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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為什么顧珩死了我卻毫不傷心?因為我就是一個這么自私的人,顧聞暄死的時候,我不是也急著找下家嘛。不僅我自私,我還要拉木懷哲下水,說他也自私。反正現(xiàn)在我又有資格跟他無理取鬧了,反正他也只能無奈。
“強詞奪理……我要是能吵過你,肯定能在大殿上舌戰(zhàn)群臣?!彼鷼?,氣得還咳嗽了一聲,可還是自己勸自己消氣,摸了摸我的肚皮,“你可不能自私,不然你出來后,你阿娘可不給你奶吃?!?p> 你問我為什么顧珩死了我卻毫不傷心?人都死了,有功夫為旁人傷心,為什么不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過上好日子呢。我怎么樣才能過上好日子啊,好好養(yǎng)胎好好跟木懷哲恩愛啊。我跟他恩愛,什么是恩愛,也得我說了算,他只能把抱怨融在無奈里,“整個天下,只有你不敬重我?!?p> 我捧著他的臉,恩愛地看著他:“你只是個皇帝罷了。”我肚子里也有個皇帝,皇帝罷了,還不得是吃著女人咽進(jìn)肚子里的食長大。
我跟木懷哲恩愛著,恩愛著養(yǎng)著胎,他給我肚子里的他兒子講書上的故事,講到了三季人的故事。
他打趣我:“你個三季人。”
三季人,執(zhí)一己之見的人?!拔以趺词侨救肆耍阒v來我聽聽。”
“你讓我講來聽聽還怎么當(dāng)三季人,不講道理?!?p> “好,那你不要講了?!?p> “哼,果然是三季人?!?p> 他可不是覺得我聽不得別人的話,他是嫌我不聽他的話。
他的兒子也不知道對此有什么意見,踢著我的肚皮,讓我疼得抽氣。
木懷哲以為我生氣了,跟我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p> 我兇他:“對不起有什么用,你讓你的兒子別亂動啊?!?p> 他真的指著我的肚皮說著:“不準(zhǔn)動,聽話。”
結(jié)果,他的兒子真的就不動了??粗矣行@訝的表情,他摸了摸我的肚皮:“你說得對,他真的很乖?!?p> 我的兒子,居然聽他的話,讓我肚子疼,我在心里記恨著。
他跟個妖怪一樣,好像聽到了我的話,突然抬頭囑咐我:“你可不能因為他聽我的話就記仇。”
“我哪有?”
“你明明就有,聽見沒有?!?p> 我起身去了床上,如今我有資格聽不見他的話。
他跟著我去到了床上,攬著我,還是囑咐我:“你可不能不喜歡我的兒子。”
我怎么會不喜歡我的兒子?!拔抑皇遣幌矚g懷孕罷了。”
“為什么?”
為什么?誰喜歡自己變成一個物件,誰喜歡自己變成一盤紅燒肉,誰喜歡自己成了人類繁衍鏈上的一個珠子線斷了之后散亂地上無人珍惜,誰喜歡那撕裂骨肉的痛苦。
“你想一想你在里面的時候,我的表情?!?p> 我又說錯了話,讓他產(chǎn)生了另外的想象,思緒飛走了。
我一拳把他捶回來,亡羊補牢:“沒人喜歡痛苦。”
“我弄疼你了?”
他真是一點重點都抓不住,我嘆了口氣,轉(zhuǎn)過了身。
他當(dāng)了皇帝,竟然還一臉天真,拍著我的胳膊安慰我:“你別怕,到時候我陪著你?!?p> “你怎么陪我?”我轉(zhuǎn)過身拆穿他的虛情假意,“不是說不吉祥嗎?”
“哪的話,丈夫陪妻子生孩子還不吉祥?!?p> 他騙我的時候便不能動一動腦子,我可是生過一個孩子了。
我分娩的時候,木懷哲陪著我了,也沒有人敢有微詞,當(dāng)皇帝真好。
分娩陪著我,坐月子陪著我,木琂百天陪著我,如今看樣子是政局穩(wěn)當(dāng)了,做皇帝也開始無聊要找事情做了。
倒也不是,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哄著木琂,在他身旁睡著了。木懷哲處理完公事過來,怕我壓著他,把孩子抱走了,我聽著動靜醒了。
“你睡覺沒有分寸?!彼医忉屃艘宦?,爬上了床,突然抱住了我。然后就沒有什么動作。
我懂他的眼色,可怎么現(xiàn)在連他的眼色都不看就知道今天他一定很累了呢。不只是今天,他每天都累,每天都藏著。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邊對我那么好,一邊卻讓我覺得他傷害了我。讓我不知道是該愛他還是恨他,糾結(jié)地只好哭泣。
我胸口的起伏被他察覺到,他脫開而出:“你別哭?!?p> 他抬起頭來抹著我的眼淚:“哭什么?”
“你累嗎?”
他累,可他還得抽出心思來照顧我,只好用情欲來打圓場。
“嗯……只能一次?!取!?p> 他又咳嗽了,這樣時不時的咳嗽也有兩三年了,我如今才想起來問一問:“你到底怎么?”
“傷風(fēng)感冒。”
“看過太醫(yī)了?”
“看過了?!?p> “太醫(yī)怎么說?”
“傷風(fēng)感冒啊?!?p> “就只咳嗽?”
“誰像你似的,動不動哭得流鼻涕?!?p> 他拿袖子給我擦了擦眼淚鼻涕。
我看著他的眼睛跟他確認(rèn):“只是傷風(fēng)感冒?”
“只是傷風(fēng)感冒。”
他騙我,一騙就又是兩年,直到傷風(fēng)感冒實在背不動鍋了,他的身子在大殿突然倒下了。
我趕去大殿的偏房的時候問正在診脈的太醫(yī)究竟怎么回事。
他讓太醫(yī)閉嘴退下,太醫(yī)走了兩步還是跟我說著:“皇上本就氣郁心結(jié),又整日勞累,怕是……”
“滾出去!”
木懷哲斥責(zé)著太醫(yī),太醫(yī)出去了,我看著他。
“氣郁心結(jié)?!蔽夷钪@四個字,這是什么意思,這不就是說,心上中了一箭,又成日受我的氣,于是就病了嘛,于是就……病的沒幾天了嘛……
“你……”我看著他,我看著他……我如今是個自私的人,不能為他哭,“你指望我愧疚嗎?”
他笑著懇求我:“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真的對我好一些?”他的嘴唇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沒有血色的。
我們明明那么懂彼此,怎么他看出我在跟他演戲了,我卻沒看出他病了。
不公平……“你都要死了還期望那么多干什么,不去趁著你……死前多滿足滿足我?!?p> “好。”
他認(rèn)真的點了點頭。你說,這是他比我會演戲,還是他比我愛他更愛我?
說是滿足我的愿望,最終,我還是陪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我們一起站在那個被修整了一番的私宅門前。你說,這又是什么時候他想著派人做的事啊。
木懷哲站在門前感嘆著:“要是當(dāng)初永遠(yuǎn)把你關(guān)在這個宅子里就好了?!?p> 我看著當(dāng)初我想要順著爬墻逃走可是偏偏還是被他抓住的那棵樹。
我說:“你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宅子就放棄天下?!?p> 他說:“天下是可以放棄的,我也想當(dāng)個閑散王爺,倘若我的父親當(dāng)真是皇帝的話?!?p> 可是我們都是假冒的,那種瀕死的不安全感,在一個生殺大權(quán)都在人手里的理論體系里,怎么可能不把一個好好的人逼瘋,怎么可能不催促著我們?nèi)プ鲆恍┋偪竦氖隆?p> 他說:“你知道我對于這個宅子一直的遺憾是什么嗎?”
我知道,我懂他。是那個晚上,我滔滔不絕地講著當(dāng)皇帝的事,提醒著自己木懷哲是想要當(dāng)皇帝的人,拼命掩飾自己的欲望。他一次一次讓我閉嘴,聽著我的提醒,平復(fù)自己的欲望。
如今他當(dāng)了皇帝了,我們不必再掩飾自己的欲望了,于是我們進(jìn)去了那座宅子,尋找著彼此的遺憾。
夜晚,繁星被風(fēng)吹散,黑色的幕布侃侃承擔(dān)住星星的光芒,陪著它們一起看著害羞的月亮。
然后,星星和月亮都離開,就來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微風(fēng)過處,四月初七,皇帝死在了一座宅子里。
這樣的事在史書上可不好,子珒便帶著我們一起回到了皇宮里。我坐在馬車?yán)?,抱著木懷哲,感受著,木懷哲的身子從溫?zé)岬阶儧?。感受著,木懷哲的生命從猖狂到消亡。我作為唯一的證人,感受著這一切,知道他的身子冰涼,從此也再做不了有關(guān)他的溫?zé)岬暮脡簟?p> 回到皇宮,終于等到了只有我一個人的機會,我回想起了跟他在一起的一幕幕,滿是后悔和遺憾。
尤其是那,爭吵的時候。
“我很懷念你跟我吵架,跟我說對不起的時候。”
“你是懷念了,你是尊貴的皇子,旁人都怕你?!?p> “我懷念的是你對我們關(guān)系挽回所做的努力?!?p> “你可太自作多情了,我跟你道歉都是為了保命?!?p> “那我跟你道歉是為了挽回我們的關(guān)系。對不起?!疫@樣的人,跟你道歉,跟你服軟,你一點都感受不到嗎?”
“別把自尊說得那么偉大,男人追女人的時候拋棄自尊就跟買個便宜簪子那么簡單?!?p> “那個簪子可挑了我兩個時辰,花了我一個月的俸祿?!?p> 那他當(dāng)時就該告訴我啊,說什么難看,說什么手傷了成親怎么辦,讓我以為被他傷了,不去試著在他身上努力,認(rèn)命了然后跑去愛別人。
我想起的,盡是我們吵架的時候。
“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太子那里有顧聞暄幫助,皇帝的勢力也給他,我只有一個人?!?p> “你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你已經(jīng)贏了,沒資格叫慘。”
“正因為我贏了才有資格叫慘,輸了的人都死了,才沒有資格。”
“所以你要寫本史書歌頌?zāi)愕呢S功偉績,順便抹黑太子和顧聞暄嗎?”
“為什么你總是這么壞的揣測我?”
“你不是那樣想的,那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一些?”
“因為……因為我想讓你理解我?!?p> 那你當(dāng)時就該告訴他,你理解他。沒有人比你,一個假冒的來自別的理論體系孤軍奮戰(zhàn)的公主更能理解他了。你告訴他,他就不會以為你恨他,處處對他虛情假意,無可奈何只能氣郁心結(jié)了。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我是說……我是說,我很早之前就想好了該怎么講這件事了,我本來要跟你們講,也許我不愛這個男人,可是他用心又努力的讓我高潮了那么多次,他死了,值得我大哭一場。
后來……后來我想通了,人都死了,講實話如何,反正他又聽不見了……
于是,我告訴你們實話。我……我看過太多人的死亡了,我以為我能夠熟練地處理這件事,可沒想到面對木懷哲的死亡,我還是嚎啕大哭。
尤其是,我還身處皇宮里,皇宮里的一切,富麗堂皇與記憶一起長存,一步一步地,催人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