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
吳沽江頭,安田壩上。
“我若再見你,必將是在那南疆澗山關(guān)的城下,五十萬鐵騎,贏你一支玉簪---”黑馬上的少年意氣飛揚,眸子亮閃閃的,好似夜里的星星。一尾寸刺九節(jié)長鞭在風中“噼啪”一聲炸了個響兒,訓(xùn)練有素的黑衣暗衛(wèi)便遁鼠一般從四下冒出來,將馬上的少年團團圍住。
杜暖站在壩墻后的瞭望口冷眼瞧著,身后黑袍長發(fā)的謀士打了個手勢,弓箭手會意,悄悄地做好了準備。
亮色的緞子騎裝在南疆少見的艷陽下映出細細的光澤,那張揚的笑臉仿佛刺痛了她的眼睛一般,她別過臉,深深地吸了口氣:“動手吧”。
箭聲如落雨一般簌簌地響成一片,杜暖看見幾個披著深紅色斗篷的身影天火一般從城墻上降下,毒蛇一般直竄向暗衛(wèi)之間的少年。
寒光閃過,少年的笑意凝固在臉上。杜暖只覺著臉上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擊,再回過神來,目力所及之處已是籠罩了一層猩紅的血光,耳邊的哀叫聲和慘嚎聲混成一片。
窒息一般沉悶的痛楚從胸口蔓延開來,毒藤一般絞住她的四肢,刺進她的五臟六腑。眼前依舊是血紅一片,仿佛傷的不是壩墻下的人,而是她自己的眼睛。
少年的臉猛地闖進她的視線,一雙沾滿鮮血的手死死地攫住她的肩膀。咧出一個猙獰的笑臉:“是你殺了她,你殺了初易安?!?p> 少年的眼中猛地迸出鮮血,濺了杜暖滿臉。他的皮膚猶如鍋中的沸水一般翻騰起泡,五官扭曲熔化成泥濘,唯有口中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fù)著“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不是我---”杜暖尖叫一聲,猛地從夢魘中掙扎起來,手指緊緊地擰著胸前的睡衣帶子,身下的薄絲被褥幾乎要被冷汗浸透。
她整個人打著牙哆嗦成了一團,眼前的黑暗好似漿糊一般濃稠,怎么也撥不開。
夢中是盛夏血色的午后,夢醒了是盛夏潮濕而悶熱的夜,杜暖頭昏腦漲地從被子里邊脫出身,一頭栽倒在地。
床下四腳掛著的香包里散出的廣藿香和薄荷的氣息叫她頭腦清醒了些。
“師父、師父出什么事了??”外邊“哐哐哐”地響起很重的腳步聲,緊接著便傳來徒弟阿理焦急的聲音。
“端茶進來?!倍排回瑝魯嚨脹]脾氣,胃里冷冰冰地揪成一團,睡衣早就被冷汗浸透了,潮乎乎地黏在身上,就像條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死魚。
杜暖不是第一次夢見那樣的場景了。
初易安,大岳國前朝南魏皇帝的私生女,南疆神女,東酈國國主。
大岳寧遠十二年,大岳皇帝意圖將東酈國并入版圖,假派皇子前去和親,初易安早已心有所屬,便在古壩前設(shè)下壁壘之計,以守為攻。
東酈國混進了探子,和大岳國里應(yīng)外合,破了壁壘,滅了東酈。
據(jù)說,初易安所謂的神力皆源于那一雙眼睛,眼盲而神力散,神力散而身死。
初易安被自己護在身后的人刺瞎了,墜下古壩墻粉身碎骨的那一年,她才十七歲。
“倒霉夏天,什么時候是個頭---”杜暖低聲罵了一句,外邊小池塘里的蛤蟆吵得人心煩,改天非得湊一鍋燉了不可。
“師、師父,您喝碗,喝碗安神湯---”腳步聲“噠噠噠”由遠及近,臥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阿理端著托盤小心翼翼地說道。
眼前這一幕可給他嚇得夠嗆,師父歪坐在地上,頭發(fā)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上,薄薄的睡衣半敞著……阿理臉一紅,本來就不利索的舌頭更是打了結(jié)一樣。
“你別給我磕巴---”杜暖注意到小徒弟忽然漲紅的臉,便沒好氣地扯一扯衣襟,端過阿理送來的湯。
“徒、徒兒知、知錯了---”阿理癟了癟嘴,不敢反駁師父,自從入夏以來,師父就沒睡過幾個安穩(wěn)覺,脾氣差的跟炮仗一樣。
“還給我磕巴!”你聽聽你聽聽,一句話五個字非得拆成三句半,杜暖氣不打一處來:“你給我爬出去站著念繞口令去---”
阿理蔫頭耷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了出去,端著小油燈在后院的雞窩前站好,對著單腿站著的大公雞深深地鞠了一躬,誠懇地說道:“雞哥,得、得罪了,又要吵了您的好夢---”
“成理---”還沒等阿理捋順溜自己的舌頭,高八倍的聲音便從屋子里傳了過來,阿理嚇得一哆嗦,差點跪進雞舍里,就連雞哥也驚得地倒騰了另一條腿,抖了抖冠子。
“你/他/娘/的給爺端的是哪門子安神湯---”杜暖氣岔氣兒了的聲音傳來,阿理一拍腦袋:完蛋,剛才端過去的是師兄托自己煮的清火瀉腸湯。
黃連做底,干婆婆丁磨粉和一下,山豆根穿心蓮苦參雜七雜八地配進去,紅蛇膽做點綴,最后拿一碗苦瓜干熬了湯配進去。
紅蛇膽苦,黃連苦,婆婆丁苦,苦瓜湯苦,山豆根穿心蓮苦參奇苦無比。
七味苦藥湊在一起,因此這玩意兒也叫奇【七】苦湯
杜暖說過良藥苦口,說過以毒攻毒,便秘的毒用苦毒解。師弟胡亂配了一氣,如今才見了效果。
功效,十分,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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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的清晨,北山的雞,叫得格外早。
這一天的杜暖,起的也是格外早,不,可以說是壓根沒睡。
好徒弟阿理端來的“安神湯”折騰了杜暖整整一夜,第二天雞叫的時候從茅房里出來的她險些一頭撞在門框子上。
繞到后院瞅瞅那倒霉孩子,嚯,倒是老老實實在那里咬著舌頭念著“八百標兵奔北坡?!?p> “滾回去睡覺去,別吵到爺?shù)碾u?!倍排逯蛩暗?,跑了一夜茅房果然中氣不足。
天大亮了,杜暖這肚子才算安穩(wěn)下來,剛昏昏沉沉地睡上那么一會兒,屋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倒霉蛋兒阿理被自己的師兄阿莫揪著,端著食盒沒精打采地走進來。
杜暖瞇著眼瞧著這不安生的兩個徒弟,肚子空空還缺覺,她連發(fā)火的勁兒都沒了。
“阿理講話不利索,做事情又手忙腳亂,難怪師父生氣了---”阿莫笑嘻嘻地推了阿理一巴掌:“要是徒兒在這兒守著,一準兒給師父伺候地舒舒服服的。”
阿理漲得滿臉通紅,看看師父的臉色,又低下頭去。
“師、師父喝些清粥墊墊肚子,阿理給師父再煮一些熱湯---”阿理囁嚅道。
“算了,你也回去歇著吧,阿莫這么會辦事兒,那就替你師弟在外頭頂一天---”
不知怎么著,阿理這孩子雖然叫人頭疼,可是杜暖卻聽不得別人說他一丁點不好---就連他的同門師兄說也不行。
此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夜里攢下的涼氣兒也早就蒸沒了,屋子里多兩個人都要熱得大喘氣,睡又沒睡飽,飯也不想吃,于是便擺擺手把兩個人都攆了出去。
才合眼,杜暖便聽著臥房的門又是輕輕一響,腳步聲輕輕地由遠及近,緊接著就聞到一陣熟悉的水檀木的氣息。
“晟兒---”她勾起唇角。
“是我?!钡统翜睾偷穆曇粼诙呡p輕響起,完顏晟在她的嘴角印下了一個胡子拉碴的輕吻。
或許可以安穩(wěn)地睡個好覺了。
可惜這好覺也睡不過半晌——
“師父、師父!不好了!”梳著兩個揪揪的小道童阿理一路穿過道觀,慌慌張張地跑進里間,不想撞見床上斜歪著的紫衣男子氣急敗壞地掀開帳子對他怒目而視。
“你你你你怎么在我?guī)煾阜坷铩??”阿理愣的往后直退,一腳絆倒在門檻兒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跌了個屁股墩兒。這位紫衣男子屬實不眼生,自個兒五歲那年上街瞧熱鬧時遠遠地看過一眼,問題是---當今圣上怎會在師父房中?
“阿理,小聲吵罷,再擾了為師的好夢就罰你去養(yǎng)長蟲?!睅?nèi)傳出懶洋洋的女聲,杜暖歪起身來打了個呵欠,垂下兩條細腿:“你先走吧,我聽聽小阿理又講什么‘不好了’。”她輕笑道。在完顏晟的懷里睡了大半天的安穩(wěn)覺,杜暖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阿理地看著師父一腳蹬在皇帝那尊貴的翹臀上,還不知死活地躺回去翹起了二郎腿,一時瞠目結(jié)舌不敢出聲,甚至覺得脖子有一點點疼---仿佛有腦袋搬家的錯覺。
“給朕把帶子束好了---”皇帝伸手把杜暖揪起來,阿理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自己的師父好像山底下買小吃的二大娘一樣,把那好好的金絲繡帶捆粽子一般系在皇帝的腰上。
“你這帶子系的---”皇帝不滿地咂咂嘴,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下句話,阿理猛然想起,師父這手法可不像那包粽子的二大娘,倒像是菜市場上張屠夫捆豬崽子的手法。
“阿理,吵了為師的好夢,現(xiàn)在又愣著神不說話?”杜暖瞇起眼睛,盤算著怎么收拾這個笨徒弟。
“師、師父---”阿理憋憋嘴巴,似乎為難得很。
“再這么兩棒子打不出一個屁小爺就給你扔醉花樓里當龜奴---”杜暖最恨阿理這說話不利索的德行,咬牙威脅道。
“那、那個,是茶館的---”阿理嚇得一激靈,越著急,舌頭越是緊著打結(ji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