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胖有關(guān)的往事
我不喜歡胖子。
我不喜歡體態(tài)偏胖的人,不是因為歧視心理,就好像有的人不喜歡吃雞肉,并不是歧視雞一樣。
我出生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小村子。據(jù)說,從前村里很窮,后來改革開放,村東頭的蒲家二叔和村南頭岳大哥兩人率先投身于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之中,聯(lián)手辦了一個養(yǎng)豬場,賺了很多錢。村長找到兩人,幫助鄉(xiāng)親們也陸陸續(xù)續(xù)養(yǎng)起豬來,脫貧致富。話說,十二年過去了,我們村里,已經(jīng)到了“家家養(yǎng)豬,戶戶蓋樓”的地步。如此一來,蒲二叔腦筋一轉(zhuǎn),不再養(yǎng)豬了,辦起了豬肉制品加工廠,而岳二哥則做起了物流生意。整個村子,幾乎實現(xiàn)了“生產(chǎn)、加工、銷售”一條龍。
用爺爺?shù)脑捴v,我趕上好時候了,一出生就沒有為口糧發(fā)過愁。能過上這種生活的,我應(yīng)該屬于村里的第一代。村里的人們思想還比較保守,可能因為我是男孩兒,又幾乎算是村里第一批獨生子女,兒童時期,長輩們都特別寵我。照理說,萬千寵愛匯于我一身,父母應(yīng)該感覺輕松與欣慰才對,可是他們還是為我發(fā)了愁。
父母發(fā)愁的原因是我太瘦了。出生以來,我就沒怎么胖過。近些年,村里的人們?nèi)兆舆^得好了,每家每戶幾乎頓頓飯菜都離不開豬肉,甚至小孩子的零食都是豬肉脯,村里的每個人都像氣球一樣胖了起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村民們不約而同的覺得,如果誰家不養(yǎng)豬就是不上進(jìn),如果哪個人精瘦就是生活過的不好。村里同齡的小孩子們,都長得像撒尿牛丸似的,大人們看著就歡心。誰家的孩子如果胖得離譜,他的父母在親戚們面前就倍兒有面子,昂著頭在村里走路。偏偏六歲時候的我卻是如此之瘦,瘦到?jīng)]有一絲絲的肥肉,皮包著骨頭。村里人戲謔的稱我是“排骨隊”,雖然嘴上不明說,卻都覺得我的瘦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是太過早來的叛逆,又覺得我的父母不懂得養(yǎng)育孩子,經(jīng)常背后對我的父母指指點點。我家大舅就曾因為我的瘦數(shù)落過母親,說她不給我吃好吃的,母親百口莫辯,只得嗚嗚的哭著。
父母曾經(jīng)認(rèn)真的研究過我瘦的原因。母親說,“咱兒子可能是先長個子后長體重了吧,你看他現(xiàn)在多高了!”父親卻說,“電線桿子高,有啥用??!想辦法胖起來才是正經(jīng),我看他是不好好吃飯?!蹦赣H回憶似的說,“咱兒子吃飯習(xí)慣多好啊,從來不像別人家孩子似的,還得在后面追著喂飯吃,到時間就吃飯,而且還自己吃,吃完了碗里一粒米都不剩。”“那能是咋回事兒呢?”父親百思不得其解。
自此以后,母親每天喂我吃山楂,是無所不用其極的那種方式喂我吃山楂。山楂果,山楂糕,小火兒熬煮的山楂湯,山楂羹,甚至山楂粥,山楂紅燒肉……吃到我感冒的時候,流進(jìn)嘴里的鼻涕都是酸的,可是我還是僅能吃光一碗飯。父親氣急敗壞,沖母親叫嚷著,“硬喂他吃,硬喂他吃!從今天起,不吃光兩碗飯不許下飯桌!……”母親免不了又是一場嗚嗚的哭泣。只有我,傻愣愣的坐在餐桌旁,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父親從哪里聽來的,說是孩子好動就會不長肉,父親深以為然,認(rèn)為我把身上辛辛苦苦長出來的肉都在玩耍時跑掉了,于是開始限制我的外出活動,只允許在家讀書。小小的我,看過太多父親的暴怒,母親的哭泣,并且天然的知道父母是為了自己好,于是,雖然心有不甘,還是老實聽話,在屋里炕上,看連環(huán)畫,看少兒雜志,不久,甚至能不用人教,自己試著背誦唐詩三百首……左鄰右舍都夸我聰明,甚至還有人說我是“神童”,可就是沒有人夸我說“胖”。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轉(zhuǎn)眼間,我讀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在這十年中,好歹,我算胖了一些。我清楚的記得,我的體重第一次超過100斤的時候,母親竟然緊緊抱著我,喜極而泣!那時候,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氣,心想自己算是對得起母親那個密密扎扎記錄著我的體重的本子了。
因為高中住校,所以我在家與父母相處的日子變得少起來。一次回家,晚飯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我吃得少了,就說“坐下!”他吃著飯,眼也不抬的說,“再吃一碗。”我說我吃飽了。沒想到,父親久違的暴怒又發(fā)作了,“從你回來我就瞅你不順眼,瞅你現(xiàn)在瘦得跟難民營剛放出來似的。咋的,給你的生活費,你都不好好吃飯是不是?你如果再這樣,書就別念了,回來養(yǎng)豬吧!”我和父親說,“爸,我都這么大了,自己能吃多少飯還能不知道么?吃不是目的,目的不是吃飽吃好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飽了,為啥還要繼續(xù)吃啊?”“看看,我花錢供你念書,你先學(xué)會犟嘴了是不是?”那一次,我和父親吵得很兇,似乎是有生以來最兇的一次,以至于我半夜跑回學(xué)校,父親直呼“管不了了,管不了了……”
我們家的事兒,還有一件令我難以忘懷的。伯父家的大姐,年長我八歲,從小帶我玩,我倆關(guān)系親密無間,甚至不肯告訴父母的小秘密,我都會和大姐說。古人說,長兄如父,大姐待我也似母親一般疼愛有加。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大姐嫁到了省城,之后就見面較少了。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聚在一起,我覺得大姐變了,具體倒是說不好哪里變了,總之是感覺生分了,從前的默契全然不見了。有一年國慶節(jié),一家十幾口聚在一起吃飯。我吃飽了,想要離席,恰好坐在一旁的大姐往我的碗里夾了一塊紅燒肉,我說我吃飽了,父親卻說,“吃了!”為了顧全父親的臉面,為了維系家族的和氣,我耐著性子把肉吃掉了。剛要離席,大姐又往我的碗里夾了肉丸子。這次,我沒再多說什么,只是默默離席,不顧身后的長輩們說長道短。
大姐看出我有些不對勁,跟我到屋里,問我,“怎么就吃一碗呢?”
我說,“我吃飽了。”
大姐說,“這不是過節(jié)了么,多吃點兒唄?!?p> 大姐是讀過大專的,是有文化的,我覺得很多事情和別人講不通,和她應(yīng)該能講得通,加之我和大姐從小親密無間,就說,“姐,咱們‘吃’得知道為什么吧?”
大姐說,“媽呀,吃還得為個什么呀?”
我沒理會大姐嘲諷的語氣,說,“吃不是為了活著嗎?吃不是為了維系生命嗎?超出了維系生命的限度的‘吃’,那還有意義嗎?”
大姐說,“大家不都這樣嗎?‘吃’如果都不對了,那大家為啥都這么做?。縿e人全不對,就你一個人對,這可能嗎?”
我感覺對大姐失望至極,“姐!你‘吃’是因為別人吃才‘吃’嗎?難道不是因為你餓了,有‘吃’的需要才吃的嗎?就好像,你嫁給姐夫,是因為別人都結(jié)婚你才結(jié)婚的嗎?難道不是因為你愛姐夫才嫁給他的嗎?”
大姐直直的看著我,愣了將近半分鐘,丟下一句話就走開了,“小小孩兒,懂什么愛不愛的,讀書讀傻了吧?”
至此,我開始和大姐疏遠(yuǎn)了,遠(yuǎn)到彼此再也看不見彼此。我不知道為什么大姐從此幾乎視我為無物,我卻是希望至少把我和大姐的關(guān)系能夠冰凍起來,盡可能少的以現(xiàn)在的大姐沖抵曾經(jīng)的大姐對我的好。
父母知道了這件事,母親以為我的得了心理疾病,埋怨父親當(dāng)年把我鎖在屋子里,不讓我和其他小朋友一塊兒玩,以至于現(xiàn)在的想法和其他人不一樣。父親卻突然想到,我學(xué)習(xí)成績這樣好,必然對老師的話言聽計從,于是把我的小學(xué)班主任蘇老師找來開導(dǎo)我。
蘇老師開門見山,“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咱們村里都是胖人,只有你恁地瘦,你不是成了異類了嗎?你愿意當(dāng)異類嗎?”
我問蘇老師,“胖有什么好?”
蘇老師說,“胖當(dāng)然好了!”
我又問,“胖到底有什么好?”
蘇老師驕傲的挺了挺自己的大肚子,“胖就顯得富態(tài)啊?!?p> 我其實在小學(xué)時期就不喜歡這個勢利眼的蘇老師,學(xué)校里風(fēng)傳他是為錢“倒插門”,并且每逢教師節(jié),哪個學(xué)生家里沒送禮,第二天上課,那個學(xué)生肯定被罰站。于是,和他說話,我并沒留客氣,便說,“蘇老師,看您胖的,說話的時候都喘不上來氣,富態(tài)有什么用???”
后來多少年之后,母親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當(dāng)時蘇老師收了我家的一只小豬崽,打了包票來我家說服我的,話到此處怎肯罷休,便另起話題,“我記得你上小學(xué)那會兒,就學(xué)習(xí)好,知道唐朝吧?何等強盛,那時候的人都是以胖為美。再看現(xiàn)在的歐美發(fā)達(dá)國家,道兒上走的都是大胖子。胖,就代表了尊嚴(yán)啊!在咱們村里,你應(yīng)該最能體會到了,不胖,你哪兒有尊嚴(yán)啊?”
我說,“蘇老師,是,我確實沒有尊嚴(yán),但是我也沒有病啊。你看村南頭岳大哥他爸,有錢人吧?46歲就沒了,什么???糖尿病。人走的時候260多斤。再看村東頭的蒲家老爺子,走的時候67歲,一輩子高血脂,高血壓,心臟病。您的父親,更不用我說了吧?臨走的時候還310多斤呢,喪事辦起來都費勁,算上您這大孝子,十個人抬棺材都費勁。大夫怎么說的,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肥胖引起的并發(fā)癥致死的。蘇老師,您現(xiàn)在多少斤?”
“朽木不可雕也!“不等我說完,蘇老師怒氣沖沖,拂袖而去。
我的父母或許也放棄我了。他們不再管我吃飯的事情了,甚至我的任何事情都不再怎么過問了。大學(xué)過后,我和大姐一樣,留在了省城,像城里人一樣,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充滿希望,但卻覺得這至少是屬于我自己的生活,不必委曲求全的一味逢迎別人的眼光去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對的,生活方式。吃,是一種生活方式;不吃,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胖,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瘦,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究竟誰對誰錯呢?為什么一定要和別人一樣呢?為什么一定要強求別人和自己一樣呢?說來可笑,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道理,說出來想必人人都懂,可是真正想要付諸行動,想要每餐少吃一口飯,天曉得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說來奇怪,結(jié)婚之后,妻子喜歡西餐,我也常常只吃些蔬菜薩拉之類的佐餐,沒想到,竟然不知不覺胖出了小肚腩。一天,我攜著妻子一同逛超市,意外遇到了大姐,她不知怎的,瘦了好多,氣色也變得好了。妻子說,“姐,你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