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禮待侯嬴
這里是大梁城中人煙最稠密地區(qū)。
從買、賣萬物,到耍把戲、唱小曲、酒肆、飯攤、澡堂子,干什么的都有。
什么人都來,其熱鬧程度可想而知。
盡管人們見到公子,出于尊敬紛紛讓路。
但公子竟親自為人駕車,這是罕見的新聞,為了好奇,也想一睹公子之豐采。
千百相傳,眾人又從四面八方擁擠過來。
公子又從不許驅(qū)人讓路,只得邊勸邊行,那車走得就比蝸牛還慢了。
好不容易左拐右轉(zhuǎn)來到市場一角,只見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泥屋。
前面搭了個七扭八歪的茅草棚,里面放了張烏黑油亮的肉案子。
上面擺著少半條褪了毛、卸了頭蹄的豬肉,卻是個肉鋪。
大概買主不多,那屠戶坐在破板凳上斜倚著柱子,竟睡著了。
老家伙喊了聲:
“停車。”
由公子攙扶下來,只說聲:
“少等?!?p> 便笑嘻嘻地走到屠戶身前叫道:
“朱亥!大夢尚未覺么?”
那朱亥一身油膩,魁梧高大、滿面虬眉,睜開雙眼,伸個懶腰,笑笑:
“平生我自知耳!”
然后拱手致禮:
“侯兄到了?!?p> 兩個人倒像是對上了暗號,攜手進屋,嘰嘰咕咕,又說起來沒完,還不時傳出笑聲。
這回倒好,連公子也被晾到烈日下曬了起來!
但公子依然垂手而立,神態(tài)如常,既不惱,也不急。
辛環(huán)性如烈火,哪里還忍得?。?p> 早把雷公臉氣得發(fā)綠,咬牙切齒地罵道:
“可恨老匹夫,欺人太甚!讓俺去拆了他的狗窩!”
可剛一邁步,公子卻朝他一揮手。
他還想找借口,用手指了指頭頂?shù)奶枺右话櫭迹?p> “來得及,等著!”
便把他定得如泥塑木雕,不敢亂動。
只為當(dāng)年恩師有話:
“必須絕對服從師兄,否則天地不容!”
這才能束住身不滿六尺、卻力大無窮的辛環(huán),不至像漫空中的雷電那樣任意發(fā)火。
其實何止辛環(huán)和衛(wèi)士?
圍觀的群眾成千上萬,也都嘰嘰喳喳地發(fā)表議論,對那老者的傲慢感到氣憤。
終于、終于,兩位密談完畢,屠戶恭敬地把老者送到車邊。
這才向信陵君正式介紹:
“此乃吾友朱亥,雖隱于屠狗賣肉之業(yè),卻是有膽有識、文武全才的俠義中人。
公子既肯折節(jié)下士,這也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p> 信陵君忙躬身施禮:
“有請賢士同到府中?”
朱亥指指肉案:
“俺這里還有活計,不能奉陪,另碰機會吧?!?p> 后來信陵君多次拜訪,二人果成莫逆之交。
而朱亥也為信陵君的事業(yè),做出巨大貢獻。
時間掐的很準(zhǔn),恰好在午飯前趕回府中,偷閑片刻的樂隊,立刻又奏《迎賓曲》。
各級管事,也一迭連聲逐個向里傳報:
“公子到!”“貴賓到!”
……
等眾“陪客”從懵懂昏睡中清醒過來時,信陵公子已扶著老者沿紅地毯走上“貴賓席”!
此公何許人也?
在座諸位誰也不認識。
不過僅從他身上穿的那件已褪了色的葛袍也能知道,他“貴”不起來,絕不是大家曾想象的那位。
但“陪客”們不愿、也不敢對公子鄭重請來的客人妄加評論。
倒是這突如其來的驚訝、詫異,竟使堂上堂下驟然鴉雀無聲,個個都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位“貴賓”。
等仆人們把酒菜擺齊后,信陵君站起來向兩邊席上拱手介紹:
“各位可能還不太熟悉,這位就是無忌今天請各位做陪的‘夷門監(jiān)’侯嬴、侯老先生!”
什么?夷門監(jiān)?
堂堂信陵君鄭重請來,又讓“堂堂”我們做陪的“貴賓”竟是看守城東門的糟老頭子?
他的地位只相當(dāng)于一個兵、卒嘛!
不要說將相公卿,就是跟品級最低的下大夫相比,也差的太遠吶?
把這樣的人當(dāng)“貴賓”,信陵君是神經(jīng)有了毛?。?p> 還是想跟大家開個出奇的特大玩笑?
陪客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空氣中蕩漾起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盡管沒有任何人公開說出,信陵君也能明白他們想的是什么。
但他既不能改變世俗的眼光,也不愿讓他們認為當(dāng)侯嬴的“陪客”是被貶低身份而感到難堪。
所以只能帶著誠摯的微笑解釋:
“侯老先生雖不是王室宗親,沒有任高官、享厚祿,但人品、才學(xué)之高博。
無忌自以為不能攀比,總想和老先生交個朋友,但又自慚形穢。
今天老先生肯屈尊俯就被我請來,無忌深感榮幸,也望諸位與我同歡共喜!”
既然信陵君都如此評價“侯老先生”,大家當(dāng)然也得跟著捧臭腳:
什么“久仰大名”啊、“請多賜教”啊等等亂哄了一通。
其實大部分人的心里都在想:
“什么人品、學(xué)問!能值幾個錢?
你魏無忌想買‘禮賢下士’的虛名,何苦拉著我們來給守城老卒捧場?真是喪氣到家了!”。
官越大的越委屈,鼻子被氣得越歪,只好拼命灌酒以泄憤。
更可氣的事兒又來了。
酒過三巡后,在高潮中信陵君竟斟酒一杯,雙手舉過頭頂,俯首拱送到侯嬴面前:
“謹(jǐn)以此酒為先生壽!”
這可是子侄向長輩表示敬意的一種禮節(jié)呀!
信陵君乃何人?侯嬴又是何等人?
百十雙目光一齊射向這個木籫別發(fā)、麻布為衣的“老虬”。
怎么對待“王弟”的敬酒?
連那些忙于狼吞虎咽者也停住筷子。
侯嬴撩袍而起,雙手接過,也舉與眉齊,以示回敬,然后端平:
“公子禮賢下士之名實已久聞。
一是怕眾人為你吹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再說市井賤民,又已老朽,何德何能忝交貴人、攀龍附鳳?
所以就不愿以‘能與公子相往來’為自己臉上貼金,因此對公子的來訪都避而不見。
幾次之后,見公子態(tài)度始終如一、確有誠意,這才開門。
不料公子竟以金、帛相贈,使老朽又怕你終不脫庸俗習(xí)氣、想用財物人,乃沽名釣譽之輩,并非真心交友。
今日實在盛情難卻,便故意擺出倨傲鮮腆之態(tài)來試探:
明知時間不早,你高朋滿座,急于回府,我偏磨磨蹭蹭。
先在路上睡覺,途中又拐到市場閑聊,讓貴公子為我駕車,還曬在烈日之下久等。
從衛(wèi)士們臉上可以看出心中的憤慨,圍觀的百姓也會恥笑我妄自尊大、不知好歹。
而公子卻依然手執(zhí)韁繩,像晚輩那樣恭敬、耐心地等待。
真正表明了一個貴公子對我這卑賤窮老頭的尊重和理解。
士為知己者死!
信陵君,您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臉上的神情變得傲慢冷漠:
“至于那些瞧不起我的酒囊飯袋。
除了不顧廉恥爭權(quán)奪利,就是搜刮民脂以供吃喝玩樂,哪里還肯為國為民尋才訪賢?
我們這種人若是被那些行尸走肉所接受,倒是一種恥辱!
已叨盛宴,公子,告辭了!”
中國奴隸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制度森嚴(yán)。
據(jù)載,分為十等:
王、公、卿、大夫、士、皂、輿、僚、仆、臺,逐級臣服。
“貴賤上下不移”,相互交往,基本限于本階級范圍內(nèi)。
到戰(zhàn)國后期,雖然等級制度逐漸解體,但這種觀念卻還根深蒂固地盤踞在人們的意識中。
同時,又滋生出“貧、富”的差別。
以信陵君這樣有勢、有錢、高身位的貴公子,竟俯身屈尊地去與侯嬴這樣的“貧賤文士”曲意結(jié)交,確實很難為一般人所理解。
因而轟動一時。
這種轟動效應(yīng),使信陵君的“賢名”更加遠播,天下皆知,幾與孟嘗君齊名。
傾慕他的人,即使不能投奔門下,得便來到魏國,千方百計,不惜繞路,也要見上一見,以能認識信陵君為光榮。
他的門客,當(dāng)然越來越多。
不過,光靠“賢名”養(yǎng)不了“食客”幾千人的吃、穿、住、用,每天就是不小的開支。
盡管信陵君“食九城之賦”卻也有“青黃不接”的情況。
雖然跟哥哥的關(guān)系不錯,但養(yǎng)門客是個人行為。
國家財政不能負擔(dān)這筆開支,于是,他想到了夫人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