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從未睡著一樣,蕓兮忽的睜開眼睛,平靜的不帶一點睡意。她看了一眼時間,凌晨1點整。已經連續(xù)整整一周了,這一周她每天都會在這個時間準點醒來,就像植入程序的機器人,精準到分毫不差。
窗外的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露進來,時而帶著流轉的光波,像是流水一般從蕓兮的眼前靜靜的切換著光影的變幻。蕓兮坐起身,看著身邊熟睡的老公,那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又一次襲上心頭。她從枕頭下拿出一截繩子,在老公的脖子上比量了一下??粗菞l繩子安靜的待在老公的脖子上,隨著他呼吸的脈動有節(jié)奏的上下起伏,蕓兮用手輕輕的撫過繩子的紋理,想象著自己就此抽緊這個繩索后會有什么反應。她用力拉了拉,老公的脖子上出現一道清晰的勒痕。她又加了些力氣,那繩子又嵌入的深了些。她松了手,把繩子抽了出來,看著老公脖子上那條明晰的紅印由深變淡并漸漸的消失無蹤,她把繩子重新放回到了枕頭下。
所有的痕跡都會消散不見,來過的沒來過的,愛過的沒愛過的,爭過的沒爭過的,就像流轉的光影一秒而逝。蕓兮起身把窗簾拉個嚴實,回到床上開始她的第二段睡眠。
等到無論多厚重的窗簾都無法阻止光線蔓延的時候,蕓兮再一次睜開眼睛。這一次她明顯的睡眼惺忪,還要經過一陣與夢境的拉扯糾纏才能不情愿的接受新的一天已經到來的現實。她得又一次的回到現實中了,她看著腦海中那漸漸褪去的夢境的背影,翻身起床。
銘華不在,這是肯定的。有多久了?在她的晨光中早已沒有了老公的身影?蕓兮記不得了。那些爭搶廁所、排隊刷牙、共進早餐的日子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蕓兮從不想去翻看它們。但有時,那些照片又會毫無征兆的忽的活過來,在她喝下一口咖啡的某個瞬間,在她盯著電腦屏幕上忽閃忽閃的光標出神時,在她從一頁書翻到下一頁的間隙里,銘華的影子會活過來,活在那些早就逝去的某段時光里,對著她笑,對著她說話,給她講述某個故事或者某個好笑的同事。但這些也會在蕓兮的一個回神中消逝不見,仿佛她眨一眨眼就開啟了舊日的時光,再眨一眨眼又一切歸于平靜。
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蕓兮看著鏡子中滿臉洗面奶的白色泡沫,就像是涂滿了白色油彩的小丑般的人,忍不住又感慨了一遍:這是多么奇妙的體驗!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就生活在身邊,卻感覺不到生的氣息,反而是那些早已逝去的舊日時光才能散發(fā)出活著的味道。蕓兮擦了一把鏡子上的水霧,那小丑的模樣丑怪的愈發(fā)猙獰。
“蕓兮”蕓兮想象著自己真的就是鏡中的那個小丑,隔著時空叫著自己的名字?!笆|兮”,她又呼喚了一聲,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接著鬼使神差的,她把臉湊近了些,幽幽的說到:“救救我,蕓兮,救救我?!笔|兮忽的害怕起來,她趕緊把洗面奶沖洗干凈,一點泡沫的痕跡都沒有留下,露出了原本那張素淡的面容。
這張不加修飾的面容把蕓兮生活的狀態(tài)顯露無疑——清寡無光、毫無生氣,它并不比小丑的猙獰更讓人好受一些。蕓兮冷冷的看著鏡中的這張臉,然后拿出她的化妝品開始一點一點修飾起來。幾層涂抹,幾筆勾描,幾道暈染,幾處點綴,蕓兮在腦海里滿是《畫皮》的畫面中完成了對自己“面具”的制作?,F在她活脫脫的就是一個嫻靜典雅、生活優(yōu)渥的太太了。
簡單的吃過早飯,蕓兮選擇了一件素雅又舒適的衣服出門了。蕓兮要去的地方是一間叫做“轉角”的咖啡廳,它真的就坐落在城市中心廣場的街道轉角處,270°的開闊視野收盡一個城市的起落與繁華。蕓兮喜歡坐在咖啡廳的落地櫥窗前,看著外面的人行紛紛與喧鬧嚷嚷如一條激流一般一刻不停的奔向未知的遠方,她喜歡在這扇將她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的玻璃墻之后一邊想象著外面的故事,一邊靜靜的品味自己的孤獨。
“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當蕓兮正看著窗外一個頑皮的男孩在馬路牙子開心的蹦上跳下的時候,一個聲音在蕓兮耳畔響起。
蕓兮沒有回頭,她知道這是林楓——她的心理醫(yī)生。每周有兩次她都會和林楓醫(yī)生在這里見面。蕓兮的目光還是緊緊的跟隨著那個男孩的身影:“這個孩子身邊沒有大人”,蕓兮緩緩的說著:“你看到馬路上來往不息的車流和人群了嗎?這個孩子很危險,但,沒有大人?!闭f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她轉頭看向了林楓。
林楓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個男孩還是無所事事的沿著馬路牙子在蹦蹦跳跳。林楓看著蕓兮,在沙發(fā)上調整好自己的坐姿,用一種輕快的語氣說道:“像這樣年紀的孩子身邊都會有大人陪同的,但并不是要緊緊抓住他的手不放。你這周過的好嗎?”
“好?!笔|兮沒有說這一周她將一條鮮紅色的繩子放在了枕頭下,也沒有說在睡不著的深夜她會獨自站在陽臺的外沿,感受到帶著自由氣息的夜風包裹著她的身體。
“上次你說對小區(qū)公園里每晚跳廣場舞的人們很感興趣,你有去參加嗎?”林楓翻開他的筆記本,隨時準備記錄蕓兮的反應。
窗外那個男孩一個趔趄,歪了下身子。身邊恰好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駛過。蕓兮不由得前傾了身子,她的一只手扶緊了桌子。車子開過去,男孩不見了。蕓兮“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變得緊張而又驚恐。
“蕓兮?”林楓醫(yī)生呼喚了她一聲。
蕓兮想要應答,但張不開嘴。她看著林楓欲言又止,旋即,她站起身向屋外急沖出去。林楓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沒有反應過來,他本能的也急忙跟了過去,卻和立在門口的蕓兮撞了個正著。
門外那男孩依然沿著人行道臺階的邊緣像走獨木橋一樣在走來走去,陽光晴好,微風依舊。被撞了個趔趄的蕓兮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那男孩,她剛才明明看到……
“蕓兮?”林楓伸手攬住蕓兮的肩膀,仿佛能夠理解她的心思一般,將她帶回了咖啡廳里。
“你剛才看到了什么?愿意和我說說嗎?”林楓和蕓兮的頭同時扭向那個男孩的方向,這次顯然是他媽媽的一個女人牽著他的手把他帶走了。男孩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蕓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剛才那男孩玩耍時有車開過來,我以為……”
“你以為會撞到他?”
蕓兮想說她看見的是那男孩不見了,而不是受傷了。但現在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點點頭。
“蕓兮,你要相信我,你只有相信我,我才能幫你?!?p> 蕓兮抬起眼睛迎向林楓真摯的目光。她突然覺得嘴唇很干、嗓子很燥,她端起咖啡杯咕咚咕咚的痛飲了幾口?!拔铱吹接熊囎娱_過來,那孩子不見了?!?p> “你看到?”
“是的,我看到,就在剛才,你沒有看到嗎?”
林楓把身體深深的往后,靠在沙發(fā)的后背上,似乎是想拉開了距離再仔細的看看蕓兮一樣?!笆|兮,我坐在你的對面,如果有車開過來,我應該比你看的更清楚,看到的也更早,對嗎?”
“你想說什么?”
“沒有車。我想說的是,沒有車開過來?!?p> 蕓兮端著咖啡杯的一只手停在半空中,時空忽的凝結了,像是被某個人按下了暫停鍵。她定定的看著林楓沒有說話,林楓也直直的迎著她的目光不再言語。蕓兮忽然很想狠狠的甩林楓一個巴掌,一定要狠狠的,好讓這個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男人醒過來。
“你怎么可以說這樣的話?”蕓兮放下杯子,啟動了時空鍵?!耙患虑榘l(fā)生了,我看見了,你沒有看見,因此就斷定產生幻覺的那個人是我。為什么不正常的不是你呢?”
“你看見那孩子不見了。然而呢?”林楓頓住了,蕓兮沒有應答。林楓嘆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蕓兮垂在桌子上的手,但就在快要碰觸的一瞬間,蕓兮抽了回去。面對蕓兮的反應,林楓沒有收回雙手,而是就勢趴在桌子上,讓身體無限前傾?!吧洗卧谕粋€地方,你‘看見’一個梳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在廣場的空地上獨自玩耍,你說她向你跑來,然后也是在過馬路的瞬間,有輛車忽的駛過,那孩子不見了?!?p> 蕓兮似乎又看見那個女孩,穿著紅色的連衣裙,揮舞著白皙的小胳膊向她跑來?!熬染任?,蕓兮,救救我”蕓兮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還有一次,在公園的長椅邊,有對年輕的夫婦坐在我們的對面,你也‘看見’一個小男孩在那對夫婦的身邊向你求救。蕓兮……”
“你閉嘴!”蕓兮把自己的耳朵捂的更嚴了。
林楓徹底把身體越過了桌面,他用力的拉開蕓兮的手,用有力的聲音繼續(xù)說著:“你發(fā)現問題了嗎?你發(fā)現你的問題在哪兒了嗎?蕓兮,我想告訴你的是,這是正常的,有這些反應是正常的!你只需要相信你自己,相信時間,那些傷痛會過去的。”
蕓兮抬起頭,倔強的淚水在眼眶里固執(zhí)的打轉,就是不肯落下來。她狠狠的盯著林楓,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似的。林楓沒有在蕓兮的目光中退縮,他反而愈加堅定的看著她,繼續(xù)說到:“2017年10月3日,林蕓兮女士,您和您的愛人及一對兒女外出游玩,不幸在通過高速路上的隧道時遭遇車禍,您被甩出車窗外僥幸活了下來,但是一雙兒女當場身亡。您深受重傷的丈夫為了阻止您去救當時就已經死亡的孩子們,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把您拖離現場?!绷謼髡f的字字清晰、句句明了,他用最直白也是最冷酷的方式,讓蕓兮的淚水肆意橫流。
忽然,蕓兮掙脫了林楓的手,一個巴掌狠狠的扇在了林楓的臉上,打了他個猝不及防。但是林楓沒有退縮,一點都沒有要退縮的意圖,他直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蕓兮,冷靜的說:“遭遇如此的創(chuàng)傷無法面對現實這是生而為人的正常反應,你來我這里尋求心理幫助,是因為你打心底里明白這場事故是真實發(fā)生的、無法挽回的事實。但是,本能讓你逃避,對你說謊,讓你把自己藏起來。兩種力量的糾結,才使得你會出現那些幻覺。蕓兮,現實很殘酷,但你只有面對,別無他法?!?p> 蕓兮極盡可能的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她冷靜的起身,無視林楓的目光,轉身就要離開了。就在她走到座位轉角的地方,忽的站住,回頭看著林楓說到:“你說的不是真的,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怎么解釋每天晚上我老公都會按時回家,都會睡在我枕邊這個事實!”她頓了頓,接著說到:“我們的見面就到此為止了?!比缓笏^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今夜的凌晨,蕓兮沒有如約在1點醒來,她根本就毫無睡意。林楓的話一直在她腦子里流轉,她不想聽,卻趕不走它們。她看看床頭的時鐘,已經是1點過后了,可是今夜老公卻遲遲未歸,也沒有打電話告知她是否有什么活動安排。蕓兮趴在窗臺的欄桿上,點燃了一只香煙。她沒有吸,也不會吸煙,只是靜靜的看著那輕渺的煙霧在夜風中繚繞。她回頭看看空無一人的床鋪,目光穿透厚實柔軟的枕頭,落在那條細細的紅線上。
“哦,銘華?!笔|兮覺得一陣絕望像是襲上后背的涼風,讓她通體打了一個寒顫。有多久了?她和銘華之間再無交流。她那無聲的丈夫只在她凌晨1點的暗夜出現在她的枕畔,發(fā)出深沉幽靜的氣息。有多久了?她會把那條細細的紅線纏繞在他的脖子上,拉緊再拉緊,想象著他會不會猛烈的咳嗽?會不會就此醒來?會不會……會不會像個真的活著的人那樣有著活生生的反應?會不會就此和她說說話,共同等待黎明的到來?
“您深受重傷的丈夫為了阻止您去救當時就已經死亡的孩子們,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把您拖離現場?!绷謼鞯脑捳紦|兮的頭腦,那些向她求救的孩子們的容貌又浮現在她的眼前。他們伸著白皙的小手向她走近,不停的走近,直到她看的清清楚楚,那是她的寶貝兒女的容顏……
“為什么不讓我去救他們!”蕓兮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了那個燃燒的時空,銘華抵死抱住她的身體,像是釘牢在地基上的雕塑。她拼命的推他,打他,但掙不開他。她恨他,讓她眼睜睜的看著心頭的寶貝在自己的眼前消逝不見……
“哦,銘華?!笔|兮將身體探出欄桿外,她的手里依然拿著那只香煙,然后她身體向外坐在了欄桿上,腳尖點著外沿淺淺的窗臺,腳下是隨風流轉的萬家燈火。蕓兮不住的向下、向上、向遠處張望,夜風把自己的衣裙吹得翻飛。她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在這安詳靜謐的星空中,就在這茫茫無際的黑暗里,她聞到了自由的味道。
她回頭,看到銘華熟睡的身影。他回來了,就睡在她的枕邊,安靜的沒有聲息。蕓兮帶著滿臉的熱淚微微的笑了起來。她從欄桿上下來,回到床上,拿出枕頭下那條細細的紅線,仔細的將它一圈一圈的纏繞在自己胳膊上,然后在銘華的身邊躺了下來。
“晚安,銘華?!彼p聲的說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