.2度”

　　高溫海洋生態(tài)？依諾瓦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著各種猜想，有些是期待，更多的是擔憂。那些只在文獻和記錄中了解過的極端環(huán)境以及這些環(huán)境下潛在的可怕威脅讓他不寒而栗。在完全陌生的星球，生存本身除了智慧還需要運氣。

　　隊長見大家的狀態(tài)逐漸穩(wěn)定，在頻道中一板一眼地說道：

　　“我再重復一遍，本次任務目標是護送博物學者依諾瓦·萊寧完成談判，也就是你們面前這位。要求所有人跟緊隊伍，保持合理的跟隨距離，不要掉隊。我們打贏過夜戰(zhàn)，完成過更復雜的協(xié)同，但是這里是深海，是我們的劣勢環(huán)境，是可能更有威脅力的物種和勢力的地盤！我們的目標，大概在水下800米，第一階段需要下潛150米。數(shù)據(jù)可能出錯，情報可能出錯，但是接下來我們不能出錯，出錯就回不來了。下潛150米后重新整隊，都明白了嗎？”

　　“明白?。　?p>　　“明白。”依諾瓦對于戰(zhàn)斗服的功能還不熟練，剛剛加入頻道。

　　這時傳來通訊官的聲音：

　　“與運輸船的通訊已經(jīng)連接，目前通訊延遲約130毫秒，軌道通訊延遲約15秒，總部延遲22分鐘。隨著我們下潛的深度增加，距離海平面500米時，會到達便攜載荷常規(guī)通訊功率的極限，如果繼續(xù)深入便無法保持持續(xù)通訊狀態(tài)。不過可以犧牲通訊時間來換取通訊距離，切換為脈沖通訊模式，也就是每隔固定時間與海面溝通一次。

　　“脈沖通訊的極限距離是多少？”

　　“隊長，這次任務是新升級的設備，和武器是同一批，我認為可以做到覆蓋水深800米?！蓖ㄓ嵐俣⒅约旱膬x表面板，一絲不茍地估算著。

　　從公司角度已將賬算得很細，初步探測的目標位置距離海平面800米，如果是更深的水下作業(yè)就需要購買潛艇類裝置，商用潛艇公司如今早已沒有市場空間，產(chǎn)品幾乎絕跡，只有少部分特殊用途尚在服役的特種潛艇。這需要一個價值不菲的白名單資格，一個軍工企業(yè)產(chǎn)品授權(quán)渠道，和一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昂貴開銷。相比之下，一只八人小隊的“經(jīng)濟性”十分顯著。

　　“注意你們水衣的壓力報警，行動！”隊長頓了頓，比了一個“向下”的手勢。

　　隨著深度的增加，海水的壓力急劇增大，隊員們被戰(zhàn)斗服的穩(wěn)壓維生系統(tǒng)保護，仍感到身體如同是在稠密融化的奶酪中不斷擠壓著的“橄欖”。

　　一只頭足綱的貝類沖刺一樣從依諾瓦面前游了過去，詭異的身影如同一只藏在破布里的拳頭。

　　小隊下潛了大約50米。

　　水中出現(xiàn)了大片暗紅色的懸浮植物群落，如同骨架破碎的巨傘癱軟地鋪散著，向外不斷擴散出經(jīng)脈一樣的枝杈，每一條分支的頂端又有無數(shù)濾網(wǎng)一樣的觸手，觸手相互交錯，編織成一道道柔軟卻無比堅韌的網(wǎng)。

　　“嗯，一種游蕩捕獵的海百合，這種隨波逐流的機會主義策略在海百合中并不常見?！币乐Z瓦望著連綿不斷的植物群落，皺起眉頭思考起來?！霸诤５自臑V食模式更加穩(wěn)定有保證。這種飄浮方式太依賴運氣，倒霉時或許會將自己送到捕食者嘴里?！?p>　　他對海洋植物的興趣寥寥，但是這不妨礙身為一名易貢博物學者對眼前的事物進行分類，哪怕是第一次見到。

　　密集的植物為繼續(xù)行進帶來了阻礙，隊員被海百合伸出的末梢纏住，他們不得不用隨身的短刀開辟一條得以穿過的道路。依諾瓦雙手被固定，小心翼翼地盡量避免和這些植物接觸。他已經(jīng)逐步開始適應只用身體和雙腿來控制水中行進的姿態(tài)，但仍然時不時撞上旁邊的人。

　　越向下，海百合便越發(fā)密集，無孔不入的植物纖維爬在頭盔上，鉆入設備縫隙里，貼在服裝褶皺處，通訊頻道時不時傳來咒罵聲，罵聲中，一行人最后突破了這道淺海攔網(wǎng)。耗費巨大力氣，僅僅下潛不到10米，這比他們原定的計劃落后了很多。

　　依諾瓦的頭盔燈出現(xiàn)了故障，閃爍了幾下后突然熄滅，眼前猛的一片黑暗。他嘗試反復敲打頭盔和痛罵頭盔燈的設計師，都無濟于事。原因可能是空投時砸向海面的沖擊力，是周圍持續(xù)高壓的液體環(huán)境，也可能是剛才討厭的海百合。重金購買的昂貴訂制品往往在理想實驗測試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得亮眼，在實際使用中卻問題頻發(fā)，是技術(shù)上的自負還是懶惰？

　　“我的面罩燈出故障了，還有額外的照明工具嗎？”依諾瓦怕自己掉隊，好在目前可以通過隊友們發(fā)出的光線看清位置。

　　“2號，4號，打開探照燈，”隊長的聲音很生硬，“都照看好自己的水服，燈壞掉有備用，如果維生系統(tǒng)壞掉，誰也救不了你！距離目標還有很遠，打起精神來?！?p>　　依諾瓦不由嘆了口氣。

　　隊伍中兩盞大功率探照燈亮了起來，明亮的光柱仿佛一道劃破紙張的裁切線，筆直地穿透黑暗，射向遠處，被海中飄浮的的有機物與雜質(zhì)反射，形成了兩處不斷游走的大型亮斑。這是振奮人心的光，讓一直處在黑暗中的眾人在心理上得到了一絲寬慰。

　　探照燈的光芒掃過頭頂上方，更加清晰地顯示了海百合的輪廓。這些植物綿延了至少上百米，組成了一道在能見度范圍內(nèi)都無法望到盡頭的植物城墻。在強烈的局部光線照射下，這些海百合依然不斷隨著水流緩慢搖曳著，發(fā)出一道道紫色的反光，仿佛是來自深淵的絨毛。所有人都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撼。

　　依諾瓦向上望著頭頂茂密的水下叢林，下方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有那么一瞬間，他感到模糊，在原地失去了方向，仿佛進入了一個顛倒的幻境，四面八方向他擠壓過來，讓人感到眩暈。

　　海底傳來了一絲微光。

　　起初是極其微弱的光線，距離眾人或許有上百米深。依諾瓦注意到有人在示意向下看，不止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現(xiàn)象。幾秒鐘后，微弱的光線變成了大一點的光斑，沿著不規(guī)則的路徑移動，體積逐漸變大，邊界也開始變得模糊。

　　探照燈對準下方，微弱的光點便被掩蓋，只剩下水中渾濁的懸浮物反射的光線。當探照燈的光線移走時，光斑便再次出現(xiàn)。探照燈的強光向下方反復掃蕩，卻什么也看不清，光線像被魔力束縛了一樣，就是無法穿透到更深的距離。

　　模糊的光斑散開成了若干更小的淡藍色光斑，邊緣逐漸清晰，變得更加明亮。這些光點緩緩匯集成了一條流動的帶子，閃爍著光芒，就像流動的銀河懷抱著剛剛誕生的群星。

　　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種陶醉的狀態(tài)，望著下方不可思議的景象出神。

　　“是某種燈水母？”依諾瓦的思維難以遏制地活躍起來，不分場合的好奇是博物學者的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