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到了,伴隨著“哐當哐當”聲,綠皮火車準時出發(fā)了,火車上下窗戶交錯著,初夏的風吹進來,車速平緩。可邢捍生的心情卻愈加激動,她感覺自己被一種強烈的感情所支配,那是一種夾雜著等待與重逢,祭奠與重生的情感記憶,那些記憶充斥著她的整個青春,屬于年少懵懂的暗戀,也屬于親情與友情,屬于那些漸行漸遠逝去的美好時光??墒悄切┏錆M美好回憶的過去,她還能回去嗎?
“爸爸、媽媽,這個姐姐旁邊有個座位?!边@時小女孩稚嫩的童聲從前面?zhèn)鱽恚驍嗔诵虾瓷乃季w。小女孩用肥嘟嘟的手指指著邢捍生身旁的座位甜甜的笑著,眼睛水汪汪的,臉上紅撲撲的,甚是可愛,她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而小女孩的爸爸媽媽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匆匆的跟在她后面,不好意思的笑一笑用老潯川話說到:“姑娘呀,你旁邊有人嗎?”
邢捍生,搖搖頭,立即將身邊的書包和行李拿起抱在身上,騰出空位,用老潯川話說到:“沒事,你快和孩子坐吧。”說完,小女孩朝著她做了一個可愛的鬼臉,便和她媽媽坐在了捍生身旁。
火車繼續(xù)朝前開動著,窗外的風景也慢慢往后退,像一幀幀舊照片,讓人忍不住想拋之腦后,望向前方的光亮駛?cè)ァ?p> 小女孩不安分的小手,開始玩耍著邢捍生的書包背帶,一會將它系成一個蝴蝶結(jié),一會又解開將它系成一個死結(jié),她的媽媽發(fā)現(xiàn)后立馬拍了她的小手,慌忙向捍生道歉。捍生望著小女孩委屈的小眼神和癟著的小嘴,倒也覺得有些想笑,便忙說沒關(guān)系。
這時,小女孩媽媽問捍生:“聽你口音你也是老潯川人吧?”
聽著這聲老潯川話,邢捍生便有種詩人筆下“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之感,雖然自己不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卻是十年還鄉(xiāng)的歸途之人,竟有些近鄉(xiāng)情怯之感。
捍生這樣想著,隨即便用老潯川話回答道:“嗯,十年了,想回去看看。”
小女孩媽媽便喃喃的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她和身旁的丈夫原來是在地震中失獨的父母,在十年前的地震中,學??逅?,還在上小學2年級的兒子來不及跑出來,便埋在那片廢墟中。那天傍晚,下著大雨,他和其他家長在廢墟中尋找孩子,可他們沒有任何工具,也沒有手套,就那么瘋狂的挖著,用手死命搬開石塊,卻又害怕自己力道太大,讓上面的碎石堵住石塊縫隙,因為每個縫隙下都可能有孩子,可他們實在沒有一點辦法。
后來救援隊來了,便日以夜繼的在廢墟中工作,每當挖出一個孩子時,他們都希望是自己的孩子,卻看見那個失去生命體征的孩子不是他們家的,又慶幸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還有生存的希望,可又為另一個孩子失去生命而傷心??珊髞砑议L實在太多,解放軍救援隊又來了,他們拼盡全力在廢墟中搶救孩子,他們是人民的保護神,他們?yōu)榱吮Wo家長免于受到房屋再次垮塌的危險,便央求家長全部撤離。在余震不斷的情況下,他們也不知道孩子身在何處,只是挖出一個又一個孩子,孩子們有些還活著,有些已經(jīng)昏迷,還有些去世了。來不及安置,怕尸體腐化造成污染,產(chǎn)生疫情,只得匆忙告別盡快拉走,送到殯儀館火化。他們再也沒有看見自己的孩子,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身在何處,他們只有等待,無盡的等待。只是后來在廢墟旁找到孩子的一只鞋和那個買給他的奧特曼書包,書包里面裝滿媽媽給他包好紙皮的書本,可是孩子呀,你又在哪里?
那個睜著大大眼睛,在美術(shù)課上會為自己的媽媽制作母親節(jié)賀卡,并沾上媽媽最愛的百合花折紙的可愛小男孩;那個還沒有完全學會加減乘除的小男孩;那個背課文還磕磕巴巴的小男孩;那個晚上會心疼父母辛苦,給父母捶背的小男孩;那個爸爸媽媽最心愛的小寶貝走丟了,但在夢中他一定會記得回家的路,回到爸爸媽媽身邊的路。
小女孩的媽媽說到傷感處早已淚流滿面,女孩爸爸也紅著眼眶,捍生急忙遞出衛(wèi)生紙給她,小女孩順手接住捍生的衛(wèi)生紙,輕輕擦拭著媽媽的臉龐,也跟著哭了起來,揉著眼睛對媽媽說:“愛生再也不淘氣了,再也不惹媽媽生氣了,媽媽別哭了?!?p> 小女孩媽媽便慢慢止住哭泣,擦了擦眼淚,摟著女兒哽咽說到:“媽媽不哭,媽媽知道愛生最乖,最懂事,媽媽不生氣了?!北惚е畠汉逯胨男∨⒅棺】奁?,在媽媽懷里甜甜的入睡了,手里還揪著捍生的書包帶子。
捍生望著小女孩沾滿淚痕的小臉蛋,和在睡夢中那雙不安分的小手,笑了笑,怕她著涼,急忙替小女孩拉了拉上卷的衣角,便不再做聲。
小姑娘的媽媽充滿歉意的看了看捍生,便細細說到,自從失獨后,他們夫妻兩整日茶飯不思,感覺日子特別難熬,家沒了,孩子也沒了,感覺天都塌下來了。后來在國家領(lǐng)導、鄰里鄉(xiāng)親、志愿者和社會各界好心人的幫助下,他們看到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大家眾志成城,抗震救災,團結(jié)一致,他們也深受鼓舞,就慢慢走出來了,重新面對生活。再后來兩年,她作為高齡產(chǎn)婦,也通過國家醫(yī)療幫助,做了試管嬰兒,生下了女兒愛生,熱愛生活,致敬重生,取名為愛生。
小女孩媽媽說完,細心為熟睡中的女兒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整理著她的齊劉海,輕輕摸著她額頭中間的痣,對捍生說到,她這顆痣和她哥哥一模一樣,眼睛也和她哥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長的睫毛,粉嘟嘟的小臉蛋,一切都像極了她的哥哥。八年前她出生時,護士第一次將她抱給我看,我看見她額頭中心的痣,我就知道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終于找到家了,她一定是聽到我們的祈禱,找到了她的爸爸媽媽。我和他爸爸抱著孩子在病房里哭了起來,很好笑是吧,40多歲的兩個中年人抱著孩子,哭得淚流滿面。他爸爸恨不得告訴醫(yī)院每個人,他終于有一個叫愛生的女兒,給醫(yī)院每個認識不認識的人都發(fā)水果和糖,于是大家都知道我們有一個叫愛生的女兒,她也是我們重生的希望。說完,旁邊那個高大的男人,那個小女孩的父親臉紅的朝捍生笑了笑。
睡夢中的小女孩彷佛聽到媽媽的話語,或者夢到和她哥哥玩耍,甜甜的笑了起來。那笑容就像十年前的五月十二日早晨,母親為他的小男孩扣好校服的最后一顆紐扣,為他在他最喜歡的奧特曼書包兩側(cè)放上他的小水壺和他吵著要媽媽買的旺仔牛奶,叮囑他一定要認真聽講,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小男孩嘟囔著小嘴,嫌棄媽媽太嘮叨,便匆匆背上他的小書包,拿著桌上的面包快步向屋外跑去。母親發(fā)現(xiàn)小男孩還未系上紅領(lǐng)巾,肯定會被扣操行分,到時候肯定不能再得到老師獎勵他最愛的小紅花。母親便匆匆追上去,弓下身子為他系好紅領(lǐng)巾,整理好衣領(lǐng),小男孩便匆匆跑向?qū)W校,卻又半路折返回來,踮起腳尖,親了親媽媽的臉頰,甜甜的說到:“媽媽我愛你,今天晚上我要吃糖醋排骨喲”。稚嫩的童聲還回蕩在母親耳邊,小男孩跑向遠處卻又在清晨太陽初起的陽光下,笑著和母親招了招手,便向?qū)W校飛奔而去。
十年后雨后天晴,當陽光再一次照耀這一片多難興邦的土地時,安靜的透過車窗,溫暖的照在小女孩稚嫩的臉龐上,甜甜的笑容和十年前記憶中的樣子重疊了,小女孩一定是做了一個美夢,而那個美夢變成了現(xiàn)實。
邢捍生聽完后,終于忍不住眼角的濕意,用手絹擦拭了一下,欣慰的笑了笑,便問到,那你們這次帶著那么多行李是要回去了嗎?
小女孩媽媽答到:“是呀,現(xiàn)在國家政策越來越好,我們新潯川縣也得到其他省的對口援建,修起了堅固的小樓房,還有各種健身器材、綠樹鮮花和各種便民政策福利待遇,對我們?yōu)膮^(qū)民眾加大扶持。但我們也不能當扶不起的阿斗??!我們得通過自己的努力,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感恩他人,致敬重生!
于是,我和孩子她爸立即商量,結(jié)束在外六年的打工生活,賣掉房子,帶著孩子回到新潯川,因為那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是我們的根,是孕育我們的土地,是我們熱愛的地方??!快要年過半百了,我們終于有家了,也終于回家了,帶著我們的孩子愛生去建設這片土地,熱愛這片土地,也致敬潯川的重生。“
邢捍生無法說出自己聽到這些話的震撼與感動,只覺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對生命也有了重新的認識。她永遠記得在體育館帳篷學校里總理在黑板上寫下:“多難興邦”那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正是這四個字讓她在失去親人朋友后,能夠堅強的站起來,不斷為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理想而努力著。她想成為一個對祖國有貢獻的人,成為一個為自己理想而奮斗的人,她希望用自己的小小力量來使這片土地更加美好。
自從她選擇學醫(yī)后,從年少時的感性變得越來越冷靜理智,見慣了太多太多的生離死別與生命的脆弱,身邊沒有從醫(yī)的朋友常常說她變得越來越理智,也變得越來越冷漠了。其實,只有她知道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失去親人朋友的悲痛與無奈,臨床實習的這幾年她在醫(yī)院中看見過無數(shù)次,病人家屬在走廊角落低聲哭泣,又看到有多少病人因為久病不愈沒錢再治療,怕拖累家人而放棄治療回家的無奈與辛酸。這些事情幾乎每天在她眼前上演,這讓她更加篤定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她盡量避免自己被帶入情緒的漩渦而無法做出冷靜客觀的醫(yī)學判斷,她總是盡力為病人降低費用,爭取每一個治愈的希望??墒牵裁靼鬃约旱牡缆愤€很長,她的學習和工作還需要更加努力,她希望用自己的努力去踐行自己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醫(yī)生的理想。
短暫思緒后,邢捍生抬起手,看了看手表,還有一個半小時才到達綿城站。昨晚一夜無眠的她,頭靠背椅,也漸漸有了些睡意。
這時,綠皮火車也慢慢駛?cè)胗暮讵M長的隧道,就彷佛進入了時間的隧道一般,捍生也慢慢進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