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過是陸家一個婢子,只能照主子的意思辦事,旁的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說…”
“你家小姐她,是不是…”
“收下藥,好好治你的病,我家小姐嫁于何人,是死是活,都與你全無干系…”
“等等…”
踉踉蹌蹌追至巷口,顧念生不記得自己跌過多少跤,胳膊、膝蓋、額角哪里磕過碰過,他全無感覺。
夏荷的聲音滿是嫌棄,在他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只最后那一句全無干系,他聽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天突然黑了,原本觸手可及的院墻戛然而止,腳下若臨萬丈深淵,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他,該往哪里走…
此時,巷口往來的人并不多,瞧他這般情狀,無一人上前,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直到腳下忽然變作冰冷潮濕,顧念生才恍然停步,他該是到了浣溪河邊。
卵石遍地,濕滑難行,他終于不再亂闖,只是緩緩蹲下身子,將自己蜷成一團(tuán),口中低喃,猶如囈語。
“阿娘,我找不到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辦…”
河岸空曠,任他再問多少遍,也是無人應(yīng)聲。
從日暮時分,家家戶戶炊煙繚繞,再到月出星現(xiàn)燈稀,人聲漸消,顧念生身后終究有腳步聲響起,有人應(yīng)了他。
“阿生,我送你回家?!?p> 茫然回顧,他眼前是一成不變的黑,指尖下意識探出身前,又如觸電一般倉促收回,他仍舊蜷了身子,一動不動,聲音沙啞,帶著倔強。
“我…沒事,只是…天太黑,看不清路…”
“我知道,放心,有我。”
“嗯…”
皓月當(dāng)空,陸佛蓮抬頭仰望片刻,不再言語,俯身握了他的雙手,扶他緩緩起身,相伴歸家。
前路遍灑銀白,清晰無比,顧念生卻走得異常艱辛,入了院子,他腳下忽然被不知什么狠狠一絆,險些跌倒在地,好在有她陪著,總不至于太過狼狽。
入得屋內(nèi),掌燈、燒水、煎藥,清理傷口、上藥、包扎,盡是她在忙碌,他能做的不過是坐定一處,不言,不語,不動。
想來有些事,她不問,早已明白。
“阿生,喝藥,趁熱?!?p> “好?!?p> 藥碗并不燙手,她仍小心幫他端穩(wěn),入口滋味苦澀,不及他心中萬一。
靜夜無聲,他側(cè)耳傾聽,她開口,提的卻是旁人。
“夏荷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我看過她給你抓的藥,都是上品,只是她被我慣壞了,說話由著性子胡天胡地,你聽過,忘了就好?!?p> 借著燈火,仔細(xì)清理他掌心的擦傷,陸佛蓮輕輕一笑。
“任大夫說你的眼睛需要好生休養(yǎng),不宜憂思過度,需放寬心才好,他的話,我信,阿生,你信我,會好起來的。”
“好。”
顧念生點頭,忽然反手握了她指尖,掌心所及溫度一片冰涼,他的眉心蹙緊。
“你也信我,好不好?”
“我…自是信你的…”
她低頭,他搖頭,唇邊的笑帶著幾分慘淡和蒼白。
“你受的那些委屈,還打算瞞我到幾時?”
“我…哪里受過什么委屈…”
她的頭越埋越低,明知他此刻根本瞧不出什么,心里卻怕得厲害。
“你本性活潑好動,如今行止卻是沉靜如水,開口只說旁人,對自己只字不提,你的手向來溫?zé)幔缃駞s是冰涼徹骨,消瘦得讓我心疼,如何…還說自己不曾受過委屈?”
雖然眼中空無一物,顧念生的話卻是斬釘截鐵,他知自己此刻狼狽不堪,自顧不暇,卻沒辦法對這一切視若無睹,連心也一并瞎掉。
沉默許久,陸佛蓮面色愈發(fā)蒼白,輕聲道:“也好…”
言罷,她抬手取下覆面白紗,托著他的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頰。
指尖所及,溫度依舊冰涼,帶著粗糙不平,他的手止不住發(fā)顫,生怕弄疼了她,更不舍得離開。
“你…”
“父親欲送我入京,配官宦為續(xù)弦,我不愿,自毀容顏相抗,父親大怒,罰我困守家祠,我不得出,每每至夜半,趁看管不嚴(yán),方能至此?!?p> 重新覆好面上白紗,陸佛蓮垂眸。
“阿生,是我花言巧語瞞騙于你,今后,我再無顏前來,至此,作別?!?p> “我不放你走。”
掌心里的小手欲逃,顧念生使盡全力牢牢捉住不放。
“你答應(yīng)過我,會等我三年,屆時會試一過,我就登門求娶,哪怕千難萬難,定要迎你入門,這一生,我只要你。”
“阿生,你真是個…呆子…”
“你說是,就是吧…”
細(xì)雨微風(fēng)斜陽暮,星漢落處故人家。
夜深人靜,萬家燈火漸沒,才是沿河巷那處寂寥小院添些生氣之時,長夜漫漫,不透光明,卻也不見得總是寂寞難熬。
“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fēng)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一點燈光如豆,陸佛蓮坐于案旁低吟,手中書冊翻過一頁,有紙箋滑落,其上字跡清晰,是當(dāng)年書塾之內(nèi)他二人的一問一答,再低頭,書案之上另有新添的手稿,字體尚工整,卻重重疊疊,難以辨認(rèn)。
“入夜寒涼,飲些熱茶,身子也能暖些?!?p> 去而復(fù)返,顧念生手中添了只茶盞,腳下步子緩慢,卻已無幾日前的凌亂不堪。
屋內(nèi)能換錢的物什被變賣一空,家徒四壁,倒是讓他行動多了些方便,尋到書案一角,他輕輕松了口氣,眉心卻是蹙得更緊。
“你的手很涼,每每漏夜前來,定是染了寒氣?!?p> “家祠受罰,自不比閨閣享樂,我忤逆親長,不服教誨,這點苦,當(dāng)受。”
輕輕搖了搖頭,趕在他再開口之前,她道:“任大夫說過,快則一月,慢則三月,你的眼睛定有起色,阿生,你且寬心。”
“嗯,我不擔(dān)心?!?p> 映著燈火,他眸子里也有了些光亮。
“阿娘往日做的活計,我都能做一些,有了虛名,我先前攢下的經(jīng)文、詩稿,也能換些銀錢。你且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不會餓了肚子,缺了衣裳,你…不用…夜夜都來看我,真的…”
“阿生…這些我都知道…”
窗外寂寂,夜色漸淡,最深沉的黑已過,陸佛蓮咬了咬唇,把整個身子沒入他的懷中。
閉了眼睛,他的心跳就在耳邊,清晰、真切、急促、鮮活,她第一次如此大膽,如此貪心,想就這么在他懷里賴一輩子,再不離開。
“阿生,三年易過,我等你…”
研磨執(zhí)筆的手,握皂角,理衣衫,初初確是不穩(wěn)當(dāng),時日一久,指尖連片的新傷覆上薄繭,再碰水便不覺得疼痛。
新尋的雇主欺生,見顧念生眼睛不便,做事比旁人慢,總有諸多借口短他工錢,他從不計較。
這么多年,省吃儉用節(jié)衣縮食一直都是他阿娘在做的事,如今換他來做,饒是再難,慢慢學(xué)來,也就會了。
一日,學(xué)正周潼前來探望,言語間用詞張揚,毫不避諱,四下鄰里盡知他鄉(xiāng)試得中,方才無人輕易欺他孤身一人。
三餐自己動手,不管生的熟的,他通通咽下,出入艱難,握緊手中竹杖,倒不至于每每迷路,尋不到家門。
他瞧不見世人的白眼、嫌惡、輕蔑,也不在意,可一日日過去,他仍舊分不清白天黑夜。
任瀾深前來看診,對他多是安慰,夏荷送藥,盡是冷言冷語,最后索性不發(fā)一言,作啞巴一般。
每每待得露寒風(fēng)起,他都會在案上點一盞燈,他勸她不要夜夜前來,卻夜夜等到天明。
又是將近一夜未眠,他累極,伏在案上睡了過去,醒來之時身上已添了件披風(fēng),針腳細(xì)密很是暖和,頸口的盤扣之上繡著的暗紋,細(xì)細(xì)摸索辨認(rèn),正是九瓣蓮花模樣。
手邊燈盞已冷,該是熄滅多時,肚子空空,一身酸痛,他唇邊卻是帶笑,尋到竹杖,入手感覺有些異樣,原是有人拿棉線仔細(xì)纏了一圈又一圈,握在手里,添了踏實。
眼中微熱,他緩步而行推門而出,院中日頭已高,瞧著刺目,他眼前許久一成不變的黑,終于添了些許的光明。
自那一日,顧念生恨不得把所有丟掉的時光通通補回來。
眼睛辨不得書冊字跡,他便去書塾領(lǐng)了雜役,只為聽周夫子談書論史,一遍又一遍,再通通背下。
目力衰微,落筆艱難,他日日伏案而書,練得字跡工整清晰,一絲不茍。
寒來暑往,三年光陰,當(dāng)真這般被他一點一點,熬過去了。
“幾年之功,總算有些小成,老朽也算不愧對陸小姐昔年恩義?!?p> 循例前來復(fù)診,任瀾深鬢邊新添華發(fā),見顧念生落筆自如,連連點頭,神色里有些安慰,抬筆再成一道藥方。
“老朽力盡于此,顧公子可依此方調(diào)養(yǎng),切忌憂思傷神?!?p> “多謝,先生?!?p> 接過藥方,顧念生端正一禮。
“先生再造之恩,晚輩銘記?!?p> “受人之托,終人之事,不敢居功,告辭。”
一個回禮,任瀾深轉(zhuǎn)身離開,出了院門,他低聲自語。
“如此結(jié)果,陸小姐若能得知,當(dāng)可心安?!?p> 送別醫(yī)者,顧念生轉(zhuǎn)身而回,拾起一旁掃帚,細(xì)細(xì)打掃院中雜塵。
為了出入方便,這里早就收拾得空空蕩蕩,此刻,時近正午,旭日當(dāng)空,他無需竹杖指引,也可分辨腳下道路。
來人慣著一襲粉色長裙,步子急促,匆匆忙忙,他亦能猜出是誰。
“多謝,夏荷姑娘送藥?!?p> 躬身一禮,迎面積年累月的冰冷,顧念生早已習(xí)慣并不在意,可今次卻是個例外。
“顧呆子,今日,我是來告辭的?!?p> 幾年過去,夏荷心里的恨一直都在,眼前的人呆呆愣愣的模樣,讓她看了就來火,可如今,她不能再恨了。
“我年歲已滿,陸家燒了我的賣身契,明日,我就該回鄉(xiāng)嫁人了,今后,任先生的藥自有他幼徒代為轉(zhuǎn)送,你不必?fù)?dān)心。這三年,你過得不易,我看在眼里,如今有機會更進(jìn)一步,自當(dāng)牢牢把握,你…好自為之,小姐她…若知你順?biāo)彀埠?,也可…放心了…?p> 言罷,夏荷眼中已有淚滑落,下一刻,轉(zhuǎn)身而走,只留顧念生一人呆呆立在原地,回神之時,暮色四合,天光沉沉暗去。
夏荷的話里的未盡之言似有何處不妥,他有所覺卻又猜不透,春寒料峭,入夜更是如此,渾身早就一片冰涼,心里亦是如此,他忽然握了竹杖,抬步就要往外走。
下一刻,柴門輕叩,他匆忙近前,只見一道身影靜立夜色之下,紅衣勝火,似已候他良久,又似當(dāng)年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