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閹豎不滅 國難未已
且說明軍退回云南,清軍攻取貴州全境,此時朝廷再次陷入危機,左藤料想,自從天子御極以來,到如今已經(jīng)幾度周轉,搖搖欲墜,每次大好形勢卻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未能持久,終其原因,無不是因為內訌造成,誠為可惜,那清軍所謂的天下無敵的八旗勁旅,也并不像吹噓的那么厲害,清廷也犯下過很多重大的失誤,可為何朝廷仍是屢戰(zhàn)屢???
定國料定清軍休整之后,必然全力進攻云南,昆明已經(jīng)不可守,因此在朝會上極力主張移蹕四川,其中也有主戰(zhàn)派,又有主張遷往滇西的,一下子難下論斷。
當日晚,左藤與岷王世子面見定國。
定國道:“二位深夜到訪,必有要事,請坐?!?p> 二人行禮安坐,世子道:“如今貴州失守,晉王下一步計劃遷往四川,是何用意?”
定國道:“川中富饒,乃天府之國也。如今有徐靖之守建昌,文安之戰(zhàn)川東,且與夔東相呼應,誠為龍興之地?!?p> 左藤道:“晉王,為何一定要棄守昆明?難道忘記了宋朝南渡,闖逆棄京師之禍?我軍雖敗,但主力尚存,烏撒一役,也使清軍膽寒,如今我軍尚未見清軍一兵一卒,就將此錦繡河山拱手送人,豈不可惜?再者,云南乃殿下等苦心經(jīng)營多年,早已固若金湯,奈何一戰(zhàn)未打便棄守?”
世子也說:“是啊,殿下,兵機之事,我不懂??墒俏抑?,如果朝廷放棄昆明,必將使我軍喪失最穩(wěn)固的基地,清軍必一再追擊,我等又能再遷往何處?在下與左大人一樣,都堅持拒敵于國門之外,請晉王三思?!?p> 定國起身,望著門外,許久才道:“二位之意,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如今清軍兵鋒正盛,我軍若堅守昆明,必為玉碎。常言道,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何苦孤注一擲?如若戰(zhàn)敗,朝廷必為齏粉,復興之事再無希望,也使天下抗清義士群龍無首。”
左藤道:“殿下,如果我軍戰(zhàn),則勝負難料;如不戰(zhàn),則必為清軍追擊,一路勞頓,而軍心渙散,再想收拾兵馬再戰(zhàn),豈不是癡人說夢?昆明不可守,建昌如何能守?只能再潰退到夔東,而中間需過重慶等清軍地盤,路途損失必然重大,可謂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危機四伏,隨時有全軍覆沒之險。即便天佑我中華,殿下率軍抵達夔東,可是夔東諸路英雄素受朝廷排擠,豈能真心輔佐?那時,無異于重演當年武岡之禍,殿下再想南面稱孤,恐怕難矣?!?p> 世子道:“對啊,殿下素與清軍交戰(zhàn),這吳三桂自恃其關寧鐵騎天下無敵,在烏撒也為殿下所敗,元氣大傷。我等何不在此與之決戰(zhàn)?命徐靖之、文安之等襲擾清軍后方,我軍背水一戰(zhàn),將士同仇敵愾,又有天子親臨前線,百姓踴躍支持,后方有楚雄、永昌、大理等源源不斷的勤王之師,而清軍則為強弩之末,無論從哪個戰(zhàn)場都被各地義師牽制,無法抽出機動軍隊,即便有,其集結和行軍至少是數(shù)月,我軍必勝。如清軍戰(zhàn)敗,則我軍趁勢收復貴州,進逼湖廣,則天下大勢必為我所取?!?p> 定國看著地圖,緩緩的說道:“請再容我三思,二位請回。”
左藤等只得退出。此時,定國確實也已經(jīng)有了與敵在昆明決一死戰(zhàn)的打算,畢竟云南是大西軍經(jīng)營這么多年,百姓又如此擁護和愛戴自己,如今要棄之而去,于心何忍?再者,自己自從隨張獻忠舉兵起來,深感流動作戰(zhàn)的壓力,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穩(wěn)固的后方,卻又要放棄,如何甘心?可是戰(zhàn),又實在沒有把握,有如雞肋。如果一旦被攻破,則軍破身死,社稷顛覆,到底該如何是好?
正輾轉之間,戶部尚書龔彝等來見晉王。道:“不知晉王何日移蹕四川?”
定國道:“剛才左藤大人和岷王世子來我府中,認為我軍應當就在昆明城中堅守,并令各地兵馬勤王,殲敵于城下。不知幾位大人以為如何?”
龔彝道:“不可啊,晉王。如今清軍士氣正盛,我軍經(jīng)歷貴州之敗,士氣低迷,這昆明城內,怎能抵擋?如若城破,豈不玉石俱焚?晉王萬不如此孤注一擲?!?p> 定國道:“依大人等只見,應當如何應對?”
龔彝道:“晉王應當早定移蹕四川之事。我軍可假道象嶺,直入嘉定,順流而下,直抵重慶,出夔東,率天下兵馬席卷荊襄,則大事可定也?!?p> 定國看著地圖,沉思良久,不知可否。龔彝道:“如今,我軍在四川尚有數(shù)萬兵馬,并占有數(shù)城。而蜀中之敵寥寥無幾,我軍揮師北上,必定調動清軍大軍從滇黔邊境回師益州,此舉正是避實就虛。如此,昆明也可保矣。如我軍死守,則正如敵之所料,殿下乃柱國之臣,豈能如此將國運豪賭于此?”
高文貴道:“殿下,出四川實乃上策。蜀中素有天府之國美譽,如我軍北進,則如楊大人所言,東可下重慶、夔東,取荊襄,北可進關中,出潼關逐鹿中原,將戰(zhàn)場擺在彼境,敵軍主力聚集于貴州蠻荒之地,我軍正可襲擾之,令其顧此失彼。退則可取成都,據(jù)益州,云南、四川連成一片,我軍運籌的空間大幅增加。清軍必從出貴州往四川尾追,如此,滇中可盡保矣,我軍則可在運動中尋找時機殲滅,但如今坐守昆明,盡管勇氣可嘉,但卻難免有將國運豪賭的成分?!?p> 定國道:“我正有此意,明日當奏報天子,移蹕四川。只是我軍北出,糧草卻需做充分準備?!?p> 龔彝道:“臣與王尚書當料理此事,晉王不必掛懷?!?p> 朝廷正式確定了朝廷移蹕四川的方案,行至安寧時,王坤等人唯恐當初與孫可望勾搭的事情被揭穿,則文安之必不饒恕,如今在云南,好不容易得到晉王的赦免,可文安之乃朝廷命官多年,豈可被自己三言兩語蒙蔽?大為驚恐,因此,極力勸說晉王幕僚金維新道:“晉王為蜀人所惑也。我欲勸將軍向晉王建言,應移蹕滇西,出緬甸,理由有三:如今我等北上,必過建昌,將軍與建昌總兵有隙,彼必懷恨于心,于公不利,此其一;我軍如出四川,則文安之等必有迎駕之功,如我軍據(jù)四川,文督閣必有迎立之功,晉王如何還能威加海內?如我軍出夔東,取荊襄,則袁宗第、郝永忠等大順元勛則必以大兵挾制朝廷,晉王亦不能號令。此其二;其三,將軍故里則為云南,何故遠離故土,拋妻棄子?誠不為將軍所取耳!”
金維新本來對王坤就不對付,可是這番話倒也說的有理,于是便在定國身邊屢屢言之,此時孫可望舊部馮雙禮等已經(jīng)率本部兵馬向建昌方向開進,定國本來此刻撤退就心神不定,加上被金維新一攪和,于是便下令,轉向滇西開進。于是竟造成如此局面,原來孫可望部下,盡出云南,北進四川,晉王舊部,則挺近滇西,兵馬一分為二。
昆明百姓聞知朝廷要移蹕,竟扶老攜幼,跟隨大軍一起行動,一路哭聲嚎天,慘不忍睹。定國令白文選等將城中糧草全部燒盡,堅壁清野,迫使清軍占領昆明后,因無糧草,只得退兵,至少可以大大延緩其攻擊速度。而天子命不得燒毀,以恐清軍屠城,遂使大量糧草成為接濟清軍之資。
靖之聞朝廷不是往建昌方向,而是往滇西行進,急忙帶領兵馬往大理開進。終于在大理追上了一路身心俱疲的朝廷兵馬,靖之見到定國竟如此憔悴,發(fā)須似乎在數(shù)月間,竟斑白許多,不由的難過起來道:“殿下,殿下。何以至此?”
定國扶起靖之道:“將軍不必傷心,快快請起?!?p> 靖之道:“數(shù)月未見殿下,不想今日再見,有如再世?;噬峡珊茫俊?p> 定國憂心忡忡的說道:“大家都還好,將軍勿念。我已命人保護好公主,請不必掛懷。只是我當初聽說,重慶之戰(zhàn)大敗,還以為你已經(jīng)殉國了,未想到……”說完臉上突然有絲微笑。
靖之道:“國家至此,卻有妖孽興風作浪。當日重慶已經(jīng)即將攻下,卻不料軍中出現(xiàn)叛徒,實在令人痛心。只是雖將貴州之敵調回了一部分,卻并未從根本上減輕殿下的壓力,失策啊?!庇谑菍⒅貞c之役跟定國做了詳細匯報。
定國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將軍不必如此。當前正是用人之際,將軍率部前來,真是大旱之云霓,大慰我心。”
靖之道:“末將率五千兵馬已在城外,謹遵殿下調遣。不過殿下,我前些天接到朝廷塘報,說是朝廷準備移蹕四川,怎么又突然向滇西進發(fā)?”
定國緩緩道:“原本是計劃去四川的,只是途中諸將建議,我未經(jīng)熟思,便出此下策?!?p> 靖之道:“殿下如今,可有何良策?意欲何去?”
定國道:“未有,請文遠為我一決!”
靖之道:“末將以為,建言出滇西者,應斬之。當初在昆明之時,我軍尚有十余萬精兵,且昆明城高池深,又有各地勤王之師,糧草充足,尚可在城下與敵決一死戰(zhàn),此為上策;再者,朝廷移蹕四川,避實擊虛,且四川北接關隴,東連荊襄,南與滇中呼應,可為用兵之地,此為中策;而出滇西,地狹民貧,又無堅城可守,再退,則出國門,乃死地。清軍占領昆明后,必率大軍尾追,我軍如何保全?實為下策。”
定國恍然大悟道:“將軍所言不虛,我一時沖動,釀成大錯,如之奈何?”
靖之道:“如今之計,只有北出群山,向川西進發(fā),如今川南仍為我軍掌握,當繞道川南,與慶陽王(馮雙禮)等兵馬合為一處,才是良策,請殿下不必多疑。”
定國起身觀看地圖,久久不言。許久才說道:“此事關系重大,將軍先回,看看公主。我將此事奏明天子,并在大理休整數(shù)日,再做定奪?!?p> 靖之道:“殿下,如今國家安危系于殿下一人,當乾綱獨斷,若再聽信小人之言,則休矣。兵書云,三軍之災,起于狐疑,殿下還應當當機立斷啊。”
定國看著靖之,道:“我已知將軍之意,容我再做斟酌。”
靖之道:“殿下……”正欲再言,見晉王沉重的擺擺手,只能告退。
靖之見到公主,一臉愁云頓時散盡,如今已經(jīng)是兩兒一女,靖之抱起如影,親個不停。公主道:“相公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靖之放下孩子,說道:“孩子們去玩去吧,爹跟娘有話說?!?p> 靖之道:“娘子,數(shù)月不見,你也滄桑了許多啊,為難你了。我愿從此再不離開你。”說著摟著愛妻,感慨不已。
公主道:“你以社稷為重,帶兵在外,還能想著我們母子,我也很是歡喜。這段日子,可幾乎天天夢到你,好擔心你……”說完抽泣起來。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娘子,兵馬應當在大理有些時間休整,我想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蒼山洱海,據(jù)說這大理乃風花雪月之地,我想再尋一草蘆,請娘子為我撫琴,我為娘子舞劍,有如當年梧州鴛鴦江畔,郎情妾意?!?p> “相公又記起當初之事,又笑話人家了?!惫髌铺闉樾?。
第二日,靖之命人尋找當?shù)伛R車,僅與公主同行,前往蒼山。二人在車內,聽公主說起昆明棄城之日,盡管有所準備,時間也很充分,卻與當年逃離梧州情景幾乎一致,十余萬兵馬,數(shù)十萬百姓,那場景確實驚天地泣鬼神,值此山河破碎,自然遍地哀鴻,靖之又是心情沉重起來,想當初,朝廷擁兵數(shù)十萬,占據(jù)四川、云南、貴州、廣西、湘西等大片土地,與清軍對峙數(shù)年,竟絲毫未動,并戰(zhàn)略反攻,梟首二王,形勢一片大好,如上下同心,與夔東諸部,閩南兵馬聯(lián)合,他日收復河山,指日可待,可是僅僅兩年,朝廷一敗再敗,內部叛逆層出不窮,以致今日流離失所,大片國土淪喪,可惜可嘆啊。
車停在山下,靖之抱著琴,牽著公主的手,緩緩往山上而來。這冬日的天氣難得有如此之好,暖日當空,偶有絲絲寒風,卻吹的人更加精神抖擻,情意綿綿,公主道:“相公可知此山乎?”
“聽人說起過,據(jù)說這風花雪月的雪,指的就是蒼山了,如今這季節(jié),正是蒼山雪景最好的時候了。”
“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風花雪月自然不假,也是你我夫妻多年來,難得有此游山玩水的好去處。我聽聞這蒼山可是云南名山,原大理國就定都于此,歷來的大理國君都葬于此山。只是年代久遠,當?shù)厝艘埠茈y找到他們的墓穴,千百年來,多少英雄豪杰,最終也都只化作一杯泥土,只待后人評說。”
“未想娘子竟如此見多識廣,能娶娘子,真是此生之幸啊。都不知道我上輩子積了多少福?!?p> “你看,平日里威風凜凜的徐將軍,武岡侯,竟然又不正經(jīng)起來了。”公主笑道。
不知不覺,二人來到仙女泉旁,說來也怪,這蒼山雖說以雪聞名,卻只是山頂才是終年白雪皚皚,山腰并未見雪。靖之抱起公主,蹣跚的走到泉旁一塊大青石上。石頭十分干凈平整,二人看著這靜謐的泉水從密林中噴涌而出,形成若干個瀑布,潭中之水清澈明亮,透著幾分寒意,這連續(xù)有七個水潭,因此也稱為七仙女潭,傳說是七仙女下凡沐浴的地方。整個潭區(qū)都是青石為底,宛若在杯中一樣,靖之為眼前美景吸引住了,二人又站在石頭上,俯瞰整個大理城,這是多么美好的山河啊,如同錦繡一般,可是卻要被韃子踐踏于鐵蹄之下,如何不讓人心痛。
公主彈起《高山流水》來,靖之隨音舞劍。在這靜謐的冬天里,在這巍峨的蒼山中,瀑布下,水潭邊,青石上,盡管嚴冬已經(jīng)將周圍一切都封凍的那么安靜,那么蕭條,那么死氣沉沉;可是冬日下,冬風中,琴聲里,劍語內,都似乎傳遞著一份暗藏靜極而動,春意盎然之意。公主看著這周圍的一切,不由的潸然淚下,淚水順著臉頰滴落在琴盤上,直到泣不成聲。
靖之聽的琴音有變,停下來跑到公主身邊道:“娘子,你這是怎么了?”
公主哽咽道:“沒事,只是見此凄涼之景,觸景傷情而已,相公不必掛懷,休息一下,片刻就好了?!?p> 靖之摟著身旁之人,道:“娘子是想起了桂林老家了吧,想起了老岳父靖江王了吧。是啊,此情此景,如何不讓人揪心,更何況娘子如此多愁善感之人。”
公主道:“讓相公見笑了。是啊,我好想念我的故鄉(xiāng),那里山清水秀,就如同這大理一樣美麗;父親在安龍客死他鄉(xiāng),甚至未能魂歸故里。我們又一直都在顛沛流離之中,家國破滅,如何不讓人痛心。”
靖之看著眼前之人,這位女子心中曾經(jīng)承受了多少痛苦,可是在眉宇間卻不曾有一絲顯露,總是在用自己的溫柔和賢淑鼓勵自己,安慰自己,靖之忍不住抱住愛人,相擁而泣。
許久后,二人緩緩離開,又沿著山腰小路前行。來到一處懸崖邊,眼界豁然開朗,對面的蒼涼之景像畫卷一樣呈現(xiàn)于眼前,卻也壯觀無比,背后卻是嶙峋突兀的山石,山中此時層層薄霧,如云似煙,縹緲虛幻,這云、天、山如此相接,竟十分美妙和自然。突然公主驚訝道:“相公,快看,這里有一處題字。”
靖之走過去,二人默默念起來:“解甲石。為沐英將軍收復云南,經(jīng)過大理時,登蒼山所題,將軍臨此處,卻有了解甲歸田之意,因此題字刻碑于此?!?p> 二人都大跌眼鏡,靖之自言自語道:“未想黔國公也曾蒞臨此處,將軍當年正意氣風發(fā),所向披靡,不想臨此處,卻有如此心思,果然高人啊。我見此處確實美妙絕倫,只是心胸舒暢,盡掃剛才的抑郁之氣?!?p> 公主道:“莫非黔國公欲賜相公神力,助相公大破清兵?”
靖之道:“娘子如何有此一說?”
公主道:“相公,當年黔國公與馮勝、藍玉等開國名將自四川掃蕩元梁王軍,所向披靡,后來太祖爺命其世代鎮(zhèn)守云南。當年大明正值朝陽初升,生機勃勃,而沐將軍卻有歸隱之意。今日國破如此,我夫妻二人又恰登此山,幕將軍足跡,必是天意欲相公效仿沐將軍,橫掃滇中韃子,安撫宇內。”
靖之雙手合十朝解甲石跪拜道:“若天意如此,徐靖之當一鼓作氣,收復河山,還望大明列祖列宗和國公爺庇佑我中華不滅?!?p> 靖之佇于此處良久不肯歸去,腦海中一次次浮現(xiàn)近三百年前,前輩英烈為了驅逐元兵,恢復漢家天下,追亡逐北,何其壯哉?可道宋亡之后無中國,明亡以后無華夏,天下之大悲,此語可道破。
直至黃昏,二人才依依下山,只是悲愴而已。靖之幽幽的說道:“娘子,不知如何,我現(xiàn)在心中甚是憂慮,如在此山中有一廬舍,小住幾日,但看風來雨去,日升日落,小橋流水,那該多好?!?p> 正語間,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道:“這有何難?山人觀中便有閑房幾間,可供二位貴客暫住?!?p> 靖之回頭一看,卻見一老者正迎面而來,只看來人仙風道骨,深衣鶴氅,頭戴斗笠,須白垂胸,容光煥發(fā),手里拎個竹籃,竟是滿筐山菌。
靖之作揖道:“不知老先生在此,還恕冒昧。”
老者道:“不妨,不妨。山人就住在山下道觀中,整日往返穿梭于山林,倒是貧道打擾了二位雅興,實在抱歉?!?p> 靖之道:“既是幸遇仙人,卻也是在下之福。適才仙人言及暫住之事,只是我夫妻二人戲謔之詞,仙人無須當真?!?p> 老者道:“二位客人既不是本地人,山人自有待客之道。山人羅清泉,不知閣下如何尊姓大名?”
靖之道:“晚輩徐靖之,拜見全真教清字輩真人?!?p> 老者哈哈大笑道:“徐將軍多禮了,得識將軍,才是老朽之幸。將軍對我教中字輩卻是了如指掌,果然是當世英雄。”
靖之作揖道:“豈敢,晚輩曾師從當世大儒,對三教九流均有所知曉,何言英雄?真人如何知曉晚輩為將軍?”
老者道:“如今兵荒馬亂,穿梭于滇西士人極少,原來還曾有些茶馬商人途徑大理,近年來更是稀少的很。倒是前些時日,朝廷大批兵馬、官員來到大理,我料想閣下必是官身。未想閣下竟是大名鼎鼎的徐將軍,老朽三生有幸。”
靖之詫異道:“怎么真人知道在下?”
“何止是知道,將軍隨晉王席卷湖廣,又護送天子從安龍遷至昆明,前些時日,奉朝廷令,斬殺滇西叛將,并曾征戰(zhàn)大理。將軍威名,如雷貫耳,只是未曾謀面。今日幸遇將軍,實乃貧道之福,不知將軍是否介意,移步道老朽觀中一敘?”
“恭敬不如從命。真人請!”
于是在羅真人帶領下,夫妻二人來到山腳一座道觀前,上書“太虛觀”三字。二人隨羅真人踏入觀中,但見觀內極度簡陋,卻整齊干凈;庭院狹窄,只數(shù)間廟宇,七八間草舍。三五個道士有的在劈柴燒火,有的在閱讀經(jīng)書,也有在打掃廟宇。
幾人來到一間草舍,分賓主坐下。靖之見草舍內極度簡單,一張床,三五把椅子,一張方桌而已。羅真人道:“將軍請安坐,老朽去取些開水及茶具來?!?p> 靖之起身道謝。轉頭對公主道:“娘子,此處甚是簡陋,真人泡茶尚需親自動手,實在樸素至極。這清字輩全真道人,確實乃丘處機之后第十代弟子,如此樸素,實在欽佩不已?!?p> 公主道:“相公,世外高人自然不同凡夫俗子,奔走于功名利祿之間,所謂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這全真教主要傳于北方,卻怎么在這滇西邊陲也有傳播,定有緣由?!?p> 正說著,真人已經(jīng)進來,道:“山野小居,簡陋至極,還請將軍勿要怪罪?!?p> 靖之道:“真人何出此言,得與真人對坐,乃是大幸,一草一木皆如仙境。晚輩倒要請教真人,這全真教乃是丘處機當年所創(chuàng),主要流傳于北方,怎么真人會在蒼山之中,莫非是躲避亂世?”
“來來,將軍、夫人,請喝茶。茶具雖簡,茶確實好茶。”真人自己呷了一口,道:“以將軍看,此觀歷經(jīng)多少年?”
靖之想了想到:“約有百年。”
“將軍差矣。此觀已有近三百年了,當年傅友德率大軍擊敗元梁王,后由沐英將軍率軍鎮(zhèn)守云南,沐將軍隨后平定滇西諸部,派駐兵馬,布置官吏,因此那時便有來自五湖四海的明軍將士和官員,其中也有一些隨軍方士。因此滇中百姓,很多就是當年將士后裔,而此觀也是當年的祖師,在隨沐將軍征戰(zhàn)到大理后,見此地虎踞龍盤,而將軍又有歸隱之意,因此建觀于此?!?p> “原來如此,可歷經(jīng)300年風雨,觀內殿宇卻完好如初,只是這草蘆破舊異常,可也看不出有300年之久。卻是何故?”
“將軍,本觀素與黔國公府有些淵源,因此歷史上有幾次休整,至今倒也完好。只是這草蘆嘛,我全真教歷來只關心百姓疾苦,卻自身清貧,因此不習慣住的豪華氣派,再者,祖師爺留下遺命,不得將國公府襄助用于道士衣食住行,因此,貧道等衣食,部分來自于香客捐助,主要還是自食其力。因此廬舍有些破敗,但也經(jīng)常修補,所以,盡管歷經(jīng)滄桑,卻也舒適。”
“真人果然乃世外高人,令晚輩佩服不已。如今兵荒馬亂,香客只怕也不多吧。”
“是啊,不過香客多寡,對貧道倒影響不大,總歸是自食其力罷了。可是生靈涂炭,就當別論了,聽說韃子兵馬慣于屠城,可有此事?”
“確實如此,那韃子本為化外之民,因此冷血異常。真人不必憂慮,其必不會對出家人殺戮?!?p> “將軍見笑了,貧道憂的不是觀內五六口性命,而是滇中千萬百姓。我聞王師前者橫掃湖廣,梟首兩王,如今為何又棄守昆明,至天下蒼生于不顧,貧道甚是惋惜。”
“此乃國家大計,恕再下不能直言。真人乃出家之人,卻能如此心懷天下,讓在下五體投地。對于如今天下大勢,真人如何視之?”
“貧道閑云野鶴,不敢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倒也有些漏見,還望將軍指正。如今天下,早晚歸于韃子,若天佑大明,弘光朝廷就當收復山河,將軍在兵臨城下之時,也當一鼓而下,將軍剛有難言之隱,無非是禍起蕭墻而已。天下非不足抗韃子也,而天助彼而不助我也。自萬歷以來遼東戰(zhàn)事,非戰(zhàn)之過也,然終一潰千里,敗在于朝廷,在于天下官紳,敗在于觥籌交錯,敗在于風花雪月,敗在于人心不古,敗在于世風日下?!?p> 靖之與公主聽得毛骨悚然,不知所措。真人笑道:“將軍與夫人不必驚慌,貧道無意于天下紛爭,只是可憐天下蒼生而已。靜極而動,盛極而衰,此道也,將軍等欲以螳臂之力扶將傾之大廈,非力所能及?!?p> 靖之道:“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等忠義之士,天下何止千萬,今雖敗,而戰(zhàn)未止。真人果真能預料后事?”
真人道:“將軍乃真英雄也,此乃國家之幸,可勢已為彼所取,所圖難也!”
靖之道:“真人所謂之‘勢’,虛無縹緲,豈能言之在彼處?”
真人道:“所謂勢,乃‘氣’也,乃‘神’也,不可謂見,又不可謂不見。棋盤之內,兩軍之前,皆若也。左良玉擁兵數(shù)十萬,而屯兵于楚,何也?清軍入關以來,戰(zhàn)必勝,攻必取,何也?如春之萬物生長,秋之萬物蕭條一樣,人力豈能改之?”
靖之道:“縱使真如真人所言,我亦愿為大明死節(jié),為天下死節(jié)!”
真人道:“將軍剛毅,非匹夫所能及。將軍在與不在,天下仍在。韃子今日與天下為仇,他日必為天下所吞噬,可天下還是這個天下?!?p> 靖之道:“真人所言高深莫測,在下不明白?!?p> 真人道:“將軍,今日兩軍對陣,你死我活,不能相容,清軍屠城亦為如此,如強盜入城,非為自家之念,以為其主,實為盜也。如若他日定鼎天下,則不能再以盜治天下,而施之以仁,以仁治天下者,無非儒教也。如此,非韃子亡我天下,實為天下化解韃子也。以此來看,華夏不但非不幸,反而得之,教之,容之也。”
靖之道:“真人高論,在下不能理解,因此無法茍同。待我斟酌之,再與真人論道。天色已晚,我夫妻二人不敢叨擾山中清凈,就此別過?!?p> 真人道:“將軍且慢,我有一言相贈,還望將軍謹記?!?p> 靖之道:“請真人賜教?!?p> 真人道:“騰越大變,羽化蒼山。”
靖之大惑道:“此語何解?”
真人道:“天機不可泄,將軍但請珍重,數(shù)年便可知曉?!?p> 靖之道:“多謝真人。就此別過?!?p> 靖之走出道觀,與公主慢慢回走,路上一直在思考,真人所賜之言究竟為何?其所言天下仍在,華夏非不幸,又是指什么呢?二人一頓交流,可是還是都不明白。靖之道:“蒼山之中果然多高人,他日如能久居大理,也是一件幸事?!?p> “此事好辦,這幾日妾便在這蒼山之下,洱海之濱,尋一宅院,重金買下,若大軍駐扎時間較長,則你我可成為神仙眷侶,不枉此生,若大軍開拔,卻再做計較。”
“娘子,如此甚好??稍儋彽膸桩€薄地,他日如若大破韃子,天下大定,我愿解甲歸田,以娛晚年。不過娘子需謹慎處理,既然作為神仙眷侶之地,未來小隱之所,自然應當不讓他們知道?!?p> “相公盡可放心,不過聽相公之言,似有歸隱田園之意,這是為何?”
“娘子,如今朝廷退往滇西,已無再退之路。滇西必有最后一戰(zhàn),如勝之,則自當乘風破浪,如不能勝,則我必軍破身死。此處距離廣西,千山萬水,娘子如何帶的孩子們返回家園?在此覓的一居所,也好作為他日娘子棲身之所……”
“夫君,別說了……”公主撲在靖之懷里,又傷心的抽泣起來。靖之也傷感起來,自己確實在蒼山之上,已經(jīng)有了這種想法,只是不知如何跟公主說起,現(xiàn)在朝廷幾萬兵馬抵達滇西,而路上逃亡的重臣、將士也很多,幾乎所有人對晉王出此下策都感到絕望,這種絕望,在武岡沒有過,在桂林,在梧州,在安龍都沒有過,即便情況如何緊急,縱使內憂外患,幾乎天子命懸一線,可大家從來只有驚慌,并沒有如此之絕望。現(xiàn)在如果晉王仍然觀望,繼續(xù)向迪慶或者永昌方向撤退,則必是死路,如果北出川西,迂回到蜀中,則還有生機,但也是路途險阻,不知要犧牲多少。自己自然不能此時棄官而去,不愿千里從建昌追到此,正是為了心中的忠腸所致,可是如果自己不幸戰(zhàn)死,部將定會將自己遺孤救出,只是路途漫漫,如何能回到武岡?先做此打算,也好未來不時之需。
等公主稍微平息些許后,靖之道:“娘子,實在對不起,今日我們夫妻二人來此山游覽,本是陶冶心情的,怎會被情景所傷?我們慢慢回營吧?!?p> 連續(xù)幾日,靖之只是與公主游山玩水,只是未再入太虛觀中。朝廷數(shù)次召見,只是找不到人,因此也無可奈何。只是朝廷大臣哭作一團,不知所措,天子自知淪落于此,愧對列祖列宗,天下蒼生,做《罪己詔》告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