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謝禎親自道出,恐怕謝蘅一輩子也想不到,謝禎的宮殿下面竟然藏著這么一個偌大的鬼司。同時她亦不會想到,有生之年居然會為了一個男寵,踏入這詭譎之地。
鳳虞奉來的茶是明前龍井,芽嫩而香幽,一丁點便貴如黃金。
謝蘅的目光不斷在他身上游走,似乎想確認他是否真的完好無損。
就在這時,頭頂晃動不已的鐵鏈陡然停住,長久吵鬧后的沉寂竟比吵鬧本身更加驚悚。
先前那個戴銀面具的黑衣人再度出現(xiàn),對著謝禎耳語一句。
謝禎面上的笑意頓時掛不住,惡狠狠地瞥一眼幽深的石洞,罵道:“這狗奴才的嘴可真硬?!?p> 她的視線重又落在鳳虞身上,輕描淡寫地說:“你去幫他將尸首撈出來,別在鍋里泡久了,發(fā)臭?!?p> 謝蘅聽了,不禁面色蒼白,直欲作嘔。
鳳虞卻司空見慣一般,放下茶,跟著那面具人向石洞中走去。他的背影猶如一滴墨汁,飛快融入這幽冥世界當中,再尋不見。
在這里,人間的光明與秩序鞭長莫及,謝蘅很難將平日里飛揚奪目的鳳虞同眼前的鬼司聯(lián)系起來。
他那樣的人本該遙遙立于山之阿,卻偏偏,生于泥沼。
這令她感到惋惜。
待鳳虞走后,謝禎端起面前的茶水嗅了嗅,終又冷冷放下,再抬起眼時,眉眼已見獰色:“姐姐你不知道,我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你?!?p> “我先前告訴小甲,咱們姐妹兩情誼深厚,只要他肯承認在我的冊封大典上穿一身朱紅是得了姐姐的授意,這件事我便不追求了??伤褪遣豢希采ち艘活D打。”
謝禎說著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又嗤嗤笑起來。
她前傾了上身,筆直地將謝蘅看住:“不如姐姐你教教我吧,怎樣才能養(yǎng)出這么忠心的狗?”
謝蘅被問得招架不住,只有低頭啜一口茶。
謝禎見她這般反應,頓覺沒趣,撐著頭想了想,這才開口道:
“既然姐姐想要我放了小甲,那么妹妹也想要姐姐保一個人。以人易人,應該不過分吧?”
原來這才是她的目的。
悲哀的是,謝蘅同樣沒有拒絕的余地。
待回到公主府已是子夜,今晚的月色被層層疊疊的云霧遮掩,群星亦顯得暗淡,天地之間尋不見一分亮色。
謝蘅的殿內(nèi)卻燈火通明,兩排琉璃燭臺上燭火搖曳,像是擁擠簇攘的星光。
她盯著面前站得筆直的鳳虞,毫無征兆地說:“把衣服脫了?!?p> 鳳虞微一挑眉,笑嘻嘻地問:“主子是要微臣伺候侍寢嗎?可惜今日似乎不太……”
他口中“方便”二字尚未說完,已被謝蘅冷冷打斷,她鬢邊的瑩白珠花不知何時蹭掉了,一頭瀑布似的青絲披在身后,整個人看起來素凈極了。
“你是自己脫,還是要本宮幫你?”
她的聲音比夜色更加清涼,鳳虞知道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于是伸手解開自己的衣帶。
腰帶緩緩掉落在地上,多少帶著幾分旖旎繾綣的意味。
他接著褪下黑袍,期間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給人一種無奈的感覺。
果然。
謝蘅看清后倒吸一口涼氣,慌忙將視線移開。
鳳虞的黑袍下是他慣常穿的白衣,只是白衣上早已血跡斑駁,數(shù)不清的鞭痕縱橫交錯,打得他皮開肉綻。
謝蘅根本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頂著這一身傷痕,還能做到旁若無人、泰然自若的。
“繼續(xù)脫?!彼穆曇羯硢?,卻還算鎮(zhèn)定。
鳳虞聞言抬頭看她一眼,似有一瞬間的欲言又止,最終,又統(tǒng)統(tǒng)吞咽回去。
因為傷口黏連著衣料,故里頭這件衣裳脫起來格外費勁,待鳳虞真正裸著上身站在謝蘅的面前,縱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
這是怎樣一具殘敗不堪的軀體啊。
新傷疊著舊傷,密密麻麻,傷痕累累,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她從前只是猜測他在謝禎那里吃了不少苦頭,卻渾然沒有想到會如此恐怖。
難怪他心中記恨謝禎,變著法子挑撥她與謝禎的關(guān)系,倘若換作是她,必定也會對謝禎恨之入骨。
過了許久,謝蘅方才回過神來。她喚沉浮送來熱水與傷藥,自己坐在榻上,看鳳虞對著銅鏡自己料理傷口。
雖說他身上的傷痕多得嚇人,但這具身子依舊賞心悅目。
寬肩窄腰,腿長優(yōu)越,再配上一張豐神俊朗的容顏,真不曉得如意得有多狠的心才會下此毒手。
又或許,正是因為這一切足夠美好,才讓如意有了摧殘的欲望吧。
果真皇宮是座吃人的獸,久住在里頭的人就算自己不瘋,也要將身邊的人逼瘋。
眼見鳳虞自個兒夠不著肩背上的傷口,謝蘅踱步過去,在指尖蘸了抹傷藥,輕輕涂抹在他的背上。
鳳虞微微一愣,旋即笑著道了句:“多謝主子?!?p> 謝蘅不應,只是自顧自地說:“謝禎告訴本宮,你寧可被嚴刑拷打,也不愿將臟水潑在本宮頭上,可是真的?”
“本就是微臣自作主張,一意孤行,同主子沒有干系。”
鳳虞還想說什么,卻見銅鏡中謝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背上的傷,眼中泛起點點霧氣。
她極輕地問:“你可疼么?”
有那么一瞬間,鳳虞突然感到恍惚。
他從進宮開始,到現(xiàn)在的三易其主,雖一路走得艱辛坎坷,卻也知道想要成事絕少不了流血犧牲??蓮膩頉]有人,沒有一個人問過他疼不疼。
疼么?
從驚艷絕世的撫琴公子到命比紙薄的深宮男寵,這其中蛻變豈是一個疼字能概括的。
謝蘅冰涼的指尖在他肩背上尚屬完好的部位輕輕游走,她咬了咬唇,最終下定決心說:
“本宮雖不及如意有權(quán)勢,但你只要肯真心對本宮,本宮自會保證你不用再受這種折磨?!?p> 兩人最終在鏡中對視。
一股夜風猛烈地灌入殿中,吹得琉璃架上的燭火明滅不定,像極了這世上詭譎無常的人心。
隔日一早,謝蘅就去刑部將下面人呈上來的和羽靳遙有關(guān)的種種罪狀付之一炬。
謝蘅點火的時候,裴垣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唯恐她一不當心將整間刑部的卷宗室一并給點了。
雖說謝蘅和刑部手上的罪證并不足以給羽靳遙治什么大罪,但她如今又一把火統(tǒng)統(tǒng)燒了,便是向謝禎表明姿態(tài):
鳳虞她要回來了,羽靳遙她自然也會保住。
以人易人,兩不相欠。
盡管后來幾日謝蘅去宮中拜見太后,被問及戶部尚書貪污案的進展時,她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氣得太后險些抓起香爐從層層疊疊的紅茜紗后丟出來。
朽木不可雕也。
這是太后對謝蘅的評價,她樂得接受,況且身為朽木,她本也沒想被任何人雕琢。
試問太后久病之際,突然派她調(diào)查謝禎的心腹,可不就是指著她們兩位公主先斗起來,以此制約謝禎進一步向太后奪權(quán)么。
謝蘅這邊剛領(lǐng)了旨,又是遇刺,又是趕上謝禎的冊封大典,原本閑適的生活化作一地雞毛,她可不想以卵擊石,頻頻挑戰(zhàn)謝禎的耐心。
至于鳳虞。
她的確心疼他不假,可也只能到心疼為止了。
他若肯真心待她,她便將他當做第二個青鴆,好生護在身邊。但倘若他執(zhí)迷不悟,或選擇效忠舊主,那么她也只好棄了他。
眼下,謝蘅正優(yōu)哉游哉地斜倚在望龍殿的軟榻上。
余杭新進上貢的一批白沙枇杷到了,個個果色澄黃,味甜多汁。
一名宮娥負責剝了皮將枇杷送到謝蘅嘴邊,另一名宮娥則負責接住她吐出來的果核,這待遇真真是比起帝王也不差多少了。
年輕的晉帝謝鄴此時正在桌案前練字,依舊是那支三寸豹狼毫,下筆勁鍵有力,風骨凜然。
他時不時抬起頭看一眼謝蘅,關(guān)切道:“阿姐,若是喜歡吃便多吃一些,一會兒出宮再帶一些回去。明兒朕再下旨,叫他們往后多備一份送到公主府?!?p> 謝蘅聽了,嘻嘻笑著拱一拱手:“那我就多謝陛下了?!?p> 謝鄴被她逗得彎起眉眼,流露出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不得不說,謝氏宗室這么多年來,也只有在謝鄴身上才能看到些許謝霄當年的影子。
這兩人一個是帝王,一個是儲君,同樣身居高位卻無傲氣,品格良善,能關(guān)心民生疾苦。就連兩人的生辰也都只相差了三天而已。
謝蘅甚至想著,或許假以時日,謝鄴會成為第二個謝霄也說不定。
角落里,鳳虞盤腿坐在席上撫琴,今日彈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這首曲子本該由琵琶彈奏,可聽他以古琴改編,倒也別致。
謝蘅前些天遣人查了他的身世。
他原是姑蘇一帶聲名顯赫的琴師,兩年前被謝禎相中,以請教樂理為由接入宮中,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男寵,先后輾轉(zhuǎn)于謝禎和太后身邊。
謝蘅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突然想起什么,接過宮娥遞來的一顆剝好的枇杷,慢悠悠地起身來到鳳虞面前。
“將它吃了便不準彈了,身子尚未好透,不宜操勞?!?p> 她說著彎下身,親自將枇杷送入鳳虞的口中。她柔軟的發(fā)絲因此從背后垂至胸前,蕩漾出一股攝人心魂的奇異芬芳。
見鳳虞乖乖吃下枇杷,雙手撥完最后一個音后亦離開了琴弦,謝蘅不由滿意地展露出一抹笑顏。
她本就生得絕色,今日一笑更如名花傾國,連守在一旁的宮人也看得呆了。
就在這時,晉帝身邊的胡旋公公匆匆走了進來,似有要事稟報,可看到長公主同其男寵亦在這望龍殿中,頓時有些猶豫。
謝鄴見了,擺擺手說:“但說無妨,阿姐不是外人。”
胡旋領(lǐng)了旨,說道:“啟稟圣上,圣德皇太后那兒差人來信了,說是皇太后鳳體抱恙,三日后的太廟祭祀去不了了?!?p> 謝蘅聞言,不禁和謝鄴交換了一個眼神。
她可記得前兩日母后訓她的時候還中氣十足,如今竟連一年一度的祭太廟也要缺席,真真是天大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