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飛來橫禍
謝蘅回到幽州行宮便病倒了。
她前一晚徹夜未歸,是青鴆替她守好宮門,對外宣稱長公主身子不適,沒想到還真就一語成讖。
謝蘅遣散了宮里的奴仆侍從,只留下鳳虞一人。
整一宿她的高燒不退,病情反反復(fù)復(fù),是鳳虞衣不解帶地悉心照料,這才在第二天日出時退了燒。
這期間,謝蘅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里,謝霄身披月白大氅行走在雪野中,時不時回過頭來沖她溫和地笑一下,她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卻怎么也追不上謝霄。
她就這樣追啊追啊,謝霄終于停下腳步,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他揮了揮手,淺色的唇一張一合,分明悄然無聲,可謝蘅卻看清他的嘴形。
他在說:別追啦。
隨后謝霄的胸口處開始印出大片大片的血跡,他向后仰倒在雪地中,整個人化作一道白光,再尋不見。
那種剛剛失去謝霄時的痛苦和絕望,像翻涌的海浪一般朝謝蘅拍來,她仿佛一條孤立無援的小舟,眼看著就要被淹沒窒息。
她的身子一沉,猛然驚醒,回想起今夕是何夕,這才漸漸緩過神來。
低下頭,只見鳳虞趴在床邊睡著了。
他的眼窩深陷,下巴瘦削,疲倦一目了然。
謝蘅不愿驚動他,輕輕下了床,披一件外衣走出房間。
這是一個陰天,太陽躲在密布的層云后頭不見真容,因而天氣涼爽得有些過分。
她漫無目的地穿過花園,神情呆滯,猶如一只孤魂野鬼。
事實上,她并不知道應(yīng)該到哪里去,只是跟著直覺游蕩,最終被悠揚的唱詞所吸引。
她來到清音閣前,守在外面的下人見了她想要行禮,卻被她噤聲止住。
閣內(nèi)一片漆黑,白色的幕布后點著一盞燈,牛皮小人的影子因此投在幕上,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
是青鴆親自為晉帝與寶珠公主唱戲呢。
他正唱到孟羅敷挽著籃子去城南采桑,她的小黃狗被一只蝴蝶吸引了注意,追著飛蝶越跑越遠,孟羅敷只好提著裙子去追小黃狗。
她追得越是急,小黃狗跑得越是歡。
青鴆捏著嗓子,學(xué)那孟羅敷說話,一遍遍地喊著“別追啦”、“別追啦”。
便是這么一出小狗追蝴蝶、羅敷追小狗的戲碼,惹得謝鄴和寶珠雙雙笑出聲來。
兩人笑得前仰后合,好一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光景。
謝蘅也跟著彎起嘴角,說來也奇怪,她分明是想笑,卻不知為何怔怔落下淚來。
那一聲又一聲的“別追啦”,極巧合地同她昨晚的夢境重疊,只是眼前的場景看著歡歡喜喜的,愈發(fā)令她覺得寂寥。
微風(fēng)拂過門前的美人蕉,一時間花葉搖蕩,空氣中充滿了植物的青澀味道。
鳳虞來尋謝蘅,只見她的頭發(fā)未梳,身披素衣,面若金紙,柔軟的唇一絲血色也無。
再往下看,她竟沒有穿鞋,就那樣光著腳站在門外看青鴆唱戲。
她蹙著眉頭,哭哭笑笑,如一只雛燕,惹人憐愛。
鳳虞走上前去,將她打橫抱起,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抱著她緩緩?fù)刈摺?p> 謝蘅溫順地將頭倚在他的胸口,風(fēng)吹起兩人的發(fā)絲和衣角,有種無聲涌動的溫柔。
等到很久以后,謝蘅始終記得那個陰涼的清晨,鳳虞抱著她穿過空無一人的宮廊。
她像是被往事凍成了一塊冰,因為挨著鳳虞,這才一點點地活了過來。
“你說過,會永遠站在我這一邊的。”
謝蘅突然開口,她抬頭望著鳳虞,眼神筆直而清澈。
鳳虞垂眸與她對視,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我要你向我保證,無論加害謝霄的人是誰,你都不能阻止我報仇?!?p> 鳳虞身后的勢力是太后黨,謝蘅這樣說,顯然是將太后也納入了懷疑的范疇,她不希望將來有一日鳳虞會成為她和太后之間的壁壘。
鳳虞的腳步止住,良久沒有作答。
“怎么,你做不到嗎?”謝蘅的聲音極輕,如一片羽毛撓著心尖。
“臣保證。”鳳虞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似乎下定了決心,“無論主子想要做什么,臣都會替主子完成?!?p> 謝蘅聞言眼眶濕潤,低頭笑開,可謂是一笑破冰,風(fēng)華絕代。
縱然她身處地獄,得知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已是萬幸。
而后謝蘅又休養(yǎng)了兩日,終于等來秋狩的日子。
這一天,行宮后的整座山頭都被劃為圍場,東南西北四方皆由重兵把守。山中有梅花鹿、獐子等獵物無數(shù),足夠帝王盡興。
謝鄴已經(jīng)全副武裝,騎在高頭大馬上,手中拎著一只角弓,正躍躍欲試。
在他身邊是同樣穿戴整齊的寶珠公主和蘇衛(wèi)霜。
寶珠公主來自北境,自是狩獵的好手;蘇衛(wèi)霜則是因為有了謝禎的提拔,這才有機會近身護衛(wèi)帝王,著實羨煞旁人。
謝蘅病懨懨地坐在搭好的涼棚下,邊上是腿傷未痊愈的駙馬宋檀,他們夫妻二人這么多年來,還是頭一回極有默契地病在了一塊兒。
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謝禎緩緩走進涼棚下,她手中搖著象牙小扇,見了謝蘅便笑:“姐姐病了這些時日還沒好全么?真是教妹妹心疼?!?p> “都怪幽州的風(fēng)硬,我又貪涼,某天夜里吹了風(fēng),便病倒了?!?p> 謝蘅無精打采地說了兩句,又將目光放在即將出發(fā)的謝鄴等人身上。
只聽得沉渾的號角聲陡然響起,上千只五彩旌旗同時獵獵而舞。
謝鄴揮下馬鞭,一馬當(dāng)先地沖了出去,他的身后跟著禁軍護衛(wèi),一路為帝王保駕護航。
真真是無比尊嚴的帝王氣象。
待這一行人離去了,謝蘅閉上眼,指尖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椅把。
這樣看過去,她的膚色白凈清透,甚至能看見肌膚下游走的青紫色血管,有著病中弱不勝風(fēng)的柔弱,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靜。
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單純的發(fā)呆。
宋檀看著她,薄唇微動,似有話說,最終又歸于沉默。
謝鄴進山后的一個時辰,謝禎終于坐不住了,起身欲攜林風(fēng)晚先行回宮。
就在這時,整座山頭的號角一齊響起,和先前渾沉緩慢的號聲不同,這一次竟短而急促,一聲聲震得人心頭氣血翻騰。
謝禎察覺出不對,猛地回身望向馬蹄聲凌亂的樹林。
謝蘅亦站起身來,安靜地注視著密林。
下一秒,禁軍在前開路,簇擁著晉帝謝鄴從林中奔出,直朝涼棚下而來。
翹首以待的胡旋公公第一個發(fā)現(xiàn)異樣,失聲驚叫道:“御醫(yī)呢,快傳御醫(yī)來,陛下受傷了!”
涼棚內(nèi)很快擠滿了太醫(yī),就地為謝鄴處理手臂上的箭傷,匆匆包扎后,陛下宣布立即結(jié)束秋狩,整頓全軍返回行宮。
謝蘅大怒,撥開人群問道:“是誰傷了陛下?”
禁軍統(tǒng)率看了眼長公主,眼神躲閃地跪在地上,猶豫地說:“是,是蘇將軍?!?p>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齊齊望向站在人群外的蘇衛(wèi)霜。
誰都知道他是驃騎大將軍的次子,又深得如意公主的賞識,本該有著無量的前程,怎會好好的傷了陛下呢?
這下只怕是整個蘇家都要跟著倒霉了。
蘇衛(wèi)霜如同眾矢之的站在原地,慌亂中想要向兩位公主解釋方才的情形。
謝蘅卻沒有給他機會,當(dāng)即下了指令:“來人,給本宮將這個亂臣賊子拿下?!?p> 眼見蘇衛(wèi)霜就要被禁軍抓去,謝禎喝住眾人,她的眸光銳利如刀,一時竟無人敢上前。
謝禎的臉色陰沉,似笑非笑:“眼下情況尚未弄清,姐姐這句亂臣賊子,可真是欲加之罪啊?!?p> “欲加之罪?”謝蘅冷笑,“蘇衛(wèi)霜于眾目睽睽之下射傷陛下,難道還沒罪了?”
“正是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蘇將軍怎可能會有謀反之心,最多是失手誤傷,和所謂的亂臣賊子相去甚遠!”
謝禎提高了聲音寸步不讓,生生逼得一眾禁軍退后了半步。
眼見兩位公主僵持不下,胡旋公公急了,從帝輦旁飛快地跑了過來:
“眼下當(dāng)以陛下的身子為重,至于蘇將軍該定什么罪,還請公主們回了宮再討論吧。”
謝蘅顧念謝鄴的傷勢,只好作出讓步。
她上馬車前又回身看一眼謝禎,提醒道:“還望妹妹將罪人看緊了,若是讓他半路逃走,保不齊會讓人誤解你與這反賊是一伙兒的?!?p> 謝禎聽罷更是怒不可遏,奈何是蘇衛(wèi)霜犯錯在先,她亦發(fā)作不得,只能目送著長公主的馬車跟在帝輦之后,揚長而去。
謝蘅上了車這才卸下偽裝,她的指尖冰涼,壓低了聲音問鳳虞:“不是說讓蘇衛(wèi)霜失手傷了崔寶珠的坐騎嗎,怎么最后受傷的會是鄴兒?”
這種情形下,鳳虞也收起了臉上的慣常笑意,他攏著衣袖,寬慰謝蘅道:
“刀劍無眼,臣相信沉浮已經(jīng)盡力,萬幸陛下傷勢不重,沒有鑄成大禍。”
這一路山路崎嶇,馬車又駛得飛快,故顛簸搖晃得讓人心煩意亂。
謝蘅陷入沉默,不斷摩挲著手上的水晶扳指。
她需要時間,來消化這突如其來,不知是好是壞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