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幾日后，得到老將譚義戰(zhàn)死陣前的消息時，他正在院子里喝茶。
他端著茶杯的手很穩(wěn)，但是茶杯里的水，震動蕩漾不平。他壓制住自己的怒火，盡量輕輕地把茶杯放在石桌上，可還是聽見了“啪”的一聲，那茶杯竟然不堪一擊的碎了。
李牧再一次抬眼看看天空。這是一個陰天。譚義那個老家伙，終于像他自己說的，將軍難免陣前亡，以身殉國了。
只用了半炷香的功夫，李牧平靜下來。他在院中踱了幾步，然后，問前來稟報的探子：“這次北路軍的前軍，率軍之人是誰？可能確定是就是他射殺的譚義？”
“稟報大將軍。此次前軍前帥是李信。正是他單人突擊，射殺了譚義老將軍?！碧阶涌隙ǖ卮鸬?。
“李信？”李牧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大伯的孫子都這么大了。沒想到，我這世侄一出世，便如此的驚天動地?！?p> 他正在院中默不作聲之時，忽然門上來報，趙王王詔到了。
趙王遷簽署王詔，責令李牧迅速執(zhí)掌虎符，接任抗秦大軍主帥，領副帥歐陽尚，率趙國十萬大軍往前線抵抗秦軍。不得有誤。
李牧感覺這個“不得有誤”很是諷刺。都已經(jīng)耽誤了這么多天，耽誤到死了好幾員大將，丟了十幾座城池，這時候才想起不能“有誤”。
他憤憤的將桌上碎裂成兩半的杯子，掃落到地上。嘩啦一聲，被子摔得更細碎了。然后李牧吩咐道：“準備盔甲戰(zhàn)馬，告訴李玄，李際，隨我出征?！?p> 風洛棠幾人這幾日并沒有離開高柳城。
因為林煜分析道，即便不需要他們，李牧這場仗也不會輸。可是，在這高柳城以北，卻有一個天大的變數(shù)。他們不敢離開這里。
虛螳前日帶回來最新的消息。樊於期一直沒有離開塞北草原。雖然蒼狼王的命令，已經(jīng)傳到了草原的每一個角落，可是仍然有大約一萬人的匈奴騎兵有所異動。
這次調(diào)動這些騎兵的人，據(jù)說是曾經(jīng)的襜襤王布日古德，而默許這種大規(guī)模軍事調(diào)動的，當然肯定是頭曼單于。而且樊於期親口說他也將會隨軍助陣。
“難道這么大規(guī)模的軍事調(diào)動，頭曼單于那里的鐵狼鐵木川不知道嗎？”最近對草原情勢了解已經(jīng)比較深入的風洛棠問道。
“不會不知道。”林煜說道：“只怕他是身不由己，阻止不了?！?p> 林煜分析的完全沒錯。鐵木川第一時間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種異動。他沖進單于主帳，跪地稟報頭曼單于道：“有大約一萬人，不聽單于命令，私自集結(jié)，想要往南方進攻而去?！?p> 頭曼單于一臉困惑的樣子，道：“哦？怎么會有這種事？蒼狼王的命令，已經(jīng)送到了每一個帳篷里。不可能有這么膽大妄為的牧民不聽號令?。¤F木川，你帶我親兵營一千人，去查一查，到底是誰不聽命令，妄自行動?！?p> 鐵木川領了命令，就往親兵營調(diào)集軍士。但他沒想到的是，一場設計好的嘩變，早就等著他。
他人還未到，陷阱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上千人的嘩變，便是勇猛如鐵狼，也是無法逃脫。
他被結(jié)結(jié)實實捆綁好，裝在一個巨大的鐵籠里，丟在一頂終日沒有陽光的帳篷里。
為防止他發(fā)出高亢的狼嚎，匈奴人的士兵，將他的嘴也狠狠的綁上了。
黑暗中，鐵狼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瞪著暗無天日的帳篷。
漸漸的，他的腦子轉(zhuǎn)過彎兒來，明白自己不過是掉入了頭曼單于親自設的陷阱。
看樣子，蒼狼王應當行使他對這片草原的權利了，不然這些匈奴人，已經(jīng)忘記了草原的規(guī)則。
如果那些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匈奴人，以為這樣就可以困住狼族的勇士鐵木川，只能說明他們愚蠢。
鐵木川坐在巨大的鐵籠里，慢慢的運起真氣。他的身上開始騰騰地冒起了熱氣。這熱氣漸漸的令他的皮膚微微泛紅。
而那些皮革編制的繩子在持續(xù)的高溫下，絲絲縷縷發(fā)出皮革燒焦的味道。熱度還在升高，鐵木川就像一個升溫的火爐，幽綠的雙眼也變得火紅，好像有火焰在里面跳動。
兩炷香之后，那些在高溫下炙烤著的皮繩，變得脆弱不堪。鐵木川只輕輕一震，所有的繩子便斷裂了。
他從鐵籠里慢慢站起了身，解開自己嘴上和其他地方還沒有斷裂的繩子，繃緊肌肉，攥住了鐵籠的柵欄。
鐵木川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只是躬起了背，渾身的肌肉虬結(jié)。真氣源源不斷地灌注于雙手，帶著巨大的內(nèi)力，向兩邊掰開柵欄。
拇指粗的柵欄被他緩緩的掰彎了。狼族人自古神力，他們中的佼佼者如鐵狼這般達到超凡武功的，更是力大無窮。
黑暗中只有金屬被扭曲發(fā)出來的艱澀的聲音，還有鐵木川沉重的呼吸聲。不消片刻，鐵木川便將鐵籠掰開一個可容身通過的大洞。
鐵木川慢慢的走了出來。他站在黑暗的帳篷里，感受了一下四周防守的兵力，然后向前一縱，化作一匹深褐色的大狼。
沒錯，之所以叫鐵狼，因為他有一身濃密的鐵銹紅的皮毛。他極輕的走向帳篷門口，悄悄用嘴，頂開了帳簾。
外面只有四、五個人在把守。鐵狼靜靜的蹲坐在站帳篷里，直等到月上頭頂，那幾個人都陷入昏昏欲睡的時候。
他躡手躡腳地出動了。幾個縱躍，一條黑影從那些守衛(wèi)身邊掠過。其中只有一個人看到了這條黑影。他大聲說：“那是什么？”
別人再循聲望去，卻只能看到四下里只剩下草原的風吹過荒草，再無任何可疑的蹤影。
鐵木川輕盈迅捷地拼命奔跑。狼爪踏在雪地上，發(fā)出急促的聲音。
等他跑出匈奴人的營地，他忽然停下，對著遠處黝黑的大雪山，從喉嚨中發(fā)出一聲高亢幽深的嚎叫。
這聲狼嚎并不十分尖利，嗚嗚咽咽，像是在傾訴。不遠處有草原狼聽到這聲狼嚎，也跟著一起嗚咽著嚎叫。
野狼的嚎叫聲此起彼伏，逐漸的向遠處傳播開去。有巡夜的森林狼聽到后，繼續(xù)像大雪山方向發(fā)出同樣類似的嚎叫。
鐵木川聽著漸傳漸遠的狼嚎聲，心下大安。他知道他已經(jīng)把消息送出去了。蒼狼王絕不會善罷甘休。
然后，他在雪地中將跑得熱氣哄哄的巨狼身形回轉(zhuǎn)過來，望著那依然安靜的星羅棋布的匈奴人的帳篷，鼻子里發(fā)出熱熱的一哼。
匈奴王真的忘記了草原的規(guī)矩了。鐵木川的眼睛恢復了幽幽的綠色，在漆黑的夜晚，像兩盞幽靈冥燈。
隨后這兩盞浮動在夜色里的綠燈，朝著大雪山的方向重新開始快速的移動。
布日古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壯漢。他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在頸后編成辮子，攏在腦后，身上依然穿的是襜襤族的短襖短褲。
這個曾經(jīng)的襜襤王的一雙小眼睛里透著狡猾，眼周密布的皺紋和略有些紅腫的眼角又讓他看起來多了些許狠戾。
作為被滅族的族人頭領布日古德也顧不上什么尊貴了。他早已在摸爬滾打的逃亡中，忘記了曾經(jīng)的奢靡和享受。
他現(xiàn)在除了仇恨什么都沒有。滅親滅族的深仇大恨每夜都燒得他難以入睡。直到他認識了這個叫樊於期的漢人。
他揚了揚稀疏的花白眉毛，滿眼熱忱地看向身旁的樊於期。
當這個人告訴他，會給他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時，他終于睡了一個香甜的覺。
近萬人的匈奴兵士的集結(jié)并不是很快，著實費了些時日。這些草原上的牧民漢子，從各處的帳篷中聚攏一起，整整花了半個月的時間。
當布日古德看見這么多年輕力壯的戰(zhàn)士的時候，心情激動不已。他向身邊那個他奉為神明一樣的人物說道：“大法師，隊伍已經(jīng)集結(jié)完成了。我們什么時候向南進發(fā)？”
樊於期望向南方的天空，對著帶領隊伍的匈奴人艾力坦說：“讓我們匈奴偉大的戰(zhàn)士們，先休息兩天。長生天會告訴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才能給我們帶來無上的榮光和勝利?！?p> 頭曼單于的心腹大將艾力坦，手觸前胸，彎腰稱“諾”。
這支一萬人的隊伍，和他們的戰(zhàn)馬，讓依然寒風凜冽的草原浮躁起來，充滿了攪動著的殺機。
高柳城，紅云客棧。
風洛棠幾人在客棧的院子里，抄著手仰頭望天。
早春的塞外夜晚，相當寒冷。天上的上弦月，朦朦朧朧，有一個模糊光暈，罩在月亮周圍。
“可能要起大風了。”風洛棠指了指月亮，說道：“看那個風圈?！?p> “嗯?！鄙垡渍f：“今天溫度突然下降了。搞不好，會有沙塵暴?！?p> “已經(jīng)來了?！绷朱险f道：“你們聞，空氣中有塵土的味道?！?p> 正說著話，只見兩條黑影，一前一后翻墻進到院子里。正是他們等的虛螳和苦蝗。
龍煖辰拉了虛螳，迅速退回到他們包租的房間里，掩好門窗。幾人低聲耳語。
虛螳說道：“大概一萬多匈奴人，已經(jīng)在樊於期的安排下集合好了。他們在等合適的時機出擊。營地距離這里二百里地?！?p> “誰是主帥？”林煜問他。
苦蝗回答道：“名義上是襜襤王。但那個家伙，沒什么真本事。匈奴人也不可能聽他的號令。真正指揮的動這些匈奴人的，是匈奴頭曼單于的一個心腹，名字叫艾力坦?！?p> “武器裝備怎么樣？”龍煖辰問道。
“幾乎全是騎兵。武器嘛，各種都有。戰(zhàn)力應該是不弱的，全是健壯的好手?！?p> “有沒有鐵木川的消息？”邵易記得虛螳上次的情報說鐵木川被匈奴兵嘩變抓了起來。
“他已經(jīng)從匈奴人那兒逃脫了。應該是回了大雪山?！碧擉鸬馈?p> “樊於期……不可能只準備了這一次攻擊?！绷朱戏治龅溃骸八呀?jīng)做了那么久的工作，怎么可能只靠這一萬匈奴人。但是恐怕，這是他想開啟他整個計劃的第一步?！?p> “那我們可不能讓他得逞?！憋L洛棠說道。
幾人白天在高柳城轉(zhuǎn)了一圈。這個小小的城池，大約有不到一萬居民，可是守軍才只有兩千人。如果匈奴人進攻高柳城，估計要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就可以破城殺進來。
四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林煜說道：“敢不敢，咱們迎出去他五里地？”
風洛棠興奮的說：“煜哥，有什么不敢？少爺和黑哥都在，我反正不怕?！?p> 林煜轉(zhuǎn)頭，對虛螳和苦蝗說：“你們二位連日來辛苦了。后面就要打仗了。趁現(xiàn)在這兩天的平靜，你們趕緊離開吧?？蜅ｉT口有我們四匹快馬。你們一人兩匹路上還可以換著騎。盡快回到自己家鄉(xiāng)去吧?！?p> 虛螳和苦蝗臉上滿是震驚之色。他們沒想到，風洛棠幾人會在這個時候，提出讓他們走。雖然他們明知道，真正大的戰(zhàn)斗時，殺手和諜子全無用場。
他們半天沒有說話。龍煖辰拍了拍虛螳的肩頭說：“兩位哥哥，趕緊走吧。這個世界有打不完的仗。如果真能偷出幾日過平常的日子，就趕緊去過。咱們后會有期?！?p> 兩人不知道說什么好，跪在地上給眾人磕了個頭。相互看了一眼，囁嚅著還想再說什么。風洛棠大聲的說：“快走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了?！?p> 邵易等虛螳兩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后，對風洛棠說：“可以啊，落湯。你這詞兒夠溜的。什么時候練的？以后可別用在咱們自家人身上了?！?p> 風洛棠嘿嘿的傻笑著說：“那是自然，自然?！?p> 后半夜幾個人打坐練功，到快天明的時候，一起去拜見了格騰武師和陸明法師。
“請師傅就在這高柳城，等我們的消息?！绷朱洗蠹艺f道。
兩位師傅并不多言，輕輕的揮手說：“去吧。”
等四個少年朝著城門走遠了，陸明法師才輕輕地說：“一戰(zhàn)的機緣。不知道他們把握得住，把握不住？”
格騰武師也說到：“看他們的造化吧?！?p> 兩位師傅真是心大，說完這兩句話，便回歸客棧去吃早飯了。
清晨的時候，果然刮起了大風。
北部的天邊一片騰起的煙黃?？諝庵袕浡硥m的味道。如果迎風走，張著嘴都會感覺有細沙塵土，很是牙磣。
天空中的太陽，因為這場大沙塵暴變成慘白，更襯得上下無界，天混地黃。
大風從北方高原上狂勁的吹下來，吹得還未發(fā)芽的樹木狂搖不止。
四個少年頂著大風出了城門，腳下步步平穩(wěn)堅實，快速向北行至高柳城五里外，才迎風站定。
風洛棠的貂裘袍子在風中被吹得呼啦啦響。長長的狐貍毛帽子幾乎要裹不住秀發(fā)。
在這一片狂風呼嘯、沙塵肆虐中，四個少年靜靜的站在看不到天際的草原上，望著北方躁動而起的煙塵，默默等待著四人對萬人的戰(zhàn)斗。
樊於期昨夜已經(jīng)收到南方傳來的消息。仰度閣的諜子們通報了秦軍的行軍路線，和已經(jīng)取得的戰(zhàn)果。
這兩日應當正是秦趙拉鋸戰(zhàn)的時候，如果突進的快，楊端和的南路秦軍，應該就快抵達HD南側(cè)了；而北路秦軍應該將會遭到趙國的抵抗。
這些抵抗將牽制趙國絕大部分的機動兵力。邊境已經(jīng)被抽調(diào)走不少趙軍南下抗秦。
樊於期抬眼看了看北方沙塵漫起的天際線?；椟S一片中，大風揚起的沙暴遮蓋了天與地的界限。
他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然后拍拍身邊的襜襤王，說道：“是時候了。良辰吉日。讓我們草原的勇士們，享受一下南下狩獵的快樂吧?！?p> 襜襤王這兩天就在等這句話，不由得心中激動，大聲的喊道：“艾力坦將軍，請即刻召集隊伍，準備出發(fā)！先拿下邊境的高柳城，從這最弱的一點突破長城。咱們也可以好好吹一吹南邊的風了。”
說完，他自己翻身上了一批矮小的匈奴馬。樊於期騎上一匹高大的塞北馬。這匹好馬是東胡王送給他的千里名駒。
聚集在營地的近萬名匈奴戰(zhàn)士，已經(jīng)在此閑散了兩天，正憋得無處撒野。
聽得一聲號令，他們哇哇的叫著上馬，抽出武器，帶足了備戰(zhàn)的馬匹和干糧，便隨著那強勁的大風，一起向南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