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寨遇險
隨著一陣劇烈的地動山搖,只見原先塌方的山體又滾落下無數(shù)碎石。
謝蘅根本站不穩(wěn),她惶恐地仰起頭,只覺得那些石塊都是直直朝著自己的頭頂砸來的。幸而鳳虞反應(yīng)快,拉著她在馬車后面蹲下。
兩人身邊不斷有碎石落下,掉在地上立即砸出十余個大大小小的坑來,塵土飛揚(yáng),好似人間末日。
謝蘅被鳳虞護(hù)在懷里,閉著眼睛一動不敢動,卻在某個瞬間突然感到恍惚。
她是帝國最尊貴的公主,從小在父兄的護(hù)持下長成,說是大晉的一顆明珠亦不為過。只要她一聲令下,愿意為她赴死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可偏偏現(xiàn)在護(hù)在她身邊的人是鳳虞。
這個城府和美貌一樣令人望塵莫及的俊美男寵,獨(dú)特得就像是揚(yáng)州城里三月飄起的柳絮,和她身邊的其他人絕不相同。
也難怪她會有片刻的心猿意馬。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山體的滑坡終于停下。
再抬起頭看時,堵住前路的石堆變得更加高聳龐大,最要命的是,包括沉浮和蘇衛(wèi)霜在內(nèi)的一批侍衛(wèi)都被攔在了石堆的另一側(cè)。
謝蘅站起身來抖落身上的灰塵,青鴆已迫不及待地從馬車上跳下,一路小跑而來,百般關(guān)切地查看她身上可有受傷。
在他身后,宋檀亦搖搖晃晃地下了車,瞧見這一片狼藉景象,不由得發(fā)出兩聲冷笑。
最后被婢女扶下車的是謝禎,盡管遭逢如此變故,她的妝容和發(fā)絲依舊一絲不茍,氣度從容,看不出絲毫的懼意。
她被婢女簇?fù)碇c謝蘅擦肩而過,來到石堆前站定。
她伸手推了推面前足有一人多高的石堆,發(fā)現(xiàn)紋絲不動,于是轉(zhuǎn)過身來想要號令眾人,卻聽見林中傳來由遠(yuǎn)及近的鈴鐺聲。
下一秒,只見數(shù)十名山賊騎著高頭大馬從林中鉆出,這些馬的脖子上都綴滿鈴鐺,故跑動起來響聲震天。
為首的彪形大漢手持雙錘,下巴上布滿髯須,他環(huán)顧四周,怒喝一聲:“如意公主謝禎是哪個?”
人群里不知是誰率先喊了聲“保護(hù)公主”,所有的仆人和婢女一齊涌上前,組成一道人墻,將謝蘅和謝禎等人護(hù)在身后。
那大漢見狀輕蔑一笑,手中鐵錘輕輕一揮,便將離他最近的一名仆人掀翻老遠(yuǎn):“若不老老實實交出謝禎,小爺我便將你們統(tǒng)統(tǒng)宰了?!?p> 石堆那側(cè)的侍衛(wèi)聽到這邊的動靜,也想要從樹林中繞過來護(hù)駕,卻和其余的賊人廝殺在一塊兒,短時間內(nèi)難以分出勝負(fù)。
謝蘅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她在慌亂中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謝禎,對方的臉上終于也流露出了驚慌的神情。
她下意識向謝禎伸出手,卻被謝禎用力向前一推,失去平衡的瞬間,她聽到謝禎在身后喊道:“禎兒,快跑!”
在那電光火石之間,謝蘅的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如同眾矢之的踉蹌跌在地上,甚至來不及辯駁,那彪形大漢已來到她面前,單手將她拎到馬上。
呼嘯的風(fēng)聲劃過耳畔,混亂中她只聽清大漢吩咐手下將她相好的一同抓來,旋即身下的馬兒便一路狂奔,鉆入密林深處。
這片林中樹木密集,山路亦崎嶇得很,謝蘅橫在馬背上,只覺得五臟六腑皆要被顛了出來。
最折磨人的還要數(shù)那近在咫尺的鈴鐺聲,馬兒跑得越快,鈴鐺聲音便越響,像是永不停息的攝魂鈴,生生要將人的三魂七魄給勾了去。
等到謝蘅被這群山賊帶回山寨中時,她整個人已被顛得七葷八素,外加耳膜震痛,腦中嗡嗡響個不停。
顯然,這些山賊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轉(zhuǎn)眼就將謝蘅綁在空地正中的十字木樁上。她的腳下是大堆干柴,可想而知,只消一丁點(diǎn)火苗,她就會立刻被燒成焦土。
唯一令人慶幸的是,鳳虞也很快被人架上柴火堆,緊緊綁在她的身后。
到了這步田地,謝蘅似乎也已經(jīng)忘了害怕,只是疑惑:“本宮有那么多相好的,怎么他們只抓了你一人來?”
鳳虞沉思片刻,這才不確定地答道:“或許,是因為臣方才離公主最近吧?!?p> 真是見鬼。
無論如何,他二人今日眼看著就要折損于此了。
那伙山賊將他們綁好后便圍在四周,足足有近百人,陣勢不可謂不浩大。
將謝蘅抓來的彪形大漢站在最前,手中舉著一支濃煙滾滾的火把,表情煞是猙獰:“謝禎小賊,你殺我阿兄時可想到會有今天?”
謝蘅微微一愣,問道:“你阿兄是誰?”
“可憐我阿兄,不過是朝中掌握史筆的小小刀筆吏,只因在史書中多寫了一筆如意代政,竟就被你嚴(yán)刑拷打,非要問出幕后主使。阿兄向來行的端坐的正,從不趨炎附勢,哪里來的什么主使!”
“我上月在宮城外的亂葬崗找到阿兄的尸首,他竟……”那大漢說到這里,竟也忍不住有幾分哽咽,不忍再說下去,“他竟已被煮熟,身首異處!”
寥寥數(shù)字,落在謝蘅心頭,好似電閃雷鳴。
她當(dāng)然記得自己闖入鬼司向謝禎討回鳳虞的那一次,謝禎嬉笑著命人多添些柴火,引得頭頂?shù)逆湕l晃動不止。
現(xiàn)在想想,鏈條的另一端拴著的便極有可能是他的阿兄。
因有著這樣曲折的前緣,謝蘅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就在這時,人群中又有一人出列,是個高瘦青年,生著一雙鹿一般的烏黑眼眸。
那青年一把奪過大漢手中的火把,憤然道:“大哥與她廢話做什么,寨里的兄弟哪一個不是受了她的迫害才會落草為寇?今天咱們就替天行道,燒了這個妖女!”
他說著便大步走上前來,想要點(diǎn)燃柴堆。
“可我不是謝禎,若我今天死在這里,你們反倒成了助謝禎奪天下的幫兇。”謝蘅陡然出聲,驚得眾人愣住。
“什么,你不是謝禎,那你是誰?”那青年愣住,點(diǎn)火的手亦頓在空中。
“我乃鎮(zhèn)國長公主謝蘅,雖與謝禎一母同胞,但立場絕不相同。”謝蘅靜靜看著眼前眾人,或是因為同情這些人的遭遇,她竟也不覺得如何害怕,有的只是深切的痛心。
“若諸位信得過我,可將自己的冤情告訴我,待我回到朝中,自會想盡辦法為你們平反?!?p> 這般看過去,謝蘅面上、唇上的胭脂皆已掉了大半,她的妝容寡淡而狼狽,鬢發(fā)亦散落在耳側(cè),可偏偏目光澄凈,有種慈悲意味。
她從前不信自己能救所有人,可眼下,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試一試。
人群中有人已經(jīng)開始動搖,手執(zhí)火把的青年回首與彪形大漢對視一眼,仍舊信不過謝蘅:“久聞謝禎陰險狡詐,你要如何證明這番話不是你的緩兵之計?”
謝蘅被他問住。
從玄學(xué)的角度來說,一個人往往很難自證。
她屏息片刻,正要開口,卻聽見身后一直沉默的鳳虞發(fā)話了。
他緩慢卻極有分量地說:“我可以證明?!?p> “長公主是先帝和先太子生前最寵愛的公主,生性溫厚純良。太初三年,揚(yáng)州水患,長公主取出一年的俸銀用于賑災(zāi),在朝中卻只字未提。”
“太初五年,蜀州大旱,是歲長公主不受封地內(nèi)的一分賦稅,供百姓休養(yǎng)生息?!?p> “太初六年至今,朝中大興文字獄,無數(shù)文官被流放嶺南,也是長公主一直在出資興建驛站旅館,使得這些罪臣一路上有稍稍喘息的機(jī)會。”
鳳虞說話時語速極慢,慢到令謝蘅也覺得陌生。
很多舊事她做便做了,甚至沒有刻意去記,如今被人一樁樁地重新提及,心中滋味竟有些點(diǎn)復(fù)雜。
好在今天是個陰天,密布的層云團(tuán)在天際,絲毫不見太陽的蹤跡。偶有大風(fēng)拂過山寨四周的參天古樹,一時間葉浪滾滾,響動不已。
“這些功績,長公主從未向外人道,史書中也一筆不曾記載,可我身為公主內(nèi)臣,卻是最清楚的。”鳳虞說道這里頓了頓,見無人有異議,他提高聲音繼續(xù)說下去。
“若你們還是不相信她是長公主謝蘅而非謝禎,我愿意替她一死。謝禎心狠手辣、作惡多端,絕不會有人肯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換??墒菫榱碎L公主,我心甘情愿?!?p> 因兩人是背對背被綁著,故謝蘅并不能看到此時此刻鳳虞臉上的表情。
可她知道。
她當(dāng)然知道鳳虞的心機(jī)和手腕,為使這些人相信她的身份,無論怎樣的話他都能編得天衣無縫。
只是不知為何聽到他最后那一句心甘情愿,她還是動容得快要落下淚來。
云層在這時終于散開,一縷天光灑向人間,耀眼得如同神跡一般。
人群中不知是誰第一個跪下,緊接著,所有人都跪倒在謝蘅面前,口中高喊著:“叩見鎮(zhèn)國長公主?!?p> 這些人,都是對大晉朝局心懷恨意的桀雄,是他們不忠嗎?
不,或許只是因為他們太過忠心,再也看不下去眼前這個千瘡百孔的晉國,才會憑借一腔熱血站出來,以為殺掉一個謝禎,就能拯救整個帝國。
說到底還是天地不仁,圣人不仁罷了。
謝蘅抬頭望著破開層云的天光,眼角忽然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