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的李當然,像二牛那樣,找了一個低矮的板凳,雙腿伸直擺成一個八字形,坐在院子里。
他回憶著季行宣翻手間的那一道神通,也算是明白自己穿越到的這個世界,并非之前自己認知的那樣。從那次受傷失血過多的兩個月以來,他漸漸開始以為這只是一個沒有神沒有仙的普通世界,只是有著一些如同鏡花水月一樣的神鬼傳說而已。
在遇到季行宣之前,李當然所處的這個小小胡同,階層太低,根本接觸不到這些與平常人來說太過遙遠的事情。
簡單來說,現在的李當然,還是太窮。
他左手捂住曾經被洞穿過的胸口,舉起右手的手掌,看了好一會兒。
他從凳子上站起來,挽起袖子跑進廚房,拿起菜刀對著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劃了一刀,鮮血并沒有像小說中或者其他地方所描述的一樣,立馬像是泉水一般從傷口涌出。
先是一道細細的,隨著傷口蔓延的紅線,然后這些紅線很快變成了血水,可是還沒有等鮮血大量從傷口流出來,傷口就開始閉合,長出新肉,短短時間之內結痂,然后變好,就像是他沒有對著自己的皮膚來這么一刀。
李當然看著自己的手臂,他的心此刻是一陣空蕩蕩的,從拿起菜刀割破手臂開始,他就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整個人都是那樣的麻木不仁。
他放下菜刀,端起沾了一些鮮血的菜板到水缸旁邊清洗,也洗去了自己手臂上已經有些干燥粘稠的血跡。
做完這一切,他打開院門,坐在門檻上,這時候的胡同中沒有多少人走動,小孩兒在學堂讀書,大人們則要操持著各自的生計。即便是沒什么事情的陳氏,也會到自己相熟的婦人家里幫忙操持家務。
只有底層的人永遠也閑不下來,因為生活。他們敬畏故事里的神仙,卻很難有機會去接觸到真正的神仙。
李當然從懷中掏出一支只有三寸長的,像是哨子一樣的短笛。那個清高的侍女將他送出季府的時候,說是季行宣送給他的,萬一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事情,可以吹響這支短笛,那時候會有人找到自己。
至于是誰,反正不會是季行宣。
那個富二代,太懶了。
然后他開始回憶季行宣說的那番話,他的話里,有兩撥彼此對立的人,都想用一種正當的理由找到自己。至于為什么這些人要這么麻煩,李當然想不明白。
他只能是認為在這些人之外,還有另外的人,一直在盯著自己。
所以,李當然就在想,會不會從自己穿越來這個世界開始,其實就已經有人知道自己這來自異世的靈魂存在。
這不是不可能。
如果這是前世小說中那種仙俠或者玄幻一般的世界,那些立于山巔俯視整個人間的大德高人,怎么可能會忽視掉像自己這樣的情況。百年的人精,千年的妖怪,萬年的王八,活得久見得多,對于所謂的穿越,反而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驚奇的事情。
可是,為什么這兩個月以來,只有季行宣一個人找了自己?
李當然用手拖著腮幫子,想了很多,最后將一切可能都放進自己的腦袋里,封存起來。
于是,坐在門口的他,想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從學堂回家的二牛和二丫將他從失神中叫醒。
覃木匠回來的時候,什么都沒說,也什么都沒問,似乎他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吃過晚飯,就像是往常一樣,所有人都在院子里,納涼玩耍。陳氏總是在說一些民安坊新鮮的八卦,反正這兩個月下來,李當然沒有聽見過重復的。至于覃木匠總會在陳氏說完以后,補上一句“你管這些閑事作甚”,一字不差,一字不少,天天如此。
二牛則會跟著二丫一起,要么踢毽子要么兩個人奔來跑去,仿佛整個夏天,只有他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熱,永遠有著天真與活潑。
李當然后來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死,一夜無夢。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只是東方的天盡頭有著一絲魚肚白懸掛在那里。
正在用一根柳枝刷牙的李當然看見覃木匠也早早起床,向著自己走來。
“今天你不用去幫忙。”覃木匠從來都是大煙桿子不離身,此刻也是,他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吐出一陣煙霧。
李當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咕嚕嚕漱口后問道:“為啥?”
“季府二少爺派人來說,你的生辰跟季府的風水不合,讓你不要再進季府的門?!瘪窘嘲褵熷佔永锏臒熎纾瑢⒗锩娴臒熁胰康沟?,“季家二少爺見你,就是為了這事兒?”
“差不多吧,我去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相命先生?!崩町斎徊恢涝趺唇忉?,便跟著季行宣給出的理由編了下去。
這年頭,沒什么理由比這八字不合來的更合理也更加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解釋。
“哎……”覃木匠嘆息一聲,搖頭走進廚房,開始洗漱。
等所有人全都出門以后,李當然發(fā)現自己又成了往日那般的閑人。
每個人都有事做,但他沒有。雖然覃木匠走之前對他說,季府的活做完了,以后天天跟他一起去出工。
李當然將整個院子和一切他能進得去的屋子全部打掃了一遍,看了看天色,天空中那厚厚的云層涂上了一層陰霾,祿州城已經刮起了不算小的風。
想著正在河邊洗衣服的陳氏并沒有帶傘,李當然便拿著兩把傘鎖上院門鉆進了胡同。
彎彎轉轉,他來到一個好幾條巷子交匯的寬闊路口,路上的行人都在快步朝著自己的家里走去。讓李當然沒有想到的是,看著這風越來越大,那棵路口中間的歪脖子老桂樹下方,還有人在找那個目盲道士算命。
那道士三個月前就開始在桂樹下擺攤,到現在整個民安坊都已經小有名氣,說是解簽測字,都極為精準。
李當然停下腳步,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道士,之前也來過這邊幾次,但這個道士那時候都沒有出攤,算得上一句,無緣無分。
如今被季行宣的神通搞了一手心態(tài)的他,反倒是對這個道士有諸多好奇。
他腋下夾著兩把傘,走到目盲道士身邊的時候,那個來算命的信客男子剛好算完,扔下一塊看著有半兩重的碎銀之后,拿著手中的簽文,轉身就走。
等那顧客遠去之后,李當然在目盲道士的身前坐下,這道士一身道袍雖然一個補丁沒有,但脫色的痕跡十分嚴重,與頭頂的那道方冠一起,看起來都是那么的舊。
甚至,連目盲道士的那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也有幾許腐朽陳舊的味道。
目盲道士將簽筒整理好,抬起頭,像是看著李當然一般,問道:“你也要算命?”
“算不起,沒錢?!崩町斎槐е鴥砂延图垈?,無奈笑道。
他倒是真想算一算,如今遇上了這道士剛好擺了攤,又被剛才那一錠白花花亮人眼的銀子給嚇到了。
他李當然,窮。身無分文的那種窮。
記憶中,除了一些重大的節(jié)日,例如中秋例如春節(jié)例如元宵,大多數時候,李當然的身上一個銅子兒也沒有。而李當然自己,吃覃木匠的喝覃木匠的,如今連跟在覃木匠身后幫忙跑腿打雜的活也被這季行宣給攪黃了,再找人拿錢,說不過去。
他李當然,拉不下這個臉。
“無妨?!蹦棵さ廊藢⒑炌卜旁谏砬暗男∽郎希拔铱梢悦赓M幫你算一次,以后若有緣再遇上,你還想找我算命,到時候可以多給一點?!?p> “真的?”李當然看了看目盲道人又看了看那只沒什么特色的裝滿了命簽的竹筒。
目盲道人指著簽筒,笑道:“抽一支。”
李當然猶豫了一小會兒,拿起簽筒搖搖晃晃,一支命簽跳了出來。他將那命簽拿起來看了看,上面什么都沒寫。他看著手中的命簽,又看了看竹筒里的那些,臉上的疑慮越來越重——
竹筒里的那些命簽,個個都寫上了小字。
李當然將命簽遞給目盲道士,疑惑問道:“我這支簽子,為什么沒有字?”
目盲道士接過命簽,用手指緩緩摩挲著,他抬起頭,那一雙深陷眼窩毫無光澤的灰白眼珠對著李當然,“小哥姓甚名誰?”
“李當然,木子李,想當然的當然?!崩町斎槐荒棵さ朗康谋砬橛行﹪樀搅?,連忙回答。雖然道士的臉上并沒有任何的表情,像是一口極深的古井,沒有任何波瀾。這反而讓李當然的心里覺得,事情似乎哪里有些不對勁。
“李當然……”目盲道士仍舊在摩挲著竹片制成的命簽,只是片刻后,道士輕輕搖了一下頭,將命簽又遞回給李當然,并說:“小哥你不是李當然。”
李當然聽到這句話,整個人一動不動,只是抱著油紙傘的雙手不自覺地用力。他咬著牙,盯著那目盲道士。
他算得,是不是有些過于準確了些?
“為什么這么說?”李當然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如果我不是李當然,誰會是?”
“你將這只命簽收好?!蹦棵さ朗坎⒉换卮鹄町斎坏膯栴},而是開始一面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一面對李當然說道:“將來某一天,我們還有再見面的機會。但現在我遇到了你,顯然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我要收攤了,小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忙,就先離開吧?!?p> “可是……”李當然還想要再問,目盲道士卻抬起了手,不想再聽下去,他只好閉嘴,將鉆入喉嚨的話語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吞了下去。
李當然看著目盲道士一點一點將桌子上的所有東西收拾好,也取下立在桌子旁的那根長幡,就像是并非失明了那般矯健一樣。目盲道士將所有東西都裝進了一個布包中,最后將桌子收起折疊起來,指了指李當然的身下。
李當然只好站起來,將那個可以活動的小木凳遞給目盲道士。
道士背上布包,用一根布條將桌子和凳子套在一起,提在手中,拿著那根原本撐起長幡的竹棍,當做盲杖,慢慢朝著東南方的那條巷子走去。
路口的風越來越大,李當然站在桂樹下,看著目盲道士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巷子盡頭。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待了多久。
直到洗衣服歸來的陳氏發(fā)現呆立在桂樹下的李當然,叫醒了他。
“你呆愣愣是作甚?”陳氏抱著一盆濕漉漉的衣服,問道。
“我遇到算命的那個道士了?!崩町斎换剡^神,笑道,“可惜我沒錢,他不給我算?!?p> “不算就不算?!标愂相洁熘檬直叟隽艘幌吕町斎?,“要下雨了,回家吧?!?p> “不怕……”李當然舉起抱著的兩把傘,“我給嬸嬸送傘來了咧?!?p> 陳氏也跟著笑了起來,兩個人,一大一小,就這么往家的方向快速走去。
回到家中,雨終于是落了下來,如傾盆瓢潑,十分的大。
李當然坐在屋門口,手中拿著那一支什么都沒寫的命簽,一直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