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西北的一座小城,初秋,一戶人家兒正在辦喪事。
死的是這家的長子。
棺木前,跪著他留下的寡婦。
看年紀,也才十七八歲,滿臉的青春稚嫩。
此刻,她的神情呆滯,只無意識的往面前的盆里扔著紙錢。
每扔進一張,火舌便竄起,煙灰直往房梁而去。
火盆把她的臉烤得通紅發(fā)燙,但內(nèi)心的冰冷,卻無論如何也驅(qū)之不散。
兩條腿由針扎般的疼痛變的沒有知覺,猶如此刻的心情。
直到丈夫死了,她才意識到,他是多么重要!
和他的過往……那么多沒留意過的細節(jié),此刻,都一一展現(xiàn)在眼前:
他笑的時候,眼角會彎起來,濃密的眼毛遮蓋著眼珠,顯得有幾分誘惑。
咧開著的嘴巴里,是一口整齊的白牙。
又高又結(jié)實的身材,總是走在她前頭,仿佛,能為她抵擋一切。
“娘脾氣不大好,你要是受了委屈。別生氣,也別害怕,你讓著她……回頭我來疼你?!庇浀?,這他胸膛里發(fā)出的聲音。
“趙湘,你怎么,就這么蠢呢?”她輕聲低語著。
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丈夫的體貼,竟然無絲毫回應。
……
趙湘,雖然是從一個尋常人家兒嫁到另一個尋常人家兒的,但要說起來,她的身份可不簡單,是京城的安南侯府這一代的嫡長女!
八歲的時候,跟隨母親從京城回到西北的舅家生活。
原本,她母親跟當安南侯世子的父親約定好:在她十五歲時,父親會親自來接她回京。
回到西北,她父親連續(xù)四年送來了豐厚的物資,但也只送了四年,就再沒了消息。
這座小城,地域偏遠,外面的消息,鮮能傳進。
一年年過去,眼見趙湘要滿十五了,可仍然沒有父親的音訊。
她的母親,既擔心丈夫出事,又害怕丈夫忘懷……
也許,還有心中無盡的思念和悔意吧?
那個明艷綺麗,笑起來如太陽般的炙熱,怒起來如狂風橫掃戈壁的女子,沒多久……就形容枯槁。
在失落與茫然中,沒了最后一點光彩。
明明離京時,與父親有關的一切都沒有帶來,可病到最后,卻又發(fā)瘋般的翻找。
最后咽氣時,手里沒有松開的,是用來包東西的……父親的一塊舊手帕。
知道自己不行了,母親火速托哥哥給趙湘定了親,是她小時候的玩伴,劉潛。
定親后,劉潛不好意思與她見面了。
但總會躲在她路過的大樹后面,偷偷的看她。
或者等旁邊沒人時,悄悄的蹭過來,低低的說一句:“放心,我會好好待你的。”
他說這話時,臉都紅到脖子根兒了……那眼睛,如小鹿一般的害羞。
后來,他們成了親。
婆家花了大半兒家產(chǎn)給劉潛謀了個職,快到手時,卻被人搶走了。
沒辦法,他只得去了三百里外的關塞。
新婚丈夫給趙湘的印象,只有粗糙的手和風沙烈日刻畫的臉龐。
生活的拮據(jù),匆忙而又疲憊身影,還有那永遠也看不到的前途……
沒能給自己更好的生活,丈夫自卑又內(nèi)疚,在她面前從不敢放松。
三個月才能回來一次,只呆兩天就要匆匆的回返。而整個冬季,大雪封路,是回不來的。
他的艱辛,可想而知,但面對她時,總是溫柔而體貼。
他會躲在一邊捉虱子,洗澡,刮胡子,換衣服,梳洗得干凈清爽才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悄悄的掏出一袋子酸棗;幾支紅木頭黃樹枝削成的簪子;一些造型奇怪的石頭;有時居然能讓他找到幾塊漂亮的玉石。
過生日時,還會對小小的金耳環(huán),或者是只細細的銀釵。
這些……是他能給的全部!
父母的婚姻留給趙湘的印象:是爭吵,是傷害,是母親氣紅的眼眶和父親憤怒離去的背影。
再加上京城與西北的生活落差,寄人籬下的忐忑,母親早逝的恐懼,使她生活的小心而拘謹,她甚至很少對他笑!
偶爾給他做一個小活計,他都置若珍寶。
可惜,母親從來只讓趙湘隨心長大,從不要求她學什么做什么,所以,她很無能……
可現(xiàn)在,他死了呀!
她的丈夫死了。
早知道有今天……
呆呆的望著棺木,心里的后悔和不甘,讓她痛不欲生。
回想娘的一生,還有自己這十八年,過的可真是糊涂?。?p> 一個是京城侯府夫人,一個是侯府嫡長女。怎么就……把日子過成了這樣?!
轉(zhuǎn)頭看了黑黑的棺木,你慢些走……等我,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追上你了。然后,天上地下,執(zhí)子之手,再也不松開。
……
頭七的時候,在丈夫墳頭,做了一場法事。
結(jié)束后,人們都陸續(xù)的走了。
只她自己還在墳前跪著。
婆婆看了一眼,嘴里嘟囔著:“就不該娶她進門!可憐我兒,沒過一天好日子……”擦擦眼淚,也不理她,自己走了。
不知道跪了多長時間,她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腿,一瘸一拐的往回走。
路邊一顆大樹,不知道多少年的樹齡了,樹冠巨大,樹桿粗的二三個人都抱不過來。這個時候,葉子剛發(fā)黃,離著老遠就能看到。
剛走到這兒,突然背后傳來聲響,她回身望去,只見小路上,一匹馬飛馳而來。
速度之快,把她嚇一跳,連忙躲到樹后面。
那馬,在奔到離她幾丈遠的地方,腳下一絆,嘶鳴一聲,掙扎無果,終于摔了過來。
馬,連同騎在上面的人,在地上滾了好遠,最后,停在大樹邊上。
倉促間,趙湘看到……那是個年青的男子。
倒在地上,半天都動不了。滿臉的血和土,看不清模樣。
身上是灰色軟甲,也滿滿的暗紅血跡。
緊接著,又傳來馬蹄聲響,一騎飛奔而來,在離他一丈多遠的地方,勒馬停下。
地上的男人,也不看來人,奮力的爬了一段,湊到馬跟前,那馬摔的太狠了,眼見著就不行了。
他手輕撫著馬的頭:“凌云……”眼里滿是疼愛。
隨后,他轉(zhuǎn)過頭,看著來人,胸膛起伏,氣喘不均:“崔原,這些年,我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這樣害我?”
后來的那人,停馬不前,沉默不語。
地上男子很是激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我死不足惜,可這對士氣的影響有多大?”
喘了幾口氣,恨恨的說:“此次戰(zhàn)役,死了那么多將士,耗費了那么多國力,好不容易,才得來這場大勝仗!我這樣身份的主帥死了,程將軍怎么辦?如何收尾你知道嗎?!”
他又氣又恨,控制不住的眼淚,流了下來……
騎在馬上的人,面有苦楚,但努力壓制住了,說道:“正因為您打勝了這場勝仗,屬下才會下手。屬下,早就是瑞王的人……總之,是崔原對不住您!您死后,有什么惡果,有什么報應,崔原都受著?!?p> 說完,他自后身后取了一只箭,搭上弦,拉滿弓,瞄準地上之人,射了過來,沒有絲毫猶豫!
地上那人,無力再掙扎,認命的閉上了眼。
樹后的趙湘,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猛的從樹后跑出來,朝地上那人撲過去,擋在他面前!
鐵箭帶著風聲,穿透了她的身體。力道的撞擊,讓她飛落在那人身上……
男子猛的睜開眼,把她抱了個滿懷,愣了……
趙湘嘴里吐著血泡,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他,依稀看到兩只如繁星一般晶亮的眼睛……
那個叫崔原的,大吃一驚,連忙又往身后摸箭,卻沒摸到。
箭袋里的箭,連用帶丟,只有剛才最后一支了。
他心里一急,從馬上跳下來,抽出自己隨身的匕首,邁步過來,走到那人面前幾步,高高舉起,準備扎下去……
卻在這時,有兩支箭帶著呼嘯而至,狠狠的釘在了他的背后。
崔原睜大眼睛,口噴鮮血,撲通一下,摔到在地上那人的面前。
“主子!主子!”
“王爺!”又有幾個人趕到了。
人聲嘈雜,馬蹄聲亂……
而地上那人,全沒去理會,只盯著看抱在懷里的女子,想問的問題很多,卻發(fā)不出聲音……
你是誰?!
為什么?!
只見眼前女子,一身孝服。清瘦的面容,兩只好看的丹鳳眼,只是眼神已渙散了。
“娘!”
他聽到她,最后叫了一句。
--突然間,周圍一切,仿佛都靜止了。
男人抱著女子不動。旁邊人說話的聲音也沒了。風停了。樹枝也不再擺動。
……
離這里幾百里的昆侖山上,有一顆巨大的古樹,樹下坐著兩個人,在下棋。
一個白衣白發(fā),道骨仙風。
另一個,身上穿一件普通的藍布衣,木頭簪子別著灰白色的頭發(fā),臉上皺紋,尋常的就似街邊的閑著無事與鄰居下棋的老叟。
白衣人剛落了一子,突然咦了一聲:“師傅,好生奇怪?!边b遙的往東南方向望去。
那藍衣老人,輕輕點頭:“嗯。”
白衣人說:“師傅,原本的天數(shù),是這位端王身死。使原本的勝局陷入膠著,往后拖延了二個月。發(fā)生了一場雪災,原本并不嚴重……
卻因這仗打得沒結(jié)果,最終導致成大災,死五萬人和無數(shù)牲畜。可這女子,舍身一擋,端王躲過此劫,倒仿佛有了大造化??!”
白衣人說著,臉上帶了一絲的笑容。
“嗯……挽救無數(shù)生靈是件大功德?。∪绱恕@個趙湘,倒有了一次重生的機會?!彼{衣男子溫和的說。
“師傅,這世事自有其定律,性格能決定命運,就算一切重來,她……萬一還按今世般走呢?”
“罷了,那為師就施法,讓她帶些記憶,重走一生吧!”
“謝謝師傅體恤?!卑滓氯讼蛩{衣老頭行禮。
“呵呵,下棋!徒兒,為師,下不過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