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稚叫了輛馬車,送走一路奔波尚未好好休息過的陳蜷。
陳蜷縮在馬車里,星夜兼程的疲乏感適時涌上全身,車轱轆顛簸了一陣,少年已沉沉睡去。
韓有涯拐上茶樓,楊稚正支著食指,噠噠地敲打著二樓圍欄。天光大亮,數(shù)頃陽光打在楊稚臉上,鬼臉面具看著也柔和起來。
等到韓有涯將步子挪到他身邊時,楊稚這才緩緩開口。
“造仙一零一的事,你安排的怎么樣了?”
韓有涯負手而立,視線落在波光粼粼的無岸海上,淡淡回道:“這次的造仙一零一是滕閥出資,長平呈像臺經(jīng)手制作的,一百零一個名額大頭都給了八大社,其余給一眾小社瓜分,本來你這有名無實的栽星社是分不到名額的?!?p> “但是?”楊稚笑道,“凡事總有個但是?!?p> 韓有涯同樣低頭笑道:“但是我和長平呈像臺的副臺長有些淵源,她同意掛出兩個名額給我?!?p> “有些淵源,詳細說說?”楊稚在一旁打趣道。
“我憑本事說服了她?!表n有涯挺了挺胸,背也直了幾分。
“明白,睡服了她,”楊稚微微頷首,啞著嗓子一拍韓有涯寬闊的肩頭,“真不愧是長平炮王!”
韓有涯略微側(cè)過頭,目光如譚幽幽泉水,注視著矮他近兩個頭的楊稚,“炮王又是何意?認識你幾十年,你嘴里總是會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詞來?!?p> 楊稚堪堪訕笑道:“炮王一詞,是夸你身體好?!?p> 韓有涯聽他一番解釋,先是搖頭嘆息,緊接著面上又露出些微真誠笑意,“我本以為十五年前你飛升之際,是見你的最后一面,未曾想十五年后,還能再見到你,躬行,你究竟經(jīng)歷了些什么?”
韓有涯盯著楊稚用來遮掩面容的鬼臉,他知道那些油彩圖案的來歷。北邊靈疆有種寄靈戲,唱戲人便會根據(jù)戴著的不同人物的面具,唱出不同的戲詞。楊稚臉上戴著的那張哭臉面具,含義實則是送終人,一般是白發(fā)老母哭英年早逝的黑發(fā)兒所用,楊稚又要為誰送終?
“陸躬行十五年前應(yīng)該就死了,”楊稚的語調(diào)冷了下來,“活下來的是楊稚,你也看得出來,我現(xiàn)在與十五年前大為不同了。”
楊稚平舉起雙手,長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勾勒出衣裳下瘦弱單薄的身軀。
韓有涯一時間有些恍惚,面前瘦小的人依身材決計不會是十五年前英姿颯爽的高大青年,可他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間那種風(fēng)采,卻又將韓有涯帶回到往昔的歲月中。
韓有涯的眼眶有些濕潤了,他低低說道:“為什么是陳蜷,那孩子體內(nèi)無法凝聚半點清氣,你又怎么讓他做異人?”
楊稚笑道:“為什么不能是陳蜷?陳蜷結(jié)不成內(nèi)爐,但此時某地,已有一座內(nèi)爐在等著他了?!?p> “難不成是鹿搬?你去找過鹿搬了?”韓有涯沉思了一陣,繼續(xù)說道,“如果是他的話,倒是有機會能替陳蜷結(jié)成內(nèi)爐。”
“確實是鹿搬,十五年前我渡劫失敗死里逃生,撿回半條命后,散人會那時又散了,我尋到鹿搬,讓他著手替我設(shè)陣,一晃十五年,他的陣一月前終于完成?!睏钪傻恼Z調(diào)淡漠得出奇,仿佛講述的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何時出發(fā)?”
“明日就走,越快越好,晚上還得麻煩你給陳蜷置辦幾套得體的衣裳,至少大差不差得瞧起來跟這蜃州城里的公子哥們一般?!睏钪啥诘?。
“好說,”韓有涯點點頭,“除了鹿搬,你還有跟散人會的其他人聯(lián)系過嗎?”
“季蔓和葉連枝在靈疆閉關(guān)前見過幾面,顧泉客給我提供了一筆啟動資金,剩下的人都跟你一樣,也都各自擁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愿再去打擾他們,”楊稚聲音驀地一滯,喉嚨微顫著,接下來自他哭臉面具下講出來的話出奇得溫柔起來,“她在長平還好嗎?”
“挺好的,十五年來除開皇上召見,一直都呆在清秋小筑里?!?p> 楊稚腦子里又轉(zhuǎn)起來那道綠色身影,十五年前學(xué)會放下,十五年后才明白當(dāng)時只放下了一半。
“那便好?!睏钪晌⑿Φ?。
韓有涯默契地安靜了一陣,這才又繼續(xù)問道:“你讓我給你留兩個造仙一零一的名額,一個是陳蜷,還有一個是誰?”
“另一個,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趕來的路上?!?p> 數(shù)百里外沉香山區(qū),云霧繚繞的東隅派后山禁地,不合時宜的升起一道人間煙火。
只見空蕩蕩的后山禁地之中,架起一股火堆,火堆之上還烤著一只滿溢油光的修長仙鶴,濃郁肉香鉆入圍坐在火堆旁一老一少鼻腔中,兩人不約而同地深吸一口。
“香吶?!眱扇擞芍再澋?。
少年面龐上線條柔和,偏眉眼口鼻又生得刀削斧鑿般,乍看之下倒像是英氣逼人的妙齡姑娘。
少年一手轉(zhuǎn)著短匕,一手按在仙鶴背上,剜下一片黃澄澄油滋滋的大腿肉,遞到一側(cè)身著白袍的白發(fā)白眉老者手上。
“師父您先請。”少年忍住唇齒間翻涌的口水。
那老者嘿嘿一笑,直接用手攥著肉片大快朵頤。
見到師父下嘴,少年這才為自己割了只仙鶴腿,效仿師父如餓虎撲食。
“嗯,東隅派養(yǎng)的這仙鶴肉質(zhì)頗佳,比玉府仙門的柴鶴要好上不少,油水足,皮薄肉嫩,美哉美哉?!崩险咭幻娣潘辆捉?,一面仍不忘評點一番。
吮著骨頭的少年不住點頭,算是附和著師父。
“可惜,我方才路過東隅派地窖,聞到一股沁人酒香,這等人間美味,當(dāng)需美酒作陪?!崩险邠u頭晃腦暗示少年道。
那少年放下骨頭,皺起眉頭,撇嘴道:“師父您又想吃獨食?我可不上當(dāng)?!?p> “一樂你何出此言???”老者震驚道,“為師是不想白白糟踐了此等仙鶴佳品,怎么會是吃獨食呢?”
少年卻不聽他辯白,自顧自再割下一片肉,笑道:“上次玉門仙府您也是這套說辭,徒兒不會再上當(dāng)了?!?p> 這一老一少相互揶揄,柴火燒得正旺,架上仙鶴片得只剩半只。
禁地石柱上干凈利落扎下兩道人影。
少年和老者抬眼瞧去,只見來人皆身著東隅派女弟子藍白長衫,腰間別著柄長劍,怒目而視。
“放肆!竟敢私闖東隅后山禁地!”領(lǐng)頭的女弟子高聲怒喝,腰間長劍已拔出一半。
“我就奇了怪了,”少年一拍腦門,“不是說禁地嘛,怎么還會有人來?”
兩名東隅派女弟子對視一眼,再看向頂嘴的少年和捧著剩下半只仙鶴狼吞虎咽的失態(tài)老者,怒意更盛。
領(lǐng)頭的拔出長劍,蹙眉瞪向少年,“無恥小賊!”那姑娘又看了一眼白發(fā)白須的老者,“無恥老賊!竟敢光天化日偷我東隅派的仙鶴?!?p> “還...還吃了它?!迸茏映謩Φ氖謿獾弥卑l(fā)抖,劍尖直指少年。
那少年直起身子,理直氣壯地叉腰大罵道:“我可去你奶奶仙鶴腿!這位是昆侖仙宗前理藏長老譚鎏子,你個黃口小兒豈敢無禮?我們師徒倆是要寫一份仙鶴烹調(diào)寶鑒,寫書人的事,能叫偷?”
譚鎏子怒罵道:“圖一樂!休得無禮!”說話間老者又啃了塊仙鶴肉,齒間掛著亮晶晶的口水絲,含糊不清地繼續(xù)教育道:“為師平時怎么教你的?做人需注意言行,不忘口吐蓮花?!?p> 譚鎏子看向那兩位鳳眼圓睜的女弟子,回道:“我可去你蓮花奶奶仙鶴腿,老夫我就是吃了,你有本事打死我?”
領(lǐng)頭女弟子面紅筋漲,憎惡說道:“憑你二人的作派怎會是昆侖仙宗的人?今日吃了東隅派的仙鶴,且拿命來還?!?p> 兩人持劍殺來,圖一樂見狀,伸手去摸背上的竹劍,譚鎏子卻止住了他。
“女子雖蠻不講理,但我們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可動粗傷了和氣。”
那女弟子聽得譚鎏子一席話,顛倒黑白,竟把惡帽子扣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加重手上力道。
長劍攜起山風(fēng)云氣,凌厲至極,就要掃到圖一樂臉上。
圖一樂依著譚鎏子的吩咐放下拿劍的手,視若無睹地抱起胸來。女弟子那一劍迅猛非凡,少年卻不閃不躲。
譚鎏子本來坐在圖一樂身后的火堆旁,一晃便閃身到了少年面前,長袖一甩彈開女弟子的一劍,再一閃身,捏住第二名女弟子手中長劍,輸了道溫和的清氣進長劍劍身,那弟子卻只覺虎口處如遭重擊,長劍脫手,人也向后栽去。
圖一樂顯是早料到當(dāng)前局面,看著地上身形狼狽的兩名女弟子,譏諷道:“我不動粗,我?guī)煾缚刹灰欢ā!?p> 譚鎏子老臉含著歉意揮手道別,“風(fēng)緊扯乎。”
地上的兩名東隅派女弟子再抬眼看時,面前已不見了人影,只有一旁火堆里的干柴仍徐徐燃燒。
“師父,咱接下來去哪?”圖一樂問道。
“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