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悼念亡靈
在數(shù)十萬人的夾道歡迎中，信陵君率領(lǐng)凱旋的將士們，徐徐前進，在戰(zhàn)車上不斷拱手致意：
謝謝！謝謝！謝謝父老鄉(xiāng)親們對無忌的厚愛！
入城式極其隆重，在邯鄲也曾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但那畢竟是異國。
而今天，則是在家中，被親人們接待，溫暖的親情沁人心肺、激蕩全身，信陵君不禁淚流滿面。
望著威武颯爽、步伐整齊的凱旋大軍，不但百姓們高興得失聲痛哭，連安釐王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多少年來，每次與秦作戰(zhàn)都是傷亡慘重，大敗逃回。
以至被迫奴顏婢膝、割地賠款，向人家獻媚求歡、受盡屈辱；
而今天，卻是以魏人為主帥的聯(lián)軍，把秦人逼得龜縮在函谷關(guān)內(nèi)不敢東出一步。
同時還收回了大片土地！
安釐王不能不承認，信陵君堅持以“合縱”抗秦的主張是正確的。
自己的弟弟，小無忌已成長為蓋世英豪、魏國的擎天棟梁！
一切疑忌、憂慮都被此時的激情蕩滌到天邊云外，只有親弟弟，才是自己和魏國最可靠的保障。
就在這一刻，他已做出決定：
把魏國的軍政大權(quán)，全都交給信陵君。
他也相信，弟弟一定能把魏國治理強盛，再現(xiàn)當年文侯時代的光輝！
在舉國歡慶聲中，卻有兩個人心情陰郁，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一個是辛垣衍，他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
但他無法與信陵君同殿為臣，所以提前借病辭職回家；另一位是須賈。
因為放走范雎，他對信陵君恨之入骨。
十年里向安釐王進了無數(shù)讒言，促使“兄弟失和”也起了重要作用。
現(xiàn)在人家哥倆又成為“親兄弟”啦，還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嗎？
信陵君回來后，他就如待宰的豬羊，整天憂心忡忡。
別看信陵君消息靈通、明察秋毫，卻還真不知道辛垣衍的真實身份。
只知他屬于“親秦派”。
對須賈這種小人，就更不能眥怨必報地斤斤計較了。
而且，回來后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根本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
拜謁太廟、告慰宗祖，完成一大系列正式儀式后，他先去祭奠如姬夫人和如煙兒。
“竊符”是取得“邯鄲大勝”的重要前提。
沒有這次勝利，自己早就無葬身之地，安有今日？
飲水思源，他必須來向這二位女子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謝意。
然后他又來到晉鄙墓前。
晉鄙是因為不肯交出軍隊支持救趙而被自己殺掉的。
但老將軍是為了國家，忠于職守，以致成為“奪軍”的犧牲品。
人死不能復(fù)生，除了厚恤家屬外，他還得來向老朋友致以歉意。
侯嬴就更要看望了。
他知道老先生不喜歡張揚，所以沒有給他大修陵墓，仍保持著當年一抔黃土的風(fēng)貌；
只在墳前重立了一塊石碑，親自題上“東門隱士侯嬴之墓”，下寫“無忌敬立”；
并在四角栽上松樹，沒有更多的喧囂，卻可以從簡陋的肅穆中感受到先生的高風(fēng)亮節(jié)。
他知道老先生也不喜歡哭哭啼啼，何況此輩中人把“死”視為“暫別”，日后總要“再見”；
又何必如俗人嚎啕踴拜、涕淚交流地做兒女之態(tài)呢？
但是，他終不能從眼前抹去出征前的那壯烈一幕：
“公子，吾老矣，看著你們?nèi)^勇殺敵，真羨慕啊！
可惜此身已不能馳騁于沙場了，請讓我用一腔熱血來激勵你們的斗志吧！”
每看到那被染紅的白須，淚，就要無聲的流。
最后才來看望自己的愛妻。
在當時的形勢下，西門夫人的墓也很簡陋，但除了植樹種花，他也沒讓重新大修大建。
辛環(huán)沒有家鄉(xiāng)，沒有親人，就葬在夫人的墳東邊，以后自己與夫人同居后，仍能與兄弟相伴。
再把那只短箭插到柳葉兒的墳前以完遺愿時，信陵君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
“弟弟呀！”——
誰能想到，這個勇猛剛健的鐵漢心中，竟深藏著一段化指柔情！
他悔恨自己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弟弟對柳葉兒的愛，以致弟弟至今孑然獨身。
十年了，他終于再次踏進剛剛修葺一新的信陵府。
府前黑壓壓地站滿了迎候的人群，仍是舊規(guī)矩，不論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一律往里請！
而且不分貴賤尊卑，先來的入座，后來的站著。
百姓們也不愿委屈自己，一屁股坐到臺階、甚至地上，他們到府中是為了一睹公子風(fēng)采。
鬧哄哄的人群終于散盡，府中又回歸寧靜。
朦朧月色下，信陵君緩步踱到后花園。
細心的安釐王嚴格要求工匠們按原樣布置。
所以園中景物依舊，仍然是小橋流水，綠樹紅花。
以前盡管自己很少有時間，但偶有空閑，也曾陪夫人來過幾次，漫步小橋上，觀花樹下。
然而今天，卻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茫然”。
自古說“金榜題名、洞房花燭、老年得子、衣錦還鄉(xiāng)”是人生四大喜事；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將入相”威震天下，可說是“功成名就”，情緒為什么反倒低沉呢？
信陵君是英雄，俠義豪氣沖云天，但他也是人，就不能避免人類觸景生情的弱點。
十年了！十年前的幼兒嬌女，如今已成為小伙子、大姑娘；
年齡最小、活潑可愛的金鐘兒、鐵槌兒，則成為半老徐娘。
為了迎接自己，盡管做了修飾，仍遮不住歲月煎熬留下的痕跡，眼角爬紋，鬢見銀絲。
十年里，她倆是在多么艱難的條件下把孩子們撫養(yǎng)成人的??！但她們總還是苦盡甘來。
如煙兒、柳葉兒都魂飛魄散飛天外。
更令人撕心裂肺的是，萬般尋覓、望眼欲穿卻再也見不到西門夫人！
為了“行義”于天下，結(jié)縭十余載，兩個人一直是聚少離多，兩顆心卻一直緊貼在一起！
實際上，安釐王再殘暴，也不會因“竊符”而殺害西門夫人；
但夫人為了不致因成為“人質(zhì)”而干擾丈夫救趙的決心，才選擇了“死”。
出于那個時代的英雄豪情，男兒們太漠視“死亡”的實際意義。
在國外流亡的日子里，潛意識中的“死”不過是一種離別。
直到回國踏進府門，殘酷的現(xiàn)實才使他認識到“死”就是永別！
如姬夫人、如煙兒、柳葉兒、侯嬴先生、馮諼先生、裴云、芒豹兄弟、辛環(huán)、夫人……
都被“死”帶離了這個世界。
也許，還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與他們“重逢”。
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卻再也見不到他們，只留下孤零零的自己！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p> 此時此刻，哪怕他是鐵鑄的金剛，石頭心腸，攬住兒女，回首往事，也不禁流下熱淚。
他忽然想到：
自己奔波半生，執(zhí)義救世，卻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結(jié)拜兄弟命喪黃泉，三千門客百不余一，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