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雞鳴狗盜
除“三教九流”和無家可靠者外,出于工作需要,他還搜羅了許多各個層次的“知識分子”。
即“士”,做自己的參謀和助手,所以他的門客成分相當復(fù)雜。
社會現(xiàn)實還不能使他形成“眾生平等”的意識,而且“絕對平均主義”也非“真公平”。
為了便于管理和分工使用,孟嘗君把門客分為三等:
高級的住在“代舍”,意指能代替自己去處理事務(wù)的,二人一室。
伙食標準是四菜一湯,有肉有魚,出門坐車。
中等的住“卒舍”,指其能辛苦地為孟嘗君效力者,八人一室。
天天有葷菜,出門步行。
一技之長也沒有的住“傳舍”,其實就是給那些流落街頭的窮人們設(shè)立的“收容院”。
住大草棚,食脫栗之飯,僅免其饑寒而已。
交朋友可以“一視同仁”,在待遇上則由能力、貢獻而定。
似乎還挺夠意思,但他也有“走眼”的時候。
一天門上來報:
“有位馮諼先生求見?!?p> 請進來后,只見馮諼三十有余,瘦瘦的、高高的。
兩眼還有神,衣服破舊,一雙草鞋,還有一把劍,用破布包著,拿根草繩捆在背后。
除此外,身無它物。
好在孟嘗君從不在意對方的貧富,照樣客客氣氣地問:
“先生下辱,何以教田文?”
馮諼一笑:
“我窮的無以為生,聽說您招納門客,無論貧賤都給飯吃,所以來投奔。”
孟嘗君滿口答應(yīng)收留,又問有什么愛好、擅長什么技能?
回答:都沒有。
孟嘗君嘆口氣:
“那就只能住‘傳舍’啦?!?p> 過了幾天,“傳舍”長來報告:
“馮先生吃完飯就彈著劍唱:
‘長鋏(即‘長劍’)歸去吧,食無魚!”
孟嘗君笑了:
“這是嫌伙食不好啊,請到‘卒舍’去,聽聽他還說什么?!?p> 又過幾天,“卒舍”長報:
“馮先生還是彈鋏而歌:‘出無車?!?p> 孟嘗君有些吃驚:
“想做上客?必是有些本領(lǐng)藏而未露?那就請到‘代舍’!”
這回馮先生可以天天乘車了,但也只是東游西逛,沒見他做出什么正經(jīng)大事來,而且過幾天又唱了:
“長鋏歸去兮,無以為家!”
孟府的管事和許多“高級賓客”都生氣了:
“沒見過這么貪得無厭、不知羞恥的人!讓他走人算了!”
孟嘗君搖搖頭:
“客人可以自愿走,我卻沒有趕跑朋友的規(guī)矩?!?p> 問知馮諼家中只一位老母,便讓人按月送去柴、米、零用錢。
“有求必應(yīng)”是孟嘗君的一個基本原則。
馮諼這才不讓他的“長鋏”歸去了。
由于門客太多,孟嘗君和信陵君同樣也發(fā)生經(jīng)濟危機,不得不搞些“預(yù)算外收入”。
在他的封地“薛城”里向百姓們放債取利以貼補日用。
后勤部報告:
“庫中錢、糧只夠一月之用,請預(yù)做準備?!?p> 孟嘗君便問各位:“誰能代田文到薛城去收債?”
原來古時候有“學(xué)識”的人大多偏重“文科”,“理科”知識則很貧乏,許多人甚至不懂數(shù)學(xué)。
收債要按本計息。
不僅用到“加法”還需運算“乘法”,比較復(fù)雜。
只因不能當做“求官”的工具,所以大多數(shù)人不感興趣,能擔當“會計”重任的很少。
不想,馮諼卻挺身而出:
“我去?!?p> 孟嘗君大喜:
“我就知道馮先生不是平凡的人,到關(guān)鍵時刻,準能給大家露一手!”
馮諼行前問孟嘗君:
“收到錢后買什么不?”
孟嘗君一向不問家務(wù),也不知該買什么,一揮手:
“你看府中缺什么就買什么吧。”
薛民萬戶,欠債的倒有八千。
聽說孟嘗君來討債,年成不好,租稅又重,還不起的很多,難免長吁短嘆、人心惶惶,使薛城蒙上一層愁云。
怎知馮諼一到,先出安民告示,通知債戶,允許窮民量力而行,先讓大家松口氣兒。
接著,用收上來的一部分錢買酒割肉,請所有的債戶,無論是否有償還能力,都帶上債券來聚餐。
聽說有酒喝、有肉吃,就算是個圈套,反正還不起也躲不掉,所以債戶倒都能按期赴約。
大家吃喝,馮諼在廣場上來回轉(zhuǎn),對各種人的情況都有所了解,等大家吃飽喝足后宣布:
“孟嘗君是薛城的主人,知道大家都挺困難,此次討債,只收本金,利息全免,對特困戶連本金也不要了!”
當場把他們的債券收上來,一把火燒了。
要知當時的利息很重,時間稍長,就能超過本金幾倍。
“免利”大大減輕了債戶們的壓力,感動得他們含著淚花大喊“萬歲!”
馮諼回到臨淄,孟嘗君親自迎到門外,請進大堂,落座后笑瞇瞇地問:
“先生辛苦了!收回多少錢?”
馮諼報數(shù),孟嘗君挺驚訝:
“才這些?按我估計,還差三分之二?!?p> 馮諼一笑:
“錢是全部收齊,但您告訴我看府中缺什么就買什么。
我看府中積滿珠、玉,多養(yǎng)狗、馬,缺的只是‘義’,便買‘義’而歸?!?p> 孟嘗君不禁色變,一拍桌子:
“什么‘義’?我食客三千,眼看吃不上飯了,最缺的是錢!”
馮諼也撫案而起:
“君侯到今天還不懂得什么叫做‘義’?
您雖能慷慨待士,卻定重利息剝小民,仍不算仗‘義’。
區(qū)區(qū)之薛,是您的封地,民不過萬戶,欠債八千,那么多還不起債的若逼急了,難免逃亡。
到那時債也沒了,人也沒了,田地也荒蕪了,您還收什么稅、吃什么賦、當什么‘萬戶侯’?
‘義’不但養(yǎng)士也要愛民!
‘買義’,就是通過免息、焚券使薛人知道您輕財愛民而對您感恩戴德,從心里依附您,才能鞏固您的根本!
‘義’的價值,一時難知,但人勢有興衰,日后自有讓您明白之時。”
一頓教訓(xùn),把孟嘗君訓(xùn)得閉口無言,雖然心里還是有點兒不滿,也只說了句:
“拉倒吧,先生!”
便不再追究,而另去想辦法渡難關(guān)。
從對馮諼處理“債務(wù)”一事上的態(tài)度,可以看到孟嘗君的性格和氣質(zhì),絕非一般“養(yǎng)門客”的權(quán)貴們所能相比。
他有缺陷,但終不是“鉆到錢眼兒里,唯利是圖”的世俗商人。
即使還不能理解馮諼所作為的意義,也未因為受到上萬的損失而對朋友暴跳如雷,甚至絕交、控告。
所以,才能受到那么多人的尊重、愛戴,也因此在危難的關(guān)頭有人肯為他舍死忘生地拼命。
在他被迫出使秦國而又面臨幽禁、甚至殺害的危險時。
一食客偷偷潛入戒備森嚴的秦王宮,學(xué)著狗叫把衛(wèi)士引開。
為他順利偷回那件“白狐之裘”,獻給秦王寵妾燕妃,從而獲得逃跑的機會;
午夜逃到函谷關(guān),另一位食客拉開嗓子,學(xué)著雞鳴。
一時之間,全城的雞都跟著一起鳴叫。
守城門的將兵一聽到這么多公雞在叫,以為天亮了,于是就按照規(guī)定把城門打開。
孟嘗君就這樣通過了函谷門,靠著“雞鳴”“狗盜”之士順利逃回了齊國。
這種情誼,絕不是用金錢能買得到的,趙的平原君、楚的春申君,雖然也都“養(yǎng)客三千”,世稱“名公子”。
但與之相比,都是徒有其名。
然而,孟嘗君仍是從“上”向“下”地看待士人。
他的“識人”往往是在“有所為”之后,如“雞鳴”“狗盜”是從函谷關(guān)歸來才“愧揖”入“代舍”。
對馮諼這樣“國士”級人才,雖沒失之交臂,還是缺乏深刻理解。
就這一點來說,信陵君要比他高一個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