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停居三樓，設(shè)有兩條露天長廊，連接著南北雙向的房屋，兩條長廊夾著其間的天井。
這日是十月下旬，雨水沖刷過的夜間浮著一股泥土氣。
楊稚像道鬼影，無聲地踏在長廊之上，頭上的哭臉面具映著寒涼的月光。
他輕輕倚靠著長廊的欄桿，在蜃州城的夜里等著一位老友。
兩位少年泡完藥浴，沉沉睡去，圖一樂的鼾聲透過幾層門墻，消散在夜風(fēng)里。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圖一樂的鼾聲都漸漸微弱下去，楊稚的身邊涌起一團死水般凝重的黑暗。
今夜雨停，月色頗好?？v是澄澈的銀輝，也無法刺破那一團死黑。
楊稚輕聲寒暄道：“許久不見，一切還好吧？”
黑暗里傳來人聲，渾厚有力，像是位中年人的嗓子。
“按你說的做了，眼下還差一人，舊鬼已經(jīng)召回，新鬼也在加入?！?p> 楊稚點點頭，問道：“差的那一人在哪？”
“楓樹橋?！?p> “那倆孩子明日便要出發(fā)，讓你的人在楓樹橋等一等?！睏钪烧f話間看向陳蜷的房間，感知到少年的清氣流正和緩運轉(zhuǎn)，安下心來。
黑暗中傳來一聲長嘆。
“幫你是最讓我后悔的事，他沒完成的事情最終還是要讓我替他做?！?p> “這是你欠我的?！睏钪苫卣碜?，直面那團凝重黑暗，話里有笑意，面上卻在哭。
“我明白，自己做的孽，總得要還?！焙诎道锬锹曇粢活D，繼續(xù)說道：“之前你要了我的一點火，拿來做什么？”
“勾起某人的貪。”楊稚透過哭臉面具傳出的聲音夜間聽來仿若惡鬼哭嚎。
那團暈不開的黑暗開始融散，漸漸透明。
最后一抹黑暗行將消散之際，楊稚聽見了那個男人柔聲說了一句。
“待他好些?！?p> 長廊又陷入死寂。一道劍氣輕輕凝在楊稚指尖，他飛速回轉(zhuǎn)過身子，長袍狂舞，看著身后站著的那一道白影，劍氣又悄悄散去。
譚鎏子皺著白眉，幽幽嘆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還活著?！?p> “哦？是誰？”楊稚問道。
“別跟我裝傻了，”譚鎏子湊到楊稚面前，平日里那對笑嘻嘻的眼眸頓時變得凌厲起來，“你選擇在這跟那人見面，不就是想讓我知道嘛?！?p> “譚長老真是慧眼如炬?！睏钪尚Φ?。
譚鎏子盯著楊稚的哭臉面具，看不透笑聲下的臉。
“那人的清氣比起當(dāng)年更為陰暗寒冷，十?dāng)?shù)年了，你的天劍引都無法殺死他？”譚鎏子白須抖動著，鼻翼微張，顫聲問向楊稚。
楊稚卻不答話，只是躲在哭臉之下，冷眼注視著譚鎏子涌起懼意的老臉。
得不到楊稚的回應(yīng)，譚鎏子厲聲說道：“陸躬行，不管你想掀起多大的風(fēng)雨，別傷害圖一樂，那孩子跟你的計劃無關(guān)，我?guī)湍阋彩浅鲇谇榉?，加之敬重你的為人，但?dāng)年的陸躬行和眼下的楊稚，一個死在陽光下，一個活在陰影中，在老夫看來已截然不同，你想在陰影里攪和，不惜與那人聯(lián)手。”
譚鎏子抬起干枯的手指，抵在楊稚胸口，難以置信地嘆道：“你這里，到底藏了多少的惡？”
楊稚聽著老人的話，無動于衷，動也不動，杵在長廊之上。
“必要時我無法保證站在你這一邊。”譚鎏子冷哼一聲，快步離開長廊。
楊稚等老人走后，抬手捂著胸口，哭臉面具下藏著的臉涌起一抹真切的笑容。
若是連你譚鎏子都無法辨認出來，那何況這世間的人了。楊稚心里暗笑，身影從長廊撤下。
陳蜷醒來天光已大亮。
這短短一個多月，陳蜷經(jīng)楊稚譚鎏子指導(dǎo)，加之小自然爐的純?nèi)磺鍤夂兔咳照湎幉牡你逶。辰缇购苁禽p松地突破到開天境中期，摸著開天境尾，與再度晉升僅是一線之隔。
陳蜷走出房時，圖一樂正端著碗粥，倚在洞開的長廊上，看著天井里的兩只半大黃狗追逐打鬧。
“喲，蟲師弟起床了。”圖一樂沿圍欄放下粥碗，瞧著陳蜷笑道。
陳蜷撇了撇嘴，回應(yīng)道：“娘們臉師兄早安?！?p> 圖一樂聽陳蜷叫自己娘們臉，并不生氣，臉上笑得更歡。
一個月多的坦誠相見，陳蜷也和圖一樂學(xué)來了相互揶揄。兩名少年時有拌嘴打鬧，給芳停居空蕩蕩的三樓增添幾分生氣。
楊稚這時從樓下走了上來，跟湊在一起的少年倆打了聲招呼。
“吃飽早餐后在樓下集合，該出發(fā)去長平了。”楊稚早起仍舊活力十足，在陳蜷眼里楊稚似乎從來不需要睡眠，一個多月來的相處好像就沒見過楊稚瞌睡的模樣。
“這么快?！标愹槁牭介L平兩字，眉頭跳了跳。雖然知道這一天始終會到來，但等時間真撥到眼前，倒覺得有些手足無措。
陳蜷的黃庭劍指已到二重，劍氣比初次更大更寬。百轉(zhuǎn)氣機也愈發(fā)精進，凝成基本的盾也不似那日月下追斗那般吃力。
但少年心里始終懸著塊大石，若自己未能在天下道門交流會上取得名次，楊稚的一番籌劃不都悉數(shù)落空。
陳蜷看了一眼身邊正全神貫注瞧著天井里兩狗相斗的圖一樂，他臉上倒顯得萬分輕松，絲毫沒把九天宗正式立派之事放在心上。
圖一樂表現(xiàn)出來的輕松是完全有資本的，以他十六歲的年紀(jì)，整整高了陳蜷一境之多，已是補天境尾，摸到填海境的門檻。
補天境尾的十六歲少年放到全天下也是屈指可數(shù)，都是各大社爭搶的吃香角色。
陳蜷在圖一樂面前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圖一樂察覺到陳蜷的目光，把指間沾著的糯爛米粒黏在陳蜷臉頰，旋即趁其反應(yīng)過來前，奔往樓下。
陳蜷搖頭苦笑，心想自己雖在境界上低于圖一樂，但論心智定是自己比圖一樂高，還高上不少。
“這次去長平，你和圖一樂坐五菱商號的車去，我有些私事要提前趕往長平，譚鎏子前輩也隨后會到長平?！睏钪稍趫D一樂走后，向留在原地的陳蜷叮囑道。
“坐車？為什么不搭乘云槎？不是更省時間?！标愹橄氲缴碓陂L平的那位縣主，不由地想縮短腳程。早一日到長平，便能早一日見到姜羌兒。
楊稚像是讀出了陳蜷心底的話，從旁打趣道：“我知道你著急想見九王千金，但這次搭車，也是對你倆的考驗，五菱商號的少東家鄒喻江會與你們同行，你和圖一樂搭便車的同時，還要負責(zé)護他周全。”
陳蜷行禮道：“一切聽從社長安排。”
眼下只能將對姜羌兒的思念放一放，但這種事名義上，還是該她門當(dāng)戶對的未婚夫婿來做才妥當(dāng)。
陳蜷這月來也回到過安沁坊，經(jīng)過幾次滕家別院，聽附近的人說，滕家二公子九月底便已離去，行色匆匆，不知往哪趕去，只剩下偌大的寂靜院落和一些維持別院日常打掃的家丁。
陳蜷正思緒翻飛時，楊稚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等此次天下道門交流會圓滿結(jié)束，我便會按約，再告知你部分身世?！毖粤T，楊稚拂袖拍了拍陳蜷肩頭，負手閃出長廊。
陳蜷心神顫了顫，低頭看向那朵紅蓮吊墜，小心翼翼地將其塞進衣襟，放置妥帖，這才下樓尋阿丁吃過早餐。
陳蜷嘴里叼著最后一只饅頭時，芳停居的正門傳來一陣喧嘩。
“楊稚人呢？說好的護送我去長平，這都什么時辰了?！?p> 一位穿金戴銀身著錦衣華服的矮小青年公子不顧芳停居小廝阻攔，沖了進來，便要上樓。
正巧碰上楊稚折下樓來，那青年公子嘆道：“可算見著您了，楊先生，咱是不是該出發(fā)了，內(nèi)人在車里等得有些急了，這才托我過來催催。”
攔不住那公子的小廝慌道：“楊先生，這位公子硬要進來見您，咱們攔也攔不住。”
楊稚揮揮手表示無妨，小廝這才退了下去。
“讓鄒公子等得著急了，我們這便出發(fā)吧?！睏钪煽蜌庹f道，余光瞪了一眼還在嚼著饅頭的陳蜷。
陳蜷背上登時汗毛豎起，將手頭饅頭囫圇吞下，迅速跑上三樓，將輕裝的包袱背了下來。
圖一樂也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侯在大廳里。
那位五菱商號的少東家鄒喻江鄒公子正吹著枯草似的一縷黃毛劉海，腳掌切菜般上下踏動，面上起了一絲不耐煩之意。
楊稚領(lǐng)著圖一樂和陳蜷，朝鄒喻江介紹了一番。
鄒公子敷衍似的快速點著頭，時不時慌張地看向芳停居外停駐著的那輛龍馬寶車。
“出發(fā)吧，出發(fā)吧，有什么話路上再說，再不出發(fā)拙荊定要砍了我?！编u喻江面上泛起懼色，他發(fā)色偏黃，配上因怕妻而顯得蠟黃的臉色，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塊顫動著的土豆。
陳蜷看得滑稽，暗自憋笑。圖一樂似乎也注意到了鄒公子的有趣模樣，自顧自笑出聲來。
鄒喻江看了一眼楊稚身后的陳蜷和圖一樂，皺眉問道：“這倆小子要跟咱們一起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