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之中，鵝毛般的雪下的越來越密。
遠(yuǎn)處封住各個街角的禁軍官兵身上，已經(jīng)白了頭。
誰也沒料到，從李煜敲登聞鼓開始，再到賈府走火，會發(fā)展成為大宋核心問題的一場交鋒。
除了北漢與幽燕的軍事準(zhǔn)備，大宋當(dāng)前最為緊要的便是這開封城房子引發(fā)的一系列問題。
最開始在開封擁有宅子的達(dá)官貴人成為既得利益者，他們都是老牌勛貴家族，遍布軍中實權(quán)將領(lǐng)與朝中大員。
他們暫時在軍國大事上的話語權(quán)，是相當(dāng)強大的。
而埋伏在這焦點問題上的暗線，則是趙匡胤對晉王的壓制，宰執(zhí)們也分為兩派，一派抵觸趙匡胤對相權(quán)的分化而與晉王互為倚仗，一派則追隨趙匡胤對整體布局的優(yōu)化。
集中表現(xiàn)出來，就是趙匡胤準(zhǔn)備圖謀遷都。
一旦實現(xiàn)，開封城的既得利益者們，便都成為了失敗者。
晉王也將成為失意者，開封城這個老巢成為了陪都，權(quán)勢大降。
皇子趙德昭的強勢切入，使得這場暗斗更加白日化，許多問題不得不跳到了明面上。
圍繞侵占街面或者其他事情的爭斗，只是表面，遷都才是根本。
趙匡胤抬起手來，想要阻止自己兒子說話，但看到孫林眼神堅決，且有著睿智。
舉起的手，便抹在了那冠冕上的雪花上。
孫林驅(qū)散了心中最后一絲怯意，對著大宋朝掌握至高權(quán)利的這些人侃侃而談。
“以往我也覺得開封先天局促，但我今日看賈琰的府邸，頗有感觸?！?p> 孫林背著手，往前幾步，指著不遠(yuǎn)處的家宅。
“諸位請看！一個開封府的推官，居然有偌大豪宅，堪比王侯。連我都自嘆不如啊！”
趙匡胤將手爐遞給押班李神福，搓了搓手，不動聲色：“說下去?！?p> 趙光義臉色難看，這侄兒又要將矛頭對準(zhǔn)他嗎？
看到皇子又要跟晉王置氣，連薛居正都搖頭苦笑。
“照我看，不是開封土地宅子不足，而是人心不足！”
孫林環(huán)顧四周，這人心不足四個字一字一頓，語氣加重。
“東京皇城，乃原先汴州府治，舊梁建為宮城。今日大宋堪比大一統(tǒng)王朝，皇帝節(jié)儉，愿屈身于節(jié)度使治所，連東市酒樓豐樂樓頂都能一覽皇宮無余，為何下不能體諒？”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帝不嫌皇宮逼仄，官吏但住大宅無妨。但何故這大宅如此之大？”
“若為官者人人都知足，不講排場，少納姬妾奴仆，少置車馬，少籠絡(luò)同族同鄉(xiāng)門客，哪里要偌大的宅子！”
孫林指著賈琰府門口被摘下的牌匾，“所以說，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特意用眼神掃視諸人，連宰執(zhí)們都一個個看過去。
他有這個資格，本來就有賢名，去了興元三年一直簡樸如小吏，占據(jù)了道德高地。
這話大義凜然，道理確實如此，但有多少人能做到？
要朝野上下都能這樣，那開封的確是足夠大了。
所以說開封現(xiàn)在小，逼仄，關(guān)鍵還是人心不足。
這個邏輯是鐵邏輯，誰都無法辯駁。
“若誰都如同賈琰一般，只是一推官，便能住萬貫豪宅，家中數(shù)百人，別說開封，連洛陽都容不下！”
他這話斬釘截鐵，叫宰執(zhí)們都一個個正色肅然。
隱晦點出洛陽，這皇子說話又高明了不少。
“大宋開國沒多少年，卻有了這等以往王朝幾十年才有的積弊，照我說，該從上到下好好查一查貪腐，先從烏臺查起！”
皇子終于亮出了刀鋒，要殺人了！
此刻的孫林，看起來面相猙獰，讓人不敢正視，心生畏懼。
不先查開封，從烏臺查起，也真是妙。
薛居正沒有其他愛好，只喜歡吞服道家金丹，家中宅子也不大，所以他自然超然物外。
看著一干大員面色難看，心中也是快意，忍不住想為皇子擊掌叫好。
關(guān)鍵不直指趙光義的開封府，而是直言貪腐嚴(yán)重，烏臺這監(jiān)察是白監(jiān)察了。
要動刀，也是先從烏臺動起。
先前御史屈廣恒站出來打擊皇子，沒幾天就有此回報。
“官家！我等俱是清白，察院更是盡心盡力?！?p> 御史中丞張?zhí)@跪伏在地上，以頭搶地。
他說話漏風(fēng)，是缺了兩顆門牙。
說起來也好笑，這張?zhí)@去年入宮覲見趙匡胤，因為趙匡胤忙著打鳥，便數(shù)落了幾句，結(jié)果被趙匡胤火起一拳，砸掉了兩顆門牙。
孫林翻了白眼，“既然察院盡心盡力，想必負(fù)責(zé)察院的監(jiān)察御史欺上瞞下？那賈琰一個推官住這么大的宅子，竟無人發(fā)覺？”
張?zhí)@差點突出血來，簡直欲哭無淚。
但他的確無可辯駁。
趙匡胤連忙止住孫林的話頭，“中丞忠心盡責(zé)，這朕知道的很清楚，不要胡亂攀咬！”
他對張?zhí)@還是挺內(nèi)疚的，去年被他打落兩顆門牙，這張?zhí)@也不氣惱，趴在地上找牙齒。
說要找到兩顆牙齒，去講給史官聽這事，讓史官記載下來。
當(dāng)時可把他嚇出一身冷汗，又怕史筆如刀，又怕張?zhí)@決絕。
看到孫林的目光又突然掃過來，沈義倫等幾位政事堂大佬居然心中突突。
沈義倫連忙朝著趙匡胤躬身大禮，“官家，臣有罪！臣家宅院頗大，細(xì)想的確是貪心不足！”
他家是趙匡胤賞賜的宅子，自己后來出錢兼并了兩家鄰居，但還是侵占了街面。
若想不被當(dāng)做皇子的靶子，還是主動點承認(rèn)。
不承認(rèn)自己人心不足，那便是跟賈琰一樣的人物了。
可以說皇子這一手，讓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很難受。
孫林當(dāng)然見好就收，“這侵占街面，或許是上下如此，從者甚眾，故而隨波逐流也是有的。也或許確實是大流如此，烏臺察院一時之間監(jiān)察不過來，也是有的?！?p> 趙光義與沈義倫等大佬都默不作聲。
實際上是不敢做聲，剛才皇子話里頭的意思很明顯，你監(jiān)察御史要么是尸位素餐，要么就是對賈琰貪腐不聞不問。
為何不聞不問？
要么就是忌憚晉王，寧肯當(dāng)瞎子啞巴失職，要么就是跟賈琰同流合污。
這都是大罪！
政事堂也是一樣的道理。
看到自己兒子胡攪蠻纏，居然占得上風(fēng)，趙匡胤心里頗有幾分歡喜，又不能表露在外。
“雪愈發(fā)大了，都回去吧！清查貪腐者，以及個別貪得無厭者便可，也不要搞得人人自危……”
說的含糊其辭，等于是不了了之，這場論戰(zhàn)沒有勝者敗者。
頂多有幾個倒霉蛋會被推出來頂缸。
但人心往后卻是要變了。
那些中下層官員，大多沒有宅子，會無比歡迎人心不足這個說法。
而既得利益者，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還是要冒大不諱。
因為張?zhí)@再不行動，自己就要成為眾矢之的了。
張?zhí)@可的的確確是個忠臣。
雪地里交鋒只是短短片刻罷了，可許多人都出了一身汗，只覺得像是過了好半天。
下午本來是要去大相國寺燒香的。
趙匡胤讓薛居正陪著契丹人燒香，然后送契丹使節(jié)回去。
讓趙光義與張?zhí)@一同送李煜夫妻回家，再商量辦理今天的案子。
自己則折回皇宮。
“你隨我回宮！”趙匡胤朝著孫林瞪了一眼。
孫林卻是知道，這是要面授機(jī)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