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司懾人

　　宋檀來自蜀地，聽聞蜀地多霧，所以無論男子還是女子的肌膚都要比中原人更加白皙，這一點在宋檀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宋檀除了膚白，亦生了副討謝蘅歡喜的面容。長眉入鬢，棱角分明，眼神清冽得就像西嶺雪山上的皚皚雪野，一雙薄唇欲說還休。

　　謝蘅坐在鳳輦里盯著對面醉得東倒西歪、眼神迷離的宋檀，她在想這個男人，她的駙馬，究竟有沒有對自己笑過。

　　似乎是有的。

　　五年前金鑾殿試，他的策論文寫得極好，諸多觀點都和謝霄當年不謀而合。謝蘅忍不住追問詰難，他亦對答如流，最終兩人相視而笑。

　　那一笑仿佛世上所有的山高水長都在他眼中展開，也正是那一笑讓謝蘅動了指婚的念頭。

　　再后來是在朱雀大街的燈會上，他牽著有身孕的夫人出門放花燈。

　　那天晚上燈影憧憧，人影綽綽，他低頭對夫人笑得溫柔極了，像是西嶺雪山上的雪全都融化成冰川，后來他抬起頭不經(jīng)意間望見謝蘅，笑意收了些，但仍舊是笑。

　　這就是他對她唯一展露過的兩次笑顏，一次是知己之間的惺惺相惜，一次是在他人生最得意圓滿之際的愛屋及烏。

　　多么吝嗇。

　　謝蘅的偏頭痛又開始犯了，她嘆一聲氣，取出休書放在宋檀面前，幽幽地說：“駙馬，解釋一下吧?！?p>　　宋檀瞥一眼休書，冷笑起來：“原來是在公主那里。這種東西我寫了不下百份，公主若喜歡看，盡管去我房中找便是?！?p>　　謝蘅當下了然，休書確是他親筆所書不假，她垂眸望見宋檀的長靴上沾了不少泥點，又問：“你昨日徹夜未歸，可是去鳳棲山祭拜楚姒了？”

　　她話音剛落，宋檀便被戳中痛處，雙目通紅地狠狠瞪她一眼：“你不配提姒兒。”

　　謝蘅當下只覺得頭疼得好似裂開一般，她伸手攥住宋檀的衣襟，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道：“休書是太后親手交給我的，公主府內(nèi)布滿眼線，你若還顧忌蜀地宋家老小的性命，就該放聰明一點?！?p>　　宋檀聽罷愣住，側(cè)過頭來與謝蘅對視，似乎想分辨她所言是真是假。

　　兩人因此離得極近，彼此間溫?zé)岬臍庀⒎磸?fù)游走，醞釀出一種久違的熟悉。

　　謝蘅將頭低下去，再差一寸便要靠在宋檀的肩上，她還欲說些什么，車簾已被沉浮掀開。謝蘅第一時間松開扯著宋檀衣領(lǐng)的手，直起身仿佛若無其事一般。

　　沉浮眼中的遲疑一閃而過，當即稟報道：“宮中來信，陛下有請主子進宮。”

　　謝蘅領(lǐng)了旨，命沉浮將駙馬送回公主府，自己則帶著鳳虞連同禁衛(wèi)軍去宮中面圣。

　　長公主如此安排，沉浮實在覺得不妥。

　　他十二歲時成為公主的影子，十余年來，少有與公主分離的機會。眼下公主拒絕他進宮，無非是惱他方才驚擾了她與駙馬。

　　可剛剛宮中信來得急，鳳虞身為內(nèi)臣，本該由他傳報，他卻袖手立于一旁，渾然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沉浮唯恐誤了進宮的時辰，這才不得已沖撞了公主。

　　這樁差事無論誰來做都免不了得罪公主，那鳳虞卻第一時間想著明哲保身，只怕是將來服侍公主也不會盡心盡力。

　　眼見長公主的鳳輦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宮城駛?cè)?，沉浮那雙鷹隼般的眸子愈發(fā)深沉起來。

　　他按了按腰間佩刀，轉(zhuǎn)身亦步亦趨地跟著駙馬宋檀回府。落日將兩人身影拉得同樣纖長，同樣沉默。

　　望龍殿內(nèi)熏著沉香裊裊，煙霧如游絲般飛舞，極盡纏綿。

　　十歲的晉帝謝鄴手握三寸豹狼毫，在紙上緩緩寫下一行小詩，他的筆劃瘦硬，有斬釘截鐵之勢。母后總夸他的字寫得好，故他也就練得愈發(fā)刻苦。

　　遠遠瞧見一眾宮人往望龍殿的方向來了，謝鄴忙擱了筆走出去。

　　謝蘅今日穿粉黛色箭袖長袍，袍子上滾著刺繡暗紋，三千青絲束于腦后，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以外，瞧著倒比平日里要更加利落些。

　　謝鄴不放心，拉著謝蘅轉(zhuǎn)了幾圈，這才說道：“聽說阿姐昨日遇刺，朕很是擔(dān)憂，如今見阿姐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才能安心?！?p>　　謝蘅笑嘻嘻地行了禮，牽著謝鄴往殿內(nèi)走：“有勞陛下掛心。我出生時父皇找司天監(jiān)看過我的命格，說我是日出扶桑，這輩子求仁得仁，能平平安安活到一百歲呢?！?p>　　謝鄴被逗樂了，粉團子般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兩個大酒窩，他取來剛寫好的書法給謝蘅看，又命御膳房做些可口的點心端來。

　　姐弟兩敘舊沒多久，便有宮人來報，如意公主來了。

　　如意公主謝禎尚未出嫁，故沒有另外建造公主府邸，這些年一直住在宮中。

　　說來也奇怪，謝蘅、謝禎連同謝鄴雖是一母所生，容貌卻并不如何相似。

　　謝鄴年紀雖小，卻和謝蘅一樣都繼承了父親的一雙多情的眼睛，流轉(zhuǎn)間顧盼生輝，令人見之難忘；謝禎則長得更像母親，細目秀眉，溫溫婉婉，骨子里又透出些強勢。

　　三年前的皇家祭祀大典上，便有翰林學(xué)士獻上《雙姝賦》來歌頌兩位公主的美貌。

　　整篇賦洋洋灑灑數(shù)千字，以芍藥牡丹比擬鎮(zhèn)國長公主謝蘅，雍容華貴，明艷動人；又以丁香芙蕖比作如意公主謝禎，清新脫俗，冷韻幽香。

　　雙姝并艷，可見一斑。

　　眼下，謝禎搖著象牙小扇緩緩前來，先是施施然對著謝鄴行了禮，接著坐到謝蘅邊上仔細打量一番，旋即展眉笑開：

　　“幸好那些賊人不曾真正傷了姐姐的一根指頭，不然我可得讓他們比現(xiàn)在痛苦百倍千倍。”

　　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與沉浮交手的兩名刺客被押入宮中，交給謝禎審問，在如何處置犯人這一塊兒上，謝禎有的是拿手好戲。

　　謝鄴聽了亦說：“待禎姐姐查明謀后真兇，朕自當下令誅其九族，為阿姐出氣?！?p>　　未等謝蘅表態(tài)，謝禎已掩著嘴笑開：“單單就株連九族？未免太便宜了些。”

　　謝鄴頓時漲紅了臉，歪過頭憋了半晌，支支吾吾地接著說：“那就…流放十族，將主犯尸首懸于城樓三日，以此警醒世人?！?p>　　謝禎仍是搖頭，翹起蘭花指捻一塊桃花藕糕送入口中：“咱們陛下還是嫩了些，待你再長幾歲，姐姐教你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p>　　何為帝王？

　　第一要狠。要有金剛心腸，還要有雷霆手腕，殺伐果決，從不猶豫，寧可錯殺，亦不輕饒。要做懸在眾人頭頂?shù)哪前牙麆Γ瑑?nèi)使臣民不敢逾矩，外使番邦不敢來犯。

　　第二要獨。高處不勝寒，萬人之上的帝王更是如此，帝王不應(yīng)當有朋友，所有人都只能是他的臣民。如此方能兼聽兼信，不至被小人堵塞圣聽。

　　第三要勤。一日在位，便得勤勉一日。不能怠惰因循，不能洋洋得意，不能貪圖享樂，既然身為帝王，就要時刻保持警惕，對江山和黎民百姓負責(zé)。

　　謝蘅記得，這是謝禎十四歲那年回答父皇的話，父皇當時便說倘若禎兒為男子，定有一番作為。

　　然而父皇沒有料到的是，自從謝霄和他相繼辭世，大晉的江山早已是女子的天下。

　　見謝蘅低頭不語似有心事，謝禎又挑一塊藕糕，起身向謝鄴請辭：“我與姐姐去花園逛逛，說些體己話。”

　　宮城中最好的園子當屬如意公主宮中的掃花園。眼下薔薇正當季，臥滿了墻頭與枝頭，著實是活色生香，鮮妍可愛。

　　謝禎一路拉著謝蘅來到僻靜處，遣退了一眾宮人，指著面前一口不起眼的枯井道：“姐姐，你且聽聽這里面有什么？”

　　謝蘅將信將疑，將耳朵貼在井圈旁，只聽見從下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慘叫聲。摧枯拉朽，不絕如縷，不禁令人疑心這井下是否通往陰曹地府。

　　她聽著聽著，掌心逐漸滲出細汗，面色亦慘白了幾分。

　　謝禎見狀，忽地笑出聲來，嬌艷的唇一開一合，同這滿園的薔薇一樣惹人憐愛：

　　“姐姐莫怕，這下頭是我專門用來審問犯人的地方，叫做鬼司，好好的活人進去了至少也得變得半人半鬼不可。行刺你的那兩個刺客也在鬼司，我保證不出兩日，定讓他們開口。”

　　半晌，謝蘅才直起身來，心有余悸地看一眼那陰森的井圈，不自覺離遠了些：“有勞妹妹，你也知道我怕這些，今后可千萬別告訴我細節(jié)了?！?p>　　瞧謝蘅嚇得花容失色的模樣，謝禎嘴邊的笑意愈發(fā)明顯：“好好好，知道姐姐心軟，惡人都由我來做便是?！?p>　　她說著牽起謝蘅慢慢往外走，血色殘陽將二人籠罩其中，莊重而遲緩，令人想起晨鐘暮鼓。

　　待兩人回到花園入口，謝禎看清了在一眾宮人當中最為惹眼的鳳虞，語氣突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沒想到母后竟然將他賜給了姐姐。當初我瞧他資質(zhì)不錯，費了好些功夫調(diào)教，當寶貝一樣獻給母后，這才剛一年就厭倦了。還是姐姐有福氣?！?p>　　謝蘅被暖陽照了照，方覺得從地獄回到人間，又聽聞謝禎這么一說，木訥的腦子遲遲轉(zhuǎn)不過彎來，只好訕笑一下。

　　謝禎又問：“他現(xiàn)在叫什么名字？”

　　謝蘅老老實實地答：“鳳虞?！?p>　　“從前在我那里，他的名字是小甲，因為無論我讓他做什么，他總能做到甲等?！?p>　　謝禎說完又笑，閑閑搖了搖手中的象牙小扇，面容隱在陰翳當中，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