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考的什么東西?！碧斐伤盅叟缁?，手中攥著兒子的期中數(shù)學考試試卷狠狠拍在菜桌上，震得白菜盤子里的湯汁抹淡了鮮紅的分數(shù)——59分。

　　李天成，狠狠地低著頭，眼淚啪嗒啪嗒從眼角順著鼻梁滴落地面，嗚嗚嗚的哭泣聲似河堤般決口又堅挺著要力挽狂瀾。

　　“好了！兒子知錯了，偶爾一兩次發(fā)揮失常，不影響以后的考試成績?！蹦赣H孫柔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都是你寵的。現(xiàn)在才剛上初一，要是現(xiàn)在成績落下，以后想趕都趕不上?！备赣H李獨霸在家里手握大權(quán)，由于自己是個文化人出身，所以對于唯一的獨生子李天成的學業(yè)抓得格外緊。

　　李獨霸從鼻孔間呼出的氣息仿佛鳴人體內(nèi)九尾的查克拉一般凝重，他再次低下頭去審視兒子的期中考試卷，從揉搓的數(shù)學卷子底下看見語文試卷上更加鮮紅的——119分，內(nèi)心躁動的九尾暴脾氣終于漸漸壓制下去。

　　“去，回自己房間復習去，別在我眼前站著，看得心煩?！?p>　　天成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于安穩(wěn)地落了地，剛滿十三歲的他在父親面前顯得無比渺小，對于父親的威懾沒有半點抵抗能力。

　　天成用小手揉搓著腥紅的眼睛顫顫巍巍地爬上裸露的樓梯，破舊的房屋內(nèi)幾乎還是毛坯房，干燥的水泥地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終于回到自己的小天地，他小心翼翼反鎖上自己的房門，在老舊的一張書桌前坐了下來，背后的靠椅只要他稍微動一動就會發(fā)出吱嘰一般的凄慘叫聲。

　　天成的家很貧窮，雖然已經(jīng)是2013年，但是住的二層小洋房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蓋的。父親靠養(yǎng)殖一片十畝地的小魚塘，母親則在十幾畝地的農(nóng)田辛勤工作，一年下來辛辛苦苦才能掙一兩萬塊錢的收入，然而卻要供養(yǎng)在縣城里最好的初中上學的兒子。總的說來，生活十分拮據(jù)。

　　每當兒子李天成變得貪玩，要么是迷上了游戲機，要么是逃課不寫作業(yè)，父親李獨霸就會拿他們村二組的同姓家族李世民來說話，李世民讀書是怎么怎么用功，天寒三尺家里窮的連取暖的干柴都沒有，李世民躺在牛棚里背靠著牛取暖繼續(xù)讀書，后來考取了BJ大學。

　　天成每次聽到高大的父親給他講這個例子，他都嚇得魂不守舍，仿佛他如果考不取北大清華，那他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然而就在此刻，透過天成房間二樓沒有玻璃的窗戶框望去，對街王麻子家的二兒子——和李天成同齡——此時正坐在寬敞的沙發(fā)上，嗑著瓜子，喝著冰鎮(zhèn)可樂，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超大4K高清超薄電視，里面正在播放美國大片《盜夢空間》。

　　天成是多么想自己也坐在那柔軟的沙發(fā)上和王麻子家的二兒子一起看電影啊。此時當他回過頭望向被他反鎖著的房門，他知道，守候在家里的父親大人這一關(guān)是絕對過不了的。

　　他深深嘆了口氣，打開翹了一層桌皮上的昏沉臺燈，把永遠永遠永遠也做不完的數(shù)學語文英語課后作業(yè)擺在自己面前，此時深秋的寒風聒噪地吹進他的房間，天成再次羨慕地望向?qū)γ嫱趼樽蛹业亩鹤樱蓯旱氖?，王二傻子還回過頭來一臉笑呵呵地看向天成二樓的房間窗戶。

　　既寫不下去作業(yè)，也看不到念念不忘的美國大片，李天成突然想起來，放假前不久，在班級里來回傳閱的一本外國小說被他悄悄地帶回了家，他開始在一堆如山的作業(yè)里面翻找起來。

　　北極蒼穹的上空突然三顆芒星驟放光芒，那一閃甚至壓倒了北極星在空中那無可撼動的明光，而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李天成翻開如爛白菜一般的小說書本的第一頁的時候——《魯濱遜漂流記》。

　　什么情況？

　　李天成突然有點懵了。

　　腦袋短路般一時想不起來幾分鐘前，幾個小時前發(fā)生的事情。等到他絞盡腦汁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jīng)昏睡在夢里時，他又無比驚奇于這個夢這么逼真，以至于自己都能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而且不會醒過來。

　　李天成穿著一件破舊的灰色外套，外套因為洗過很多次而略顯褪色；下身著一條雜貨攤上買的十塊錢休閑褲，膝蓋因為質(zhì)量太水已經(jīng)磨出兩個大洞，和那些洞洞褲本身已經(jīng)分不出孰假孰真。腳上穿著一雙NIKE的運動鞋，但是是鄰居家大哥哥穿過之后又給他穿的。

　　在夢里，自己的形象十分逼真，李天成甚至可以打自己兩巴掌，還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

　　然而周遭的一切一開始卻很模糊，仿佛是朦朦朧朧無盡的黃昏濃霧，李天成小心翼翼地向前邁著步子，終于向前走了十來分鐘后，他隱隱約約看見有人的身影和聽到有人竊竊私語的說話聲。

　　“嘰里呱啦稀里嘩啦......”

　　神奇，真的神奇。李天成看著眼前終于出來的景象，內(nèi)心無比激動地感慨道。

　　在如海底般模模糊糊的背景下，距離李天成十步之遠的方向，出現(xiàn)了半邊房間的畫面。這半邊房好像是誰用刀從正中間劈開似得，除了地面還是完整的之外，四周的墻壁和上方的天花板都只剩下一半。

　　李天成有些膽戰(zhàn)心驚，原本他就是個膽小鬼，現(xiàn)在突然在夢里活靈活現(xiàn)出現(xiàn)有人的身影，而且從他站得那個位置看過去，不遠處的人是那么的逼真，以至于李天成懷疑自己再向前走幾步就會引起對方的注意。

　　李天成站在遠處一動不動了，即使如此，他此刻也顯得心情愉快，為自己能有這么身臨其境的夢境而欣喜若狂。

　　房間內(nèi)，有兩個人，一個看起來像一位中年大叔，明顯不是中國人，滿嘴的撓腮胡子，高高的鼻梁和額頭，以及深陷的眼窩，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一直一刻不停地說著什么，氣勢洶洶像極了剛才自己的父親，也因為這氣勢的緣故，更讓天成不敢再靠近雷池一步。

　　另一個人坐在房間的沙發(fā)上，那沙發(fā)十分復古奢華，不像現(xiàn)代的沙發(fā)膨脹簡約。那個男人相比起說話的中年人顯得年輕，李天成于是大膽地猜測到，他有可能和自己一樣是對方的兒子，兒子正在接受老子的教訓和訓導。那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沙發(fā)里雙手撐著膝蓋，腦袋抵著握成拳頭的雙手上，仿佛對于中年人的訓導而陷入深深的沉思。

　　站了好一會兒之后，李天成見對方?jīng)]有半點注意到自己的跡象，漸漸地，他的膽子大了起來，他一步一步每挪動一下，都停下來等待著對方可能的互動反應。

　　然而只等到李天成也安安穩(wěn)穩(wěn)來到那個懸在空中的半邊房間，那兩個吵得行云流水般的父子，也沒有要停下來一秒鐘的意思，盡管雙方都抬起眼看了看這位突然到來的不速之客。

　　“出門闖蕩有什么好的，只有兩種人才會出門闖蕩，一種是窮困潦倒的，另一種是雄心勃勃家財萬貫的人。這兩種人都是想靠出門闖蕩來發(fā)跡，然而你不屬于這兩種情況中的任何一種?！?p>　　中年男人毫不顧忌兒子沉默的反抗，也不在乎兒子自己到底是什么個看法，他繼續(xù)毫不客氣地居高臨下說道：

　　“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而是像我們這樣的中產(chǎn)階級。為什么？因為這種生存狀態(tài)是世界上最理想的，他既不像人類中的體力勞動者一輩子遭受生命的苦難，也不像權(quán)貴者們每天活在互相傾軋、猜忌和貪婪奢侈之中。”

　　“我們活得國王都羨慕我們，所以你就不要自討苦吃，非要去外出航海。我好話歹話都已經(jīng)說盡了，盡了我作為你的父親應該盡的責任，至于你聽不聽勸，以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到時候后悔的都是你自己?！?p>　　“你好好想想你大哥，當初要是你大哥聽我的，不要去佛蘭德斯打仗，他就不會在那里戰(zhàn)死。你好好想想吧，我說得到底對不對?！?p>　　中年父親終于停下在房間來回走動的腳步，從一旁的桌子上拿起木制煙盒，打開煙盒，從里面拿起一根古巴雪茄，用剪刀剪掉最前端，然后點燃，放進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李天成一邊聽著和自己父親一樣理所當然的訓誡，一邊好奇地欣賞著房屋內(nèi)的奇怪擺設。那是一棟豪華別墅的一個書房，整體呈現(xiàn)出典型的巴洛克風格。厚實的書架貼滿一整面墻，干干凈凈的玻璃窗內(nèi)擺滿了一本本大塊頭的牛皮封面書籍。那僅存的兩扇半面墻上各掛著一副不完整的油畫，但大體都能看出油畫的內(nèi)容，一副是某位中世紀貴族穿著顯赫的全身肖像畫，另一幅是坐在王位寶座上的某位法國帝王的油畫。

　　就在李天成為這些油畫的色彩之鮮艷驚嘆不已時，原本毫不在意他這個多余者的兩個人，其中坐在沙發(fā)上的兒子突然轉(zhuǎn)過面來，帶著征求意見般的嚴肅神情看向李天成。

　　“你怎么看？”

　　咦？

　　這一問，打破了李天成原本內(nèi)心中的心理平衡，他以為這是他的夢境，而在他的夢境之內(nèi)，這兩個人的對話就像舞臺上的戲劇一樣，是不關(guān)乎底下欣賞戲劇的觀眾的。可是此刻，戲臺上的主角其一鄭重其事地和他互動起來，李天成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原本從容大度的氣場立馬又被膽小怯懦的外衣包裹起來。

　　李天成滿臉堆著假笑，他之前絲毫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對于他而言，他一直沉浸在這美輪美奐的房間之中無法自拔。

　　他看了看這位明顯比自己大不少的大哥哥，他臉紅地就像是一夜熟透了的XJ蘋果。

　　此時，抽著雪茄的中年男人也向天成投來等待答話的眼神。

　　“在我看來，能出去闖蕩一下，也沒什么不好的，或許還能多見見世面。”

　　“我也這么覺得?！崩钐斐烧f完之后，那個高大英俊的帥哥哥也應和到。

　　“見世面？”中年男人從嘴里緩緩吐出一大團煙霧，“這種東西對于我們中產(chǎn)階級來說毫無用處，只有我之前說過的那兩種人才需要這種東西，我們生活地已經(jīng)足夠美好，還需要去看看別人生活的怎么樣？毫無意義。”

　　聽到自己的一點點建議被這么無情的否定，潛意識下，父親李獨霸的身姿和這位中年大叔的形象重疊在一起，天成又仿佛站在了自己嚴厲的父親面前，他羞愧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行吧”那個年輕的大哥哥最后也投降般敗下陣，“那暫且我就不去想著出去航海了，姑且像您說的一樣，活得像個中產(chǎn)階級?！?p>　　中年大叔終于臉上露出贊許的勝利微笑，他沒有再說一句話，一切都以這一微笑代替，然后又是一大口的煙團飄散在空氣中。

　　之后，眼前的畫面又開始漸漸暗淡下去，等到李天成回過神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自己的房間，幾只飛蛾圍繞著昏黃的燈光不停亂飛。

　　什么情況？難道自己剛剛不是在做夢？李天成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看了看自己桌上被翻開幾頁的小說，最前面的第一章有好幾頁已經(jīng)變成了空白，泛黃的書頁上沒有一丁點文字。

　　這又是什么情況？李天成好奇地翻動著這本叫作《魯濱遜漂流記》的小說，難道這本小說本身就有印刷錯誤？而那些看過的人都沒有好心提醒他一下？

　　這時，反鎖的房門外有人敲門的聲音，母親站在門外，呼喚著房間里的兒子。

　　“餓波？媽給你煎個荷包蛋，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