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袖口悠悠傳出一陣兒若有若無的香氣,是寺院里常年燃的香的味道,仔細聞,好像還能聞道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兒。
那味道來自一個香囊,由明黃色錦緞縫制而成,香囊正中央繡了個四四方方的卍字,肆兒很是喜歡。
普天之下敢這么明晃晃使用黃色的,除了皇宮,也就只有寺廟了。
護國寺里的老和尚說,這香囊開過光,將它帶在身上便會有佛祖庇佑,逢兇化吉,否極泰來。
肆兒對此深信不疑,一直很寶貝地藏在袖子里。
此刻,天色漸晚,晚霞渲染的天空下,一行人浩浩蕩蕩,正走在回宮的路上。
小宮女肆兒低著頭,邁著細碎的步子,緊跟在皇后的紫雕花鎏金鳳攆旁,一雙精致的杏眼兒偶爾望向隊伍最前方那高頭大馬上的挺拔背影。
馬上的人是丞相葉筠。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祈福大典,此刻,大典結(jié)束,眾人要在酉時之前趕回宮中,這是規(guī)矩。
隊伍剛行至宮門口,忽見有人從宮內(nèi)騎俊馬飛馳而出。
待離得近了,眾人方才看得清楚,馬上的原來是個身材發(fā)福的中年太監(jiān)。
那太監(jiān)倉惶下馬,一時腳軟差點摔個趔趄。
“丞相大人,圣上急召,請您立刻去御書房!”
太監(jiān)說話帶喘,肥胖的身子好不容易擠到葉筠身邊,表情罕見地十分凝重。
太監(jiān)名叫常祿喜,是皇帝的貼身太監(jiān),能讓他這般著急來傳話,可見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葉筠眉頭一皺,未曾多問,直接道:“常公公,這里麻煩你了?!闭f完,顧不上向皇后請示,直接策馬離去。
“哎呦,大人快去吧,不必同奴才客氣?!?p> 常祿喜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轉(zhuǎn)身向皇后的轎攆走去。
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事,常祿喜依舊心有余悸。
今日是三年一度的祈福大典,陛下提前回了宮,只因西北那邊傳來了緊急秘報。
在御書房,看了西北秘報后皇帝龍顏大怒,將御書房的案幾掀翻了不說,一怒之下甚至拿起身旁的利劍一劍揮出,那劍身竟直直插進了案中。
伺候的宮人哪里見過這場面,瞬間嚇破了膽,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皇帝一言不發(fā)盯著眼前的劍刃良久,終于長舒一口氣,向后一仰頹坐在龍椅上。
“宣丞相?!?p> “是?!?p> 他不敢耽誤,連滾帶爬出了御書房,眼看著酉時將至,快馬加鞭來朝宮門而來。
“常公公,發(fā)生什么事了?”
葉筠剛走,皇后身邊的婢女就來問話了
“隊伍到了宮門口卻又停滯不前,是何原因?!?p> 皇后的問話常祿喜哪敢怠慢,他忙弓著身子朝皇后的方向拜了拜,扯著嗓子喊道:“稟皇后娘娘,陛下有事急宣丞相覲見?!?p> ……
數(shù)月后。
“好消息好消息,蒼離降了!”
“降的好啊,就是可憐了平陽長公主,年紀(jì)輕輕就被那蒼離王虐待致死。平陽長公主可是陛下的親姐姐,蒼離王殺了長公主,落得今日的下場,活該!”
“話說平陽公主嫁去蒼離時不過十五歲的年紀(jì),真不知她這十幾年是怎么熬過來得,我可是聽聞那蒼離王極其殘暴,殺人如麻?!?p> “就是就是,我跟你說啊……?!?p> 話題一扯到這兒,大家伙兒都來了精神,竹筒倒豆子似的開始細數(shù)蒼離人的惡行,話語間神情之悲憤,語氣之激昂,令人咋舌。
多年前迫于無奈,公主遠嫁和親,保得大周幾年太平,當(dāng)今陛下也因此才有機會登上帝位。
公主怎會突然暴斃,蒼離王暴虐成性,對待自己的親人尚且可殺可辱,更何況是敵國的公主。
失去至親的大周皇帝發(fā)了瘋般對蒼離展開報復(fù)。
或許是大周真的強盛了,也或許是蒼離已經(jīng)不復(fù)曾經(jīng),總之,這場戰(zhàn)爭進行的異常順利。
蒼離降了,以丟失一半的城池為代價,降了。
這場戰(zhàn)爭,葉筠功不可沒。
回朝后,大周皇帝在皇宮里舉辦了隆重的慶功宴。
戰(zhàn)場的鮮血似乎洗刷了公主客死他鄉(xiāng)的悲哀,人人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這天,文武百官齊聚一堂,輕歌曼舞,觥籌交錯,眾人暢飲至深夜才紛紛散去。
酩酊大醉的皇帝被宮人們攙扶著回到寢宮,頭一沾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
后宮中的暗潮涌動,他已無暇顧及。
而此時,皇后寢宮內(nèi),一屋子人正對著嚎啕大哭的小娃娃束手無策。
前頭的宴會不知何時能散。
本是舉國歡騰的好日子,偏偏小公主在今日高燒不止,太醫(yī)開的藥喝下去又吐了出來,這可如何是好。
因為高燒不退,小公主像只小奶貓般縮在乳母懷里,小臉漲得通紅,哭著哭著嘴里開始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些什么么。
肆兒看著小公主這副樣子心疼的緊,擰出一方濕帕沾了沾小公主的額頭,希望能緩解高燒帶來的痛苦。
嬤嬤先前已經(jīng)吩咐了人去通知皇后娘娘,卻遲遲不見人回來。
孩子病了,總要母親在身邊陪著才好。
許是今晚夜色太亮,亦或是前邊宴會的嘈音太躁人,總之,肆兒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似乎,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小公主哭鬧不止,宮人們忙作一團,這座整個后宮中最華麗的寢宮此刻亂糟糟的,儼然沒有了往日的安寧與高貴。
仿佛為了印證肆兒心中的猜測,丑時剛到,外面一陣慌亂,緊接著一隊面無表情的侍衛(wèi)闖進來不由分說要將她帶走。
“這里可是皇后寢宮,你們要做什么,放開我”。肆兒奮力掙扎著。
為首的侍衛(wèi)見肆兒反抗的厲害,不耐煩道:“別白費力氣了,我等就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來拿人的?!?p> 什么,皇后的旨意!
肆兒大驚,在半信半疑中被的侍衛(wèi)帶了出去,心中不安更甚。
在深宮多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幾次生死考驗都挺了過來,不知道這次還能不能挺過去。
被侍衛(wèi)帶走后,肆兒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沒有被關(guān)進地牢,也沒有被直接扔進荷塘里淹死,他們竟將她帶到了虞夫人的宮殿里。
剛一進門,就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
淡金色薄如蟬翼的紗簾后,幾個產(chǎn)婆正奮力搶救虞夫人的性命。
“肆兒,你可知罪?”
肆兒循著聲音望去,這才注意到一旁的椅子上,身著華貴金絲牡丹鳳袍的女子抿了口手中的茶,看向她的眼神不帶一絲溫度。
“皇后娘娘,奴婢……”
啪!
話還未說完,皇后身邊的宮人便先一步跨到肆兒跟前,狠厲的巴掌落到肆兒臉上。
“大膽賤婢,你沖撞虞夫人,害得小皇子早產(chǎn),現(xiàn)在虞夫人危在旦夕,你可知罪?”
那宮人下手太狠,嘴角的血絲流到舌尖,甜絲絲的還帶著一股腥味,與虞夫人難產(chǎn)的血氣混合在一起,肆兒胸口泛起一股惡心。
“奴婢……。”
啪!
又是一巴掌,毫不留情,也根本就不給她任何辯解的機會。
肆兒抬起頭,求救的目光看向皇后,對宮女來說,主子就是她們在這偌大深宮中唯一可以倚仗的人。
但同時,若一旦失去主子庇護,也就只剩死路一條。
皇后的目光清冷不帶一絲溫度,這讓一向通透的肆兒瞬間心如死灰,皇后,想要她死!
強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肆兒挺直了身子。
虞夫人早產(chǎn),她就是罪魁禍?zhǔn)住?p> 今晚小公主發(fā)燒,她著急去請?zhí)t(yī),急急忙忙地沒看路差點撞到挺著大肚子的虞夫人,辛虧虞夫人身邊的婆子眼尖,一把拉住了她,才沒真撞上去。
不管現(xiàn)在虞夫人為何會忽然早產(chǎn),皇后都是最大的受益者。
身為后宮之主,出了這樣的事自然有責(zé)任查明真相,可眼下皇后明顯不想這樣做。
為什么不愿意查下去而要她一個小宮女頂罪呢,恐怕……。
一切都在皇后的算計之中,而她,則陰差陽錯成了這盤棋中不可或缺的替死鬼棋子。
肆兒艱難地望向皇后,眼前的女子高高在上,精致的妝容遮住了她的疲態(tài),華麗的宮服在燭光中隱隱閃爍著光彩,仔細看去,眉宇間還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的風(fēng)采。
是什么呢?好像是,得意!
是了,皇后此刻該是得意的。
虞夫人要死了,這個處處跟她針鋒相對,奪走她丈夫的喜愛甚至威脅到她后位的女人要沒了!
生了皇子又如何,皇后膝下無子,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是要養(yǎng)在皇后名下的。
“念你這些年照顧公主還算盡心的份上,本宮留你個全尸,拖下去吧。”
皇后終于說話,她似是有些累了,拇指食指揉捏著眉心。
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扎進肆兒的四肢百骸。
肆兒瞬間失了力氣,仿佛斷了線的木偶般癱坐在地,任由侍衛(wèi)將她帶了出去。
在這深宮里,一個宮女的生死實在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
宮女只是伺候主子的工具,隨時可以被拋棄,隨時可以被取代。
自打八歲入宮,肆兒自認這些年在宮規(guī)的框框里活得端端正正,不敢有半點逾踞,有時候不免想,這樣活著,真的有意思嗎?
行尸走肉般活著,倒不如早死了了事,說不定下輩子,還能投生個好人家。
可就這么死了,真的甘心嗎?
被自己此刻心中所想嚇了一跳,原以為自己不懼怕死亡,但此時此刻,肆兒心中卻跳出一個聲音在叫囂。
不,你不能死!
心中那個聲音在拼命叫喊,活下來,活下來就有希望!
這是人在瀕死時求生的本能。
對,死了就什么都沒了,活著,才有希望!
強烈的求生意識令肆兒猛然驚醒,她開始思考,要怎么辦,怎么辦才能活下來?
憑她的能力想從這些侍衛(wèi)手里逃脫簡直難如登天,就算運氣好僥幸逃脫,在這深宮里她又能去哪兒呢。
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就在絕望即將再次襲來之時,忽然,肆兒眼前一亮
葉筠!
宴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知為何他這個時辰還沒有出宮。
肆兒決定死死抓著這根救命稻草!
“葉大人,救命,求求你救救我?!?p> 葉筠走著走著忽然走不動了,怔愣了片刻,低頭仔細一瞧,腿上怎么多了個人。
架著肆兒出來的兩個侍衛(wèi)見肆兒撲到葉筠身上,早已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要上前要將肆兒拉開。
“大人息怒,我們這就把她帶走?!?p> “不要,我是冤枉的!大人,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肆兒死死抱著葉筠的大腿不放!
兩名侍衛(wèi)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卻束手無策,這罪婢緊緊抱在丞相大人身上,丞相沒發(fā)話,他們哪敢貿(mào)然上去拉人。
葉筠微微動了動身子,動不了。
太吵了,好不容易聽清楚腿上的人說什么,混沌的腦子恢復(fù)一絲清明,葉筠瞇著眼打量眼前的人。
從衣著打扮來看,應(yīng)該是個宮女。
“哪里來的宮女?”敢攔他的路,是活的不耐煩了!
“回大人,這宮女今日沖撞了虞夫人,害得虞夫人早產(chǎn)皇后下令將她處死?!逼渲幸幻绦l(wèi)回答道。
怪不得,原來真是活不久了,才敢如此大膽。
將死之人沒什么好看的,葉筠抬腳,將抱住自己的人一腳踢開。
“啊!”
肆兒胸口處挨了一腳,被葉筠生生踢開。
“葉大人,求求你救我!”她顧不上疼痛,再次爬起來跪倒葉筠面前。
葉筠喝了不少酒,剛剛那一腳沒收住力道,沒想到她挨了一腳還不死心。
葉筠剛想踢第二腳,身旁的唐專眼疾手快一個疾步上前擋在了肆兒面前。
當(dāng)然他不是想救肆兒,只是葉筠在人前一直樹立的是清正儒雅的形象,若繼續(xù)讓她踢下去,萬一把人踢死了就不好了。
葉筠今日喝多了酒,唐專不放心所以一直跟著,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唐專硬著頭皮擋在肆兒身前,當(dāng)著所有人的目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皇后那邊不能得罪,大人又喝醉了,他應(yīng)該怎么做,怎么做???啊啊??!
幸虧當(dāng)初娶她的是景楓。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肆兒。”
眾目睽睽之下,葉筠彎腰,用袖子輕輕拂去女子臉上的淚水。
“別哭了,你叫肆兒,本官今日便放肆一回,你在這里等著?!?p> 此話一出,幾人皆是一愣。
葉大人是要救這罪婢?
“唐專,你在這兒守著?!?p> “是?!?p> 唐專是葉筠的隨從。
眼看著主子越走越遠的身影,唐專嘴角狠狠抽了抽,認命地守在原地。
別看他家爺表面上正常,實際上這是醉了啊。
今日宮中大宴,多喝了幾杯,大半夜的不回家非要在宮里亂遛達不說,現(xiàn)在還要英雄救美?
而且剛剛的行為,多多少少有點兒……孟浪……吧!
唐專不敢明說,只能腹誹,希望他家爺永遠不要知道他用這兩個字形容過他。
大約半柱香之后,葉筠才回來。
“皇上已經(jīng)同意放了她了,你們走吧?!?p> 這……。
兩個侍衛(wèi)面面相覷,但還是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退下了。
當(dāng)朝丞相說的話,他們哪敢不信。
“爺,您剛剛?cè)ツ膬毫耍俊碧茖P÷晢柕馈?p> “去找皇上了?!?p> “皇上見您了?”
唐專不解,皇上好像也喝醉了,走的時候都是直接被宮人抬走的,還能接見他家爺?
“皇上在睡覺,不見我,我偷著進去,跟他……,求情了,對,求情了。”
“您怎么說的?”
唐專不死心地追問道。
“我說我路上碰見個宮女,長得順眼,叫肆兒,要帶走?!?p> “那皇上說什么了?”
葉筠想了想,搖搖頭道:“沒說,默認了?!?p> 唐專:……
方才他已經(jīng)從那兩個侍衛(wèi)嘴中打聽到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幸好剛剛傳來消息,虞夫人命保住了,皇子也平安,那宮女又說自己是被冤枉的,想來應(yīng)該是沒事了。
“爺,屬下帶您去喝碗醒酒湯吧?!?p> 話音剛落,撲通!
“爺!”
這會兒酒勁過去,葉筠睡著了。
一個時辰以后。
“爺,您醒了?!?p> “這是哪?”
葉筠揉了揉發(fā)痛的額頭,打量著四周。
“這是宮里供侍衛(wèi)歇腳的地方,您喝醉了,在宮中睡著了,我就把您帶到這兒來了?!?p> 頓了頓,唐專又道:“那個……,您還記得睡著前的事嗎?”
睡著前的事兒?
葉筠思索了一會兒。
“好像記得?!?p> 記得就好辦了。
“那姑娘門口等著呢?!?p> 說起肆兒,唐專不禁想起剛剛在門外見到她的樣子,與那會兒哭哭啼啼的樣子判若兩人。
柳葉眉瓜子臉,水靈靈的大眼睛勾人心魄,竟是個實打?qū)嵉拿廊藘骸?p> 嘖嘖,皇宮中果然是不缺美人兒。
“爺您不愧是爺,醉成那樣還能英雄救美,真是……?!?p> “閉嘴!”
“是!”
葉筠有些懊惱,昨日多貪了幾杯,好像多管了閑事。
事已至此,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算是積德了。
“走,出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