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海佑能者
“關(guān)上頭盔燈,我們一起走。”依諾瓦看著上面這道能夠捕捉一切的網(wǎng),深深知道,纜索發(fā)出的那一絲光線是他們最后的希望。
通訊官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厚重的通訊設(shè)備的背包,跟了過來。
不遠(yuǎn)處的4號仍在英勇地戰(zhàn)斗,他發(fā)射的弩箭刺入馬林魚的身體,刺穿了帆一樣巨大的背鰭。魚群竟沒有繼續(xù)靠近發(fā)起攻擊,仿佛被他的某種氣焰所威懾。一只披著甲殼的海洋爬蟲,以狡猾的姿勢迅速游到他的身邊,用兩對鉗狀特化前足勾住他的背部,成排的腮狀泳足在腹部不斷劃動,如同迎著陣風(fēng)飄蕩的扇形旗幟。
“他被海潮蟲纏上了,這種家伙到處制造麻煩……”依諾瓦小聲嘀咕。本土海域發(fā)現(xiàn)過的最大個體來自碩海虱屬,才不過腳掌大小的體型,卻給近海的許多產(chǎn)業(yè)帶來了損失。
4號試圖擺脫這只海潮蟲的糾纏,可海水中很難有著力點,十字弩也發(fā)揮不了作用,不斷有更多的海潮蟲個體聚集過來,它們潮水一般沿著上方的植物帶快速移動,而后紛紛躍下,一同將他團團圍住。
這種巨型等足類動物身體柔韌,形態(tài)變得越來越扁,最后壓縮得像一張紙。它們可以主動改變身體所受的浮力,再利用泳足反向劃水,努力地奔向海洋深處?;蛟S在那里,更加極端的環(huán)境可以讓活著的生物失去抵抗。
海潮蟲貪婪又頑固,他們沒有直接狩獵的能力,但是嗅覺靈敏,能夠感知到幾公里外海水帶來的食物信息,總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趕到,渴望分到這海洋盛宴中的一杯羹。海百合間接為他們提供了一座高速橋梁。
此時4號的身體已被海潮蟲圍成了球,仿佛身上掛滿了巨大的啞鈴。他被拖入了深海。
依諾瓦料想到了接下來的悲劇,現(xiàn)在要躲開折返回來的馬林魚群,也要防止被海潮蟲拖了后腿。
“拿著這個”
“什么?”
通訊官遞給依諾瓦一把短刀。
“拿著?!?p> 依諾瓦接了過來,這是一把很精致的短刀,足夠堅硬和鋒利。刀柄是復(fù)合材料,還刻著類似星光的圖案。
“這種時候你要是帶一把槍多好。”
“術(shù)業(yè)有專攻。這套通訊設(shè)備已經(jīng)是超大負(fù)重,公司讓我再多帶一顆螺絲釘也不行?!?p> “這把短刀可比螺絲釘重多了。”
“所以我把它交給你了?!?p> 依諾瓦與通訊官彼此笑了笑,二人在植物帶清理出的缺口處停了下來。
如果這樣貿(mào)然鉆入,就會和上一個葬身這里的人相同的結(jié)局。依諾瓦想到了一個方法,騙過海百合密不透風(fēng)的天網(wǎng)。他們將周圍的幾塊馬林魚碎片收集起來,將魚皮的粘液和碎肉涂在身上。在處理完之后,二人一前一后鉆入了植物帶。
缺口逐漸變窄,海百合彼此之間的距離似乎比之前收得更緊,幾乎被植物填滿的縫隙中,呼吸都仿佛變得困難。只有不遠(yuǎn)處纜索閃爍的紅光透過濃重的黑暗,指引著他們求生的方向。
很快,依諾瓦感覺他的頭盔面罩已經(jīng)被植物爬滿了。他什么也看不到,雙腳像是踩在充滿瀝青的海綿里。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向上爬還是向下沉,抑或是停留在原地沒有絲毫進展。海百合被他的偽裝騙過了,那些粘液和碎肉起了作用,但只是暫時的。隨著身上的附著物異被一點點蹭掉,那些柔韌的觸須卷土重來,逐漸抓住了他的手腳,運動變得越來越困難。
依諾瓦使用鋒利的短刀完成切割,他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動。過了不知多久,他耗盡了體力,手中的短刀險些滑落。求生的本能讓他想要掙脫眼前的一切,但無力的恐懼感還是不斷涌向他的腦海。他怕精疲力盡后被永遠(yuǎn)困在這里,被海潮蟲捕獲,更怕成為馬林魚的獵物。
這時,纜索發(fā)出的紅色閃光在縫隙中再次出現(xiàn)。
“就快到了!”依諾瓦興奮地大叫,“我們就快到了?!?p> 頻道里沒有回應(yīng),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通訊官氣喘吁吁的聲音
“呼……我也看到了”
依諾瓦沖破了最后的植物帶,他的身體掉入了水中。
“啊——”依諾瓦長舒一口氣,纜索上用來警戒的刺眼光線如今在他看來是多么柔和而美麗。纜索隨著水流微微晃動,一直通向上方的運輸船。
“……嘶,護送小隊,你們聽得到嗎?聽得到嗎?”頻道傳來沙沙作響的模糊信號。
“聽得到?!币乐Z瓦興奮地?fù)屩f道。
“……我是瞭望塔號運輸艦長,風(fēng)暴核心正在快速移動,我們距離太近了,現(xiàn)在必須拉升,你們找到纜索了嗎?”
“我是依諾瓦,我在纜索這,通訊官也在附近,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穿過植物帶?!?p> “……公司已經(jīng)取消了本次行動,亞軌道上的救援隊正在趕來……”
“呼,我還,需要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通訊官似乎已精疲力竭。
“你在哪?”依諾瓦向周圍望去,是一片黑暗。
“我被困住了,呼,是背包被纏住了,我要先休息一下,呼呼?!?p> “你能看見纜索的位置嗎?”
“能,我能看見。在我的左腳下方,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倒立著?!?p> “我看不見你,你得把頭盔燈打開。”
通訊官喘著粗氣,艱難地抬手打開了頭盔燈。
依諾瓦順著光線的位置再一次鉆入植物帶中。
“……我們需要馬上拉升,護送小隊,你們已經(jīng)做好撤離準(zhǔn)備了嗎?”
“還沒有,再等我們一下。”依諾瓦用短刀奮力切割植物,努力地向通訊官的位置靠近。
“……再給你們1分鐘時間,最后1分鐘!我們會在風(fēng)暴結(jié)束之后再回來接你們?!?p> 依諾瓦聽到“風(fēng)暴結(jié)束”不免心頭一緊。
這顆星球的表面永遠(yuǎn)被無盡的風(fēng)暴覆蓋,這些風(fēng)暴威力巨大,移動緩慢。運輸船一旦離開,要等到重新降落的時機或許要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后。公司根據(jù)依諾瓦得到的那枚海螺紋戒指上的線索,花費了數(shù)年才定位到這顆星球,是傳聞中達(dá)圖力人的母星,高層默許了這次以商業(yè)公司名義進行的探訪,可以算作是一次低成本的試驗,或許是為后續(xù)的正式接觸做準(zhǔn)備。
“我應(yīng)該是動不了了,呼……”
“我快抓到你了,左腿向下用點力?!币乐Z瓦奮力摸到了通訊官所在的位置。
“依諾瓦,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依諾瓦不答話,而是摸到了通訊官的背包,上面纏繞著密密麻麻的觸須,像捆綁遠(yuǎn)途的貨物一樣將他定死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
“你的戰(zhàn)斗服會記錄所有過程,呼……記得,上去之后將這些內(nèi)容交給他們。算了,我動不了了,你快走吧……”
“……還有30秒”頻道里傳來倒計時警告。
“現(xiàn)在回到纜索還來得及?!?p> “你得脫掉背包?!币乐Z瓦揮舞短刀,來回切割設(shè)備背包的帶子,其材料非常堅韌,進度十分緩慢。
“……15秒”
通訊官又恢復(fù)了一些體力,他試圖脫掉背包的帶子。
“……10秒,這是你們最后的機會?!?p> 依諾瓦仍在切割,可背包帶還沒有要斷開的意思。
忽然傳來一股強烈的震動,四周的海水不斷翻騰,伴隨著金屬摩擦的吱嘎聲,救生纜索攪動周圍的海水和植物群落,仿佛一條生銹的鋼鐵巨蟒在撕扯束縛它的無數(shù)魚線。運輸船被迫提前回收纜索,并沒有按約定留給他們更多時間。
透過通訊官的頭盔燈光,依諾瓦收起短刀,將雙手伸到背包帶中間,從后面挎住通訊官。“這里離纜索很近,我們還有機會!”依諾瓦篤定纜索在上升時會經(jīng)過他們的位置。
纜索上方受力繃直后導(dǎo)致尾端出現(xiàn)大范圍的甩動,依諾瓦依據(jù)周圍植物的動向,看準(zhǔn)機會伸出雙腳,掛住纜索的一瞬間,他的脊椎差點直接斷掉。雖然提前繃緊了身體,纜索強大的末端力量也幾乎將他撕裂。通訊官被硬生生拽了出來,戰(zhàn)斗服經(jīng)受住了考驗,高強度彈性纖維避免了依諾瓦斷為兩截,也保住了通訊官的命。
纜索回收的過程中摧毀了大片的海百合。植物的碎屑到處飄蕩,觸手和莖稈被扯得粉碎。
“感謝,呼,感謝!”通訊官緩過神來,伸手抓住纜索,抬頭看向他。
依諾瓦忍著雙臂的疼痛,舒了一口氣??上е孬@新生一般的愉悅氣氛沒能持續(xù)多久。
纜索上升的速度逐漸變慢,重新變得筆直,像是底部被拖住了,最后完全停了下來。
“卡住了?”
通訊官向下方望去,他的頭盔燈光照范圍有限,似乎有一群黑影正在緩慢聚攏,如同黑色的織網(wǎng)掛在了纜索的末端,是成群的海潮蟲。它們故技重施,越來越多的海潮蟲附著在纜索表面,鼓動著腹部,企圖用無數(shù)的身軀帶動纜索墜入深淵。這種看似蚍蜉撼樹一般的嘗試最終奏效,纜索被它們成功拖住了。
另一端的運輸船快要被風(fēng)暴捕獲。它在風(fēng)暴中翻滾著,下方拴著一條救生纜索,像是被小孩子束縛在紙板上的可憐飛蟲,拖著一條長長的棉線。
“嘭”的一聲巨響,纜索斷裂。運輸船被拋向風(fēng)暴內(nèi)部,在翻滾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依諾瓦和通訊官被纜索斷裂產(chǎn)生的巨大力量彈開。依諾瓦暈了過去,再睜眼時,通訊官正拉著他拼命上浮,周圍是不斷撲過來的海潮蟲。
依諾瓦短暫耳鳴,他甩了甩頭。
“運輸機失聯(lián)了,現(xiàn)在只能靠我們自己了,呼……”通訊官沒時間回頭,緩慢地向上游著。
依諾瓦甩掉腳上的一只海蟑螂,清醒了一些,他仿佛又看到了不遠(yuǎn)處有一片星光在流動。
是馬林魚群。
“小心!”
話音未落,通訊官的身體被蠻牛一般沖來的馬林魚貫穿,被戳長槍之上拖行,他痛苦地掙扎了幾秒,消失在了黑暗中,水中飄來凌亂的泡沫。
依諾瓦被沖落后,在黑暗中憤怒地大喊,裝有通訊設(shè)備的背包被撞后落入水中,他一把將其撈起來,還沒等他背在身上,一張血盆大口向他劈了下來。
巧合的是,通信設(shè)備卡在了魚的上下頜,金屬的箱子和儀器被咬得咔嚓作響,零件四散。依諾瓦被夾在魚嘴中,暫時還未葬身魚腹。水流如同狂風(fēng)一樣拖拽著他的身體,即便是最小的動作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任何海洋中的頂級獵手,都絕不會輕易放過到嘴的任何活物。它帶著依諾瓦向更深的水域沖去。
可能是對這次行動決策的不滿,抑或是對公司獨斷專行的控訴,夾雜著對小隊成員無辜犧牲的痛苦,依諾瓦握緊了短刀,他瘋狂地向下猛戳,發(fā)泄著所有的壓抑和不滿,憤怒與不甘,無奈、無助在此時化作了無畏,化作了一股難以遏制的反抗力量,直到精疲力竭,淚水和汗水模糊了頭盔的視線。
成年馬林魚的頭骨如同精煉陶瓷一樣堅硬光滑,周圍的軟組織則被短刀刺得體無完膚,不斷冒出濃霧般的鮮血。顯然,他們二者彼此都沒有放棄的意思。就這樣向深海游了不知多久,與獵物之間的較量引來了更多的跟隨者,其他的馬林魚都躍躍欲試,等著分一杯羹。
依諾瓦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魚嘴逐漸合攏,通訊設(shè)備已經(jīng)被壓得粉碎。
只聽周圍一陣躁動,一股怪異而令人恐懼的低頻聲波從更深處傳來,仿佛一座巨大的沉船撞擊在海床上,又像是海里的巨人敲響了一座銅鐘。依諾瓦隔著戰(zhàn)斗服都無法忍受這種震動,胸腔仿佛要爆炸一般。
馬林魚好像觸了電,張開嘴甩掉他后頭也不回地消失了。水中魚群四散而逃,光點在十幾秒鐘內(nèi)便消失不見,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周圍如死一般寂靜。
“……得救了?”在死亡邊緣徘徊了一圈的依諾瓦疲憊至極,他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萌生了這種奢侈的幻想。
此時,底部一張足有百米寬的巨嘴在深淵中緩慢張開……
依諾瓦手中的戒指突然亮了起來,在局部發(fā)射出如同太陽般猛烈刺眼的光芒,遠(yuǎn)超過易貢人所創(chuàng)造的任何人造光源,大都會劇場的穹頂探照燈相比之下也會黯然失色。依諾瓦被刺痛了雙眼,無法睜開。強光將周圍的水體照射得如同白晝一樣明亮。
那巨大生物想必十分古老,或許早已窺見了這顆星球上的某些法則與鐵律,亦或是曾經(jīng)達(dá)成了某種共識。它仿佛識趣一般,緩緩合攏巨嘴,再次沉入了深淵之中,沉重的低頻聲波也越來越遠(yuǎn)。
戒指的光芒逐漸變?nèi)?,依諾瓦再次睜開雙眼,他并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卻突然被戒指的力量垂直向下牽引,這種方式不符合任何一種易貢人已知的現(xiàn)有技術(shù)。
依諾瓦緊緊握住拳頭,雙手抱在一起,保證戒指不會脫手。他頭朝下,筆直地向深海飛去。
就這樣不知下潛了多久,海水的溫度越來越高。他的視線和意志已經(jīng)逐漸模糊,在他徹底失去知覺前,戒指逐漸停了下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堡壘型建筑,懸浮在水中,下方仍然深不見底。建筑主體由黑石和古老的海綿骨骼組成,彼此交錯在一起,形成中空的高大拱形結(jié)構(gòu)。建筑的基座內(nèi)部仿佛仍在燃燒,不斷有沸騰的氣泡從底部噴出,像是海底的熱泉。在一個向外延伸了百米的平臺兩側(cè)點綴著各類裝飾,一些像是武器,一些是復(fù)雜的紋章,還有一些像是祭祀用的道具。能發(fā)出藍(lán)綠色光的多種菌類盤踞在建筑的各處,被人為地進行了修剪,形成了亦真亦幻的光影效果,在周圍環(huán)境的襯托下是如此的璀璨耀眼。
戒指如同遵循著固定模式的軌跡,帶著依諾瓦緩緩?fù)T诹似脚_之上。
依諾瓦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他定了定神,看了一眼戰(zhàn)斗服面板顯示的環(huán)境參數(shù),“998米,64度”。他暗自感慨這身戰(zhàn)斗服的驚人素質(zhì),得以在如此極端環(huán)境下還能體面地站在這里,頭盔燈的那點故障瑕不掩瑜。
在建筑巨大拱門結(jié)構(gòu)的正中心,是一個瘦高的身影,手里提著一盞昏暗的燈,盯著依諾瓦手中的戒指不斷打量著。
“難道這就是談判現(xiàn)場?”依諾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他曾立場堅定地表示不支持公司魯莽自私的決定,這場純粹一廂情愿的任務(wù)從開始就注定失敗,此時竟然得到了對方的回應(yīng),他心中的探究欲再次被點燃,一種歷史性的重?fù)?dān)此刻壓在了肩上。是的,有太多的疑問要尋求答案,有太多的不滿要來討要說法。
沉默良久后,對方用其獨特的發(fā)聲器官說了一段話,這聲音穿透水體,直達(dá)依諾瓦耳邊。
“海佑能者。淺水畜驚擾閣下,深表歉意。此處淺水喧沸,請隨我入深海?!闭f完轉(zhuǎn)身向深處走去。
依諾瓦深感達(dá)圖力語的晦澀,自上次的契機以來,只寥寥掌握了一些基本詞匯,卻沒有真正練習(xí)的機會。他只依稀辨認(rèn)出了“抱歉,牲畜,跟我來”這幾個意思,連代詞的變格和謙詞都無比陌生,語序更是一團糟。
依諾瓦鼓起勇氣,走向那盞燈,走向了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