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州九月的夜，海風(fēng)里穿著桂花香。
陳蜷行得愜意，在提燈出街的游人間緩步穿行。乘的馬車剎在十步外，再難駛進(jìn)安沁坊。少年付了車錢，別了慈眉善目的老馬夫，鉆進(jìn)燈火盈盈的安沁坊中。
寄香居的生意紅火，晚間食客仍絡(luò)繹不絕。前來買糕點的多是各府的丫鬟婢子，趁夜間涼快替主人跑一趟腿。
這么說來，陳蜷自覺跟這些丫鬟婢子們的身份差不太離，也是被楊稚支來跑腿，買桂花糕為其解饞，明面上是栽星社的異人，干的卻是府上丫鬟們的活。
陳蜷這么想著，嘴上不由輕輕笑出了聲。
笑聲引得排在身前三步外的不知哪府的丫鬟姐姐回頸瞧來，看了少年一眼，圓潤的臉頰上泛起抹胭脂色的紅暈，而后提著食盒往前輕巧地踏了一步。
陳蜷不解其意，看那位姐姐往前進(jìn)了一步的距離，自己腳步也相繼跟上，誰料那姐姐見陳蜷跟著往前逼近，又邁了一步，鼻間依稀泛起嬌哼。
少年更是迷糊，眼下不知是進(jìn)還是該退，原地杵了片刻，裝作若無其事地四周看看風(fēng)景。
寄香居對面筑有一座高墻府邸，修得氣派，夜里燈籠熏得白墻泛著湖泊似流動的暖光。
少年正出神看著，寄香居的伙計們輕聲打斷了他。
陳蜷明白當(dāng)下輪到自己，收回目光腳上往寄香居里邁去。
排在身前的那位丫鬟姐姐提著滿溢桂花清香的食盒，同陳蜷擦肩而過，面上還嗔怒著瞪了他一眼。
“無賴?！蹦墙憬愦嗌卦陉愹樯韨?cè)丟下句話，便一溜煙似地混進(jìn)了夜間安沁坊的游人中。
陳蜷這下明白了，恐怕那位丫鬟姐姐先前聽見自己在其身后笑出聲來，便認(rèn)為自己是在調(diào)笑人家，姑娘回身看他一眼，見他穿得人模人樣，便把陳蜷當(dāng)作放浪的哪家公子。
陳蜷心中有苦，對著寄香居的伙計搖頭苦笑道：“四斤桂花糕?！?p> 那伙計手腳靈活地用考究的黃紙打包好四斤桂花糕遞到陳蜷手上，接了少年的銀錢，笑著揮手送客：“客官慢走不送?！?p> 陳蜷嗅了嗅手里的糕點，只覺一股沁人心脾的撲鼻花香滲出紙面涌入鼻腔，當(dāng)下便熏得他兩眼撲閃，像是要醉倒在桂花清香中。
陳蜷定了定神，臨走前指著對門的府邸插嘴問了一句：“請問這府邸是哪家的？”
伙計客氣笑道：“公子不是蜃州人吧，這可是滕家別院，住著滕閥的二公子呢?！?p> “滕閥？”陳蜷嘴上嚼著新詞，不解道。
“公子您莫不是鴻疆人？”伙計借著燈火仔細(xì)地端詳了陳蜷一陣，見他生得眉清目秀，不似異族之人，詫異道：“公子若是鴻疆人，怎會沒聽說過滕閥，那可是三大富可敵國的門閥之一，當(dāng)年靠著一款風(fēng)靡五疆的飲品發(fā)家，至今仍有售賣?！?p> 伙計在柜間翻了翻，掏出一個手腕粗細(xì)，長約一臂的瓶子來，遞給陳蜷。
“這便是滕閥發(fā)家的飲品，名為可喜可賀，今日有緣，這瓶便算送給公子您了?！?p> 陳蜷接過可喜可賀，小坡村里待慣的他何時見過這些稀奇玩意。他拔開可喜可賀一端的木塞，晃了晃瓶身，瞧見其中又像醬油又像湯藥的黑色液體。
陳蜷心下不免嘀咕，這烏漆麻黑的東西真能喝嘛。
在寄香居伙計的肯定之下，陳蜷揚起頭飲了一大口可喜可賀。那醬油色的液體一入喉，陳蜷便覺整個喉腔都火辣辣地?zé)似饋?，舌苔根上還滋滋泛著氣泡。
味道倒是又甜又辣，關(guān)鍵是液體中含著汩汩的氣泡，激得少年皺起臉來，末了還打出一聲長長的飽嗝來。
那伙計一看陳蜷反應(yīng)，被這位衣著不凡模樣老實的公子哥逗得合不攏嘴。
“公子您慢走，慢點喝。”伙計見陳蜷身后其他客人臉上已有幾分等得不耐煩的不悅之色，有些不舍地送走這位有趣的公子。
陳蜷提著剩下半瓶的可喜可賀，腋下夾著楊稚要的桂花糕，站在長街上越喝越上頭。
這帶氣的黑水滋味果然神奇，怪不得滕家老祖能借此發(fā)家，榮膺三大門閥之一。
陳蜷將空瓶擱置在長街一角，余光忽覺不遠(yuǎn)處身影一閃。
清氣熏得少年耳目清明，抬眼看去，只見滕家別院的高墻翻進(jìn)去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之所以覺得熟悉，是因為陳蜷瞧見了楊稚那張哭臉面具。
陳蜷揉了揉眼，再定睛瞧去。夜色下滕家別院一片寂靜，更襯得安沁坊人聲嘈雜。
若真是楊稚，他怎么出現(xiàn)在安沁坊？一面托了自己前來置辦糕點，一面又做賊似現(xiàn)身滕家別院。不大可能，陳蜷心下否定道。
少年提著寄香居的桂花糕抬腳就要走，轉(zhuǎn)念一想，又覺自己當(dāng)時看得真切，就是楊稚常戴的那張哭臉面具，還有那人身形雖矮身姿卻異常凌厲，不是楊稚還能是誰？
陳蜷皺眉猶豫，沉思了一陣，最終還是將桂花糕點系在腰間。少年往滕家別院的高墻跑了幾步，腰間桂花糕前后晃蕩，輕輕拍打著他的胯骨。
改日定要買只像韓有涯楊稚那樣的乾坤寶袋。
陳蜷腦中想著，腳上已趁著游人不注意，翻上了高墻。
陳蜷蹲在高墻之上，視線朝空蕩死寂的滕家別院掃去。院里假山怪石嶙峋，夜里仿若鬼影，看得少年一陣心悸。
偌大的別院，陳蜷只瞧見大紅燈籠下游走的幾位打手模樣的壯漢家丁。每一道小院門前，都有人手把守著。
陳蜷心臟砰砰直跳，幾欲蹦出胸膛。
還好胸前紅蓮吊墜透過少年肌膚，傳來一絲涼意。陳蜷這才平靜了許多，記起來意，在高墻之上四下眺望，意圖搜尋楊稚身影。
陳蜷瞧見別院東北方唯一一處燈火稍亮的屋檐之上，伏著一道瘦瘦小小的白色身影。
少年收斂清氣，尚不知院里那些大漢們的修為如何，若只是尋常武夫，倒不用懼其察覺到自己的清氣，可若是境界比陳蜷高的人，那外露清氣無異于引火燒身。
陳蜷在高墻之上伏低身子電光般穿行。體內(nèi)大周天悄然轉(zhuǎn)動，陳蜷只覺身輕如燕，舉步生風(fēng)。
眼見著白色身影愈來愈近，陳蜷的腳步卻逐漸慢了下來。說實話，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何非要跟著楊稚夜闖滕家別院。
楊稚又來得何種理由，需要像賊人似地伏在他人屋檐之上。莫不是鮫人之淚不足以夠籌措到栽星社的資金？
陳蜷腦子飛快轉(zhuǎn)著，腳步不知不覺已來到那道白色身影身后一丈。
白色人影依舊匍匐在屋檐上一動不動，似未察覺到陳蜷的到來。
陳蜷低身湊了上去，探腳踩在瓦片之上，不經(jīng)意踩落石塵碎屑，腳上發(fā)出一陣細(xì)微響聲。
那道人影動了動，陳蜷此時已近到其背后。
“顧涼是你嗎？輕聲點，別驚動了滕家的人?！卑咨擞皦褐曇糨p聲說道，雖是氣音，陳蜷也能聽出是道婉轉(zhuǎn)的女聲，比之前在寄香居誤以為自己放浪的那位丫鬟姐姐的聲音，還要好聽上幾分。
陳蜷這才知自己認(rèn)錯了人，面前伏在滕家別院屋檐上的，是位姑娘，并非楊稚。
那姑娘依舊背對著陳蜷，向檐下亮堂的小院探頭探腦。
聽到身后腳步依舊窸窣，那姑娘微怒道：“顧涼你聲音輕些，我可不想被滕家的人發(fā)現(xiàn)?！惫媚锷焓掷￡愹槭滞?，帶著少年一同趴下身去。
陳蜷暗嘆不妙，身邊的這位姑娘將其認(rèn)成了他人。眼下無奈陪其潛伏在人屋檐之上，姑娘正往里瞭望，視線始終未落在陳蜷身上。
少年才得以一睹姑娘面容。
說是姑娘，其實只是位和陳蜷年紀(jì)相仿的少女。那少女的一瀑青絲松松垮垮地扎了個發(fā)髻，側(cè)臉曲線柔和得像幅山水畫，燈火映著少女凝脂般的肌膚紅撲撲的。
陳蜷瞧見少女小巧玲瓏的鼻間滲出一滴汗珠，沿著鼻頭滿月般的弧線滴落在人中，而后緩緩滑過微微翕動著的薄如柳葉的唇瓣上，最后滴在青色的瓦片上。
陳蜷卻覺得噗嗒一聲，悄悄地滴在了自己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