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孟談離間
這確是他們唯一的下場。
被置于死地的人求生的欲望更強烈,有一份希望就有一份膽怯,完全絕望時就敢鋌而走險。
張孟談咬了牙:
“我去說服韓、魏兩家跟咱們聯(lián)手,對智瑤反戈一擊,除此再無出路!”
趙襄子還是緊皺雙眉:
“晉陽城破只在旦夕,眼看就能分紅利了,他們怎能放棄即將到手的好處,反倒跟咱們垂危之人聯(lián)手去反對強大的智氏?
你此行恐怕沒有效果,只有危險,非常危險!”
張孟談也嘆氣:
“到了這個地步,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
不是魚死便是網(wǎng)破,來個最后一搏,死了也不委屈,再危險也無非是我先走一步而已!
而且兩家聽命于智氏是被迫,并非主動自愿。
雖有分趙之利,利后也隱著弊,既然他們之間存在矛盾,就能給咱們以可乘之機!”
趙襄子點點頭,摘下佩在腰間的短劍:
“這是祖宗隨晉文公流亡時用的,鋒利無比,既不能保護你,就帶上它吧,多加小心?!?p> 說著,眼圈兒紅了。
張孟談剛走,就有人懷疑:
“這小子別是投降逃命去了吧?”
趙襄子怒視那人呵斥道:
“閉上臭嘴!天下有賣友求生的張孟談嗎?我倒希望他能借此逃命呢!”
張孟談并非莽撞的冒險,他與趙葭的關(guān)系最好,肯定能幫自己的忙;
而段規(guī)曾受到過智瑤的侮辱,對智瑤懷恨在心,也就有拉為盟友的可能。
為了爭取時間,他決定先去見段規(guī)。
與豫讓的觀點一致,他也認為只要把這二位謀士搞定,說服韓、魏便是水到渠成。
沒有這些條件,他不敢輕入虎穴,也很難有成功的可能。
張孟談化裝成智家軍士趁夜從城頭下船,混進魏軍大營,以送通知為名,尋到段規(guī)帳中。
二人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相互熟識,段規(guī)淡淡一笑:
“我就知道,除了你誰也沒這么大膽,倘被智瑤發(fā)現(xiàn)豈能輕饒?”
張孟談也一笑:
“那就得請段老兄給說情啦?!?p> 段規(guī)哼了一聲:
“我可沒那么大的面子,你找錯人啦!”
張孟談有意挑逗:
“老兄是韓將軍身邊第一大紅人,便是看在主人的面上,他也得給你人情啊?!?p> 他當(dāng)然聽說,智瑤就是當(dāng)著韓康子的面侮辱段規(guī)的。
段規(guī)顯然想轉(zhuǎn)移話題:
“冒著不測之險跑到這兒來干什么?絕非為了閑聊,該不是想勸我們倒戈吧?”
張孟談的回答出其意外:
“正是!”
段規(guī)嚇得從牙縫往里吸涼氣,眉頭皺成個大疙瘩:
“胡扯!城破在即,到這時候誰還同意倒戈?”
“正因為到了這時候,你們才必須反戈一擊!
否則機會錯過,悔之晚矣!
其實你也清楚,智瑤志在伐晉,咱們?nèi)宜l也容不下,趙氏滅后,韓、魏即將步其后塵。
到那時智瑤之勢更大,你們兩家根本不能與他對抗,所以必須在破趙之前三家合力搞掉他才能免除后患;
而且,也正是因為這個時候,才是搞掉他的最好時機。
明說,平時合三家之力與他斗也難料勝負。
可是在目前形勢下,總攻前夕,勝利在望。
他既不會再提防你們,也防不住你們。
不必跟他打仗拼命,只悄悄在這邊堤上挖開一個口子,頃刻間他就冰消瓦解,舉手之勞。
當(dāng)然,除掉智氏,不只韓、魏太平,趙襄子也脫苦海,所以他讓我轉(zhuǎn)告你和趙兄,事成之后,必有重謝,決不食言?!?p> 他也打“收買”這張牌,可惜智瑤不肯聽從豫讓,否則張孟談門兒也沒有!
段規(guī)默默的聽著,心中卻在暗暗盤算張孟談這番話的合理性:
他說的不錯,之所以隨從智氏,主要是由于畏懼,誰對智瑤也沒好感,自己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說智瑤將隨后吞食韓、魏,也非危言聳聽,此人胃口很大,確是想吞下整個晉國。
照他的設(shè)想,在背后捅刀子,要消滅智氏也確實不太困難。
人都有私心,把趙襄子從毀滅的邊緣救出,稍有人心,他的酬謝定可令人心跳……
想到這里,他點點頭:
“好,我?guī)闳ヒ婍n將軍?!?p> 張孟談偷偷出了一口長氣,但他也知道,這只是走向希望的第一步,前途仍然險阻重重,吉兇難料。
韓康子見到張孟談,也是大吃一驚:
“你跑來干什么?太危險啦!”
張孟談年輕漂亮,語言風(fēng)趣,在韓康子心目中印象很好,所以對他身涉險境的吃驚實是大于關(guān)心。
張孟談卻不慌不忙,甚至帶點兒嬉皮笑臉:
“將軍別嚷,我是特來救你?!?p> 韓康子又好氣又好笑:
“你們君臣眼看就要成為水底游魂了,救自己尚且無策,還妄言什么特來救我?
八成是嚇出精神病來了,不能回晉陽了,讓我給你安排個后路吧?!?p> 張孟談笑著一拱手:
“多謝將軍照顧,晉陽確已朝不慮夕,奄奄待斃。
但我們畢竟在強攻之下堅持了近二年,一旦城破,還可退守邯鄲待機反攻,而平陽灌入絳水后,又能堅持多長時間?
您的退路何在?又有誰為您安排?”
這番問果然戳中韓康子心中痛處,但他還要撐著面子,瞪眼斥責(zé):
“張孟談你好大膽!死到臨頭還敢挑撥離間?
我三家分趙已如肉置盤中,舉箸將挾,說什么絳水灌平陽,無非是想惑亂我的軍心,看我不把你交給智瑤!”
雖然關(guān)系不錯,畢竟身份地位有別,只是相識而已,談不到友情,涉及到重大利益,韓康子完全可以為討好而把自己交出去。
但此時決不能膽怯,反要更積極地進攻!
張孟談微微撇嘴:
“肉是在盤里,您也可以舉起筷子,但能挾起送到口中嗎?
智瑤何等人也?奸刻暴殘,不仁無信,藐視天下,唯我獨尊。
連您自己的土地都在削奪,豈肯把得到的趙家土地三分與您?
退一步說,就算現(xiàn)在給您,轉(zhuǎn)身便另立名目收回,您有力量不聽從嗎?
趙氏何罪?無非不肯用祖宗辛苦留下的基業(yè)去填智瑤那永不會滿足的欲壑,他便殘忍的想用大水盡滅趙族;
趙亡后,他的力量更強大,接下去還要滅誰,還用我說嗎?
難道他如何欺壓同僚您不知道?他與您的關(guān)系還用我來挑撥離間?”
張孟談的話,毫無夸大、捏造,且句句切中要害,使韓康子不能也不愿駁斥。
段規(guī)見他沉吟不語,便趁機相勸:
“孟談之言不錯,智瑤久有伐晉之心,惟忌韓、趙、魏三家。
滅趙后必要再吞掉韓、魏方遂其志,無論咱們是順是逆,都脫不掉這個最終結(jié)局。
趙亡后其熾愈烈,咱們?nèi)月犞沃?,亡有日也?!?p> 韓康子其實更了解智瑤的為人及其心志,只因勢弱,畏懼他已成為習(xí)慣,所以不敢生背叛之心。
現(xiàn)在連段規(guī)都在指明順從智瑤的后果,便也不再裝腔作勢:
“吾非不識智瑤的狼子野心,實在是力不敵、惹不起!”
張孟談一見他口氣松動,連忙跟進:
“好狼不敵群犬,韓、趙、魏三家合力就不弱于他了。
智瑤雖善謀,然剛愎自用、自以為是。
正所謂‘算于外而疏于內(nèi)’。
尤其在目前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狀態(tài)下,只看對自己有利的一面。
咱們?nèi)绱诉@般,出其不意、內(nèi)外夾攻,智氏之?dāng)?,只在須臾,將軍勿失此良機也!”
韓康子還在猶豫。
事關(guān)重大,他不敢貿(mào)下決心。
而且有些涉及自身利益的某幾個問題也不便公開提出,又不能不想,是以沉吟不決。
張孟談雖是趙家的謀士,對其他幾家掌門人的性格、心態(tài)卻也了如指掌。
做說服工作也如作戰(zhàn)那樣,須知己知彼,才能深入對方心中。
對于韓康子不便提出的問題,張孟談干脆替他掰開:
“將軍試思,滅智有三利:
根除禍患后,三家勢均力敵,互不能為害,共享太平,此其一也;
韓、趙、魏原本就情同手足,共歷患難,更進一層,從此永結(jié)秦晉之好,天下誰敢欺我?此其二也;
智氏之地為趙氏數(shù)倍,分趙何如分智?且當(dāng)先歸還前被白奪的百里,再三分其余,此其三也。
孰利孰害,何去何從,已明擺在面前,興衰存亡,請君自擇。”
他把韓康子最關(guān)心的故意放在第三,似乎分量最輕不太重視,其實是給韓留面子。
還有一個問題不能不慎重:
“不知魏恒子之心如何?”
“他的問題好解決,臣與段兄都跟趙葭有交情,通過他,一定能說服恒子?!?p> 段規(guī)一聽把自己也扯了進去,只得隨著表態(tài):
“臣與趙葭關(guān)系甚好,魏恒子對他又是言聽計從,保證跟咱們同心?!?p> 韓康子聽他倆對魏恒子如此有把握,不免后怕:
“幸虧同意聯(lián)合,否則連魏恒子這個盟友都會失去!就真成孤家啦!”
果然,在趙葭的幫助下,魏恒子痛快的答應(yīng)“聯(lián)合”。
并由張孟談代表趙襄子,三家歃血為盟,約定在智瑤發(fā)動總攻的前夕舉事,張孟談回晉陽復(f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