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落葉廬

第二十三回 將軍百戰(zhàn)死 壯士十年歸

落葉廬 汝南衛(wèi)尉 7877 2020-06-21 00:30:13

  明軍退至騰越山中后,士氣極度低落,從昆明撤退時的十余萬精兵,如今僅剩三萬疲敝之師,又處身于崇山峻嶺之中,無糧草供應(yīng),面臨崩潰。一次次絕處逢生,一次次披堅執(zhí)銳,所有的功過是非如同煙云一般從眼前掠過,局勢讓李定國、徐靖之、白文選等明軍高級將領(lǐng)均陷入沉思,究竟該何去何從?

  靖之整日痛飲度日,如癡如醉。公主見時運如此不濟(jì),知道其心中苦悶,也不做干預(yù),偶爾有所問,終是無所答,只能以淚洗面。白文選偶爾來探望靖之,談到國家大事,靖之卻總是不予理睬,白文選希望從當(dāng)年二人并肩作戰(zhàn)開始聊起,以喚起靖之昔日英姿,卻也只是無果。

  定國得知靖之近況,特上門看望。只見靖之衣衫不整,披頭散發(fā),赤腳往來于庭院中,不禁心中茫然,這豈是大明軍中令清軍膽寒的云南提督徐靖之?分明一鄉(xiāng)村酒徒而已。

  公主見晉王來到,行禮道:“不知晉王駕到,有失遠(yuǎn)迎?!?p>  定國看著靖之,問道:“徐將軍此是何意?”

  公主淚眼迷離的道:“晉王,靖之自從回到騰越就整日如此,也不與我等言語,我真的好擔(dān)心他,可是又只能隨他,畢竟心中太煩悶,又經(jīng)歷過上次大病,還望晉王多多勸說,畢竟身體是自己的?!?p>  定國喃喃道:“我知道了。公主且吩咐備些酒菜,今日我與靖之暢飲?!?p>  公主正準(zhǔn)備提醒靖之晉王來了,定國擺擺手,示意其退下。緩緩走到靖之身旁,大呼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本钢畟?cè)目一視,正是晉王,忙行禮道:“末將不知晉王到來,罪該萬死?!?p>  定國扶起靖之道:“我深知將軍之心,也想過從此解甲歸田,也想過拔刀自刎,可是于江山社稷,何益之有?”

  靖之道:“總是末將處事不周,讓殿下傷神?!?p>  定國道:“你何罪之有?只是見到將軍如此情形,我亦有感而發(fā)。只是靖之,若你我皆如此,將士們?nèi)裟魏??我軍盡管兵敗至此,麾下仍有數(shù)萬兵馬,他們該怎么想?那些戰(zhàn)死的英靈,又該如何想?”

  靖之哽咽道:“殿下,如今天子已身陷囹圄,國家已經(jīng)不在了,末將真想一死殉國,更何言其他?”

  公主恰好已經(jīng)將酒菜端上,道:“晉王,這都是靖之武岡子弟做的幾道小菜,不知是否合晉王口味,還請將就?!?p>  二人坐下,定國道:“將軍不必如此。還記得在鐵壁關(guān)時,你曾對我說的話嗎?至今我仍記憶猶新啊。正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我軍雖數(shù)敗于清軍,但自從清軍犯境以來,我軍未嘗大敗過,卻總是令清軍喪膽,事已至此,非戰(zhàn)之罪也。我倒想問將軍,依你看來,為何我朝屢次顛沛流離,因何不敵韃子數(shù)萬兵馬?”

  靖之滿飲一杯,若有所思,剛好公主在室內(nèi)琴聲飄來,令人如沐春風(fēng),遂緩緩道:“以臣看來,明室衰亡,早在甲申已有結(jié)論,非你我所能言語。就觀永歷以來,朝廷種種施政,數(shù)次都幾乎可以直搗黃龍,令日月變換,可是卻又只是回光返照,何也?以臣觀之,天下苦于腐儒久矣,又逢軍鎮(zhèn)跋扈,遂使大好時機(jī)消逝于指縫間。如今想來,安得不???只是臣乃亡國之臣,又逢韃子入主,心有不甘,雖知天命,只愿以死殉國而已?!?p>  定國大驚道:“未想徐將軍竟有此言。將軍肺腑之言,卻也令我有所領(lǐng)悟。以將軍看來,孤自掌握軍機(jī),有何得失?”

  靖之道:“《呂覽》云:處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殿下處事,高山流水,豈能為常人所知,遍觀甲申以來諸將諸相,未有能出殿下之右者,浩瀚星空,當(dāng)屬殿下灼人耳目。當(dāng)年桂林大戰(zhàn),衡州之役,未嘗不讓清軍膽寒。如今勢危,此天命也,與殿下無關(guān)?!?p>  定國道:“將軍過獎也。誠如將軍所言,何至于國家崩潰,生靈涂炭?以當(dāng)前態(tài)勢,我軍有何出路?”

  靖之道:“國已亡,何必再言其他?”

  定國道:“將軍此言差矣。如將軍所說,國乃國,天下乃天下,國早已亡于甲申,我等拼死抗?fàn)?,無非不愿亡天下耳。古云: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如今韃子入主中原,百姓死于韃子屠刀之下者,何止千萬?我等已是亡國之臣,可不能做亡天下之罪人,只要我等義旗不倒,奮起反抗者必前赴后繼?!?p>  靖之恍然大悟道:“殿下一席話,令靖之茅塞頓開。即便我等屢敗屢戰(zhàn),只要永不言棄,天下不足為我等所平。我近日如同狂夫,卻欲以臣之鄙陋見識,著書立說,以喚醒世人,虛以年月,國家必有后起之秀,何憂天下之無英杰以供驅(qū)使哉?”

  定國道:“如此則我心甚慰,來,為將軍滿飲此杯?!焙韧昀^續(xù)說:“我知將軍曾師從郭巡撫多年,才學(xué)必讓我等不及項背。但我望將軍將歷代興亡做一分析,以讓后人鑒之?!?p>  靖之道:“謹(jǐn)遵殿下旨意?!?p>  二人喝的酩酊大醉,第二日醒來,靖之即再將恩師當(dāng)年贈送的《秋風(fēng)吟》細(xì)細(xì)品讀,又命軍士從城中取得歷代史書,饒有興趣的翻閱拜讀。公主見靖之脫胎換骨,甚為驚嘆,取笑道:“聽夫君說起,從前是苦讀圣賢,一心考取功名,而后又投筆從戎,效死疆場,前后凡十余年,如今卻又棄武從文,讓妾難以相信?!?p>  靖之笑道:“娘子且莫笑,當(dāng)年國家大亂,官吏腐敗狠毒,我只想考取功名,做個像張居正或者海瑞一樣的大官,來輔佐天子治理國家。后來國家傾覆,韃子入關(guān),我隨先生投筆從戎,也只是想通過文章治理天下已成夢幻,只愿通過平天下而治天下,如今之勢,盡管粉身碎骨,已難成所愿。但我想過了,可以通過著書立說,喚起千千萬萬的仁人義士,若干年后,必有千千萬萬個徐靖之,他們自會敲響韃子喪鐘。娘子,你覺得我這樣做對嗎?”

  公主嫣然一笑:“夫君之言,乃至理至公也,自然天經(jīng)地義,妾愿與夫君磨墨?!?p>  靖之道:“娘子真乃千古賢妻之典范也。不過我倒還有一問,還請娘子直言相告?!?p>  公主點點頭道:“夫君請問,妾但知無不答。”

  靖之道:“我知娘子祖上為太祖侄子,系我大明宗室,至此國家動亂,靖江王與王妃均薨于戰(zhàn)爭,我不知女子性情,可娘子在我心中,卻是當(dāng)世之花木蘭,可有心聲相告?”

  公主道:“妾知夫君忙于軍陣,不敢以私情相告,影響夫君用兵。數(shù)次變故,夫君均不在妾身邊,縱有無數(shù)痛楚,又與何人訴說?我如今已嫁入徐家,按常言,便已是汝家之人,如此,釋然了好多心事??墒?,如何釋去十余年的養(yǎng)育之恩,如何釋去十余年的故鄉(xiāng)情懷?又如何釋去,血液中流淌的皇室傳統(tǒng)和天子的再三眷顧?心雖明,卻欲以笑臉掩飾,夫君切勿怪罪?!?p>  靖之將公主攬入懷中,道:“我因失意,未能體諒娘子心意,慚愧之至啊?!?p>  且說這士氣低迷,各部均有逃亡將士,定國不能禁止。白文選的部將張國用、趙得勝等人開始準(zhǔn)備降清事宜,但是又怕白文選發(fā)覺,于是便趁夜面見白文選道:“王爺,事已至此,不知如何領(lǐng)兄弟們脫困?”

  白文選見二人帶兵進(jìn)帳,心中已有疑慮,呵斥道:“爾等皆為朝廷兵馬,又是多年帶兵之人,自然深知朝廷章法,這豈是我等能議論之事?還不速速退去!”

  張道:“王爺息怒,我等并非貪生怕死之輩。想崇禎年間,我二人追隨將軍與晉王自秦中起兵,戰(zhàn)河南,下湖廣,奪中都,入四川,后值韃子入關(guān),又轉(zhuǎn)戰(zhàn)南方各地,身經(jīng)百戰(zhàn),王爺素知我等沖鋒陷陣,從無怨言。但如今天子已困,即便我等不想,奈何麾下將士也不允許。如今我等坐困山野,如同草寇,且衣食無著,我等也需給兄弟們一個交代。今日王爺必須跟兄弟們說清楚,否則,我等只能無禮了?!?p>  白文選見其二人去意已決,道:“你二人若有他志,本王亦不強(qiáng)求,但只有三條:其一,不得帶兄弟們走;其二,不得嘩變;其三,不得降清。如此,便對得起大明朝了?!?p>  趙道:“只怕末將不能從命了。”

  白道:“汝等真欲自決于社稷?如何對得起天子和晉王?”

  趙道:“天意如此,非我等不仁也。我等素念王爺提拔,不忍獨去,請王爺隨我等同往!”

  白怒:“爾等愿為二臣,何必強(qiáng)加于我?”

  張國用命軍士將白文選挾持上馬,直往昆明方向而去。白文選素與靖之交好,二人并肩作戰(zhàn)過多次,碰到此情形后,軍中早已有人跑來找到靖之,將事情訴說一遍,靖之問道,“張、趙二人何時出發(fā)?”

  來人道:“不足一個時辰?!?p>  靖之迅速命人道:“點齊兵馬,我馬上找靳將軍同去截住叛軍?!庇謱砣说溃骸澳闼偃蟾鏁x王。”

  靖之點齊三千兵馬,并迅速與靳統(tǒng)武匯合,二人合計帶領(lǐng)六七千人馬,馬不停蹄的追擊。終于在永昌城外截住叛軍,靖之厲聲喝道:“白文選,汝受國恩十余年,何忍叛國?還不速速出來答話?”

  由于擔(dān)心白文選途生變故,張、趙二人讓白文選隨軍士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斷后。張國用拍馬道:“徐將軍,非我等叛國,乃是時勢所逼,我等降清也是迫不得已,但是我等降清后,必不對百姓及晉王動兵。人各有志,還望徐將軍成全?!?p>  靖之怒道:“爾等叛國賊子,還如此巧言令色。還不讓白文選出來與我對話?”

  張道:“王爺已經(jīng)走在前面了,令我等在此等候?qū)④?。將軍不必追趕,念及數(shù)年交情,何苦自相殘殺?”

  靖之道:“如此大是大非之前,豈容爾等造次?”這時靳統(tǒng)武對靖之輕聲道:“徐將軍,白文選已走在前面,此中必有蹊蹺。我料這并非白將軍之意?!?p>  靖之一想,應(yīng)該是如此。便對張國用道:“爾等賊子,竟敢以下犯上,挾持官長,不僅投遞叛國,還作亂造反,我今日豈能容你?”

  于是便令兵馬直取叛軍,張、趙二人本來心虛,也并不是徐靖之和靳統(tǒng)武的對手,很快就招架不住,遂開始敗退。靖之一路追擊,欲將叛軍全部殲滅。這時晉王使者趕到,對靖之與靳統(tǒng)武道:“傳晉王旨意,窮寇莫追!”

  靖之道:“請回稟晉王,我軍已與叛軍絞殺在一起,無法撤出,末將必帶叛匪首級見晉王。”說完命全軍繼續(xù)追擊。

  靳統(tǒng)武道:“徐將軍,既是晉王下令,我看還是不要追擊了,晉王必有用意,我等如何能抗晉王旨意?”

  靖之怒道:“此等亂臣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今若放虎歸山,不知多少義士將命喪他手,我數(shù)千精銳之士將隨之投敵,我等如何再見天子于泉下?將軍若任之,請勿阻攔,晉王若要怪罪,我徐靖之甘愿受罰!”

  遂下令所率兵馬繼續(xù)追擊,靳統(tǒng)武無奈,只得與使者回稟晉王。張國用見情形危急,對趙得勝道:“今事已至此,徐將軍不容我等,只能與之死戰(zhàn),勝之,則我幸,敗之,則我命。你我分兵周旋,我繼續(xù)看管鞏昌王,兄弟在后阻擋晉王追兵,不必與之爭戰(zhàn),但求走脫為上。我在大理靜候?qū)④?,晉王不敢窮追,只出永昌,便是你我榮華富貴?!壁w得勝于是領(lǐng)兵原地等待靖之追兵。

  靖之見到趙得勝竟敢率領(lǐng)千余兵馬阻擋,大怒道:“弟兄們,今日張國用、趙得勝二人叛國投敵,與爾等無關(guān),我今日只誅禍?zhǔn)?,余眾不問,汝等勿再與叛匪奔命,效命于國賊韃子。”拍馬直取趙得勝,趙得勝也怒道:“徐靖之,我念你乃忠義之士,平日敬佩有加,今日社稷崩塌,天子殉國,我等還效忠誰?兄弟也是擇一出路,何苦如此相逼?既如此,不要怪我無情!”手提大刀拍馬迎戰(zhàn),二人交戰(zhàn)十余回合,趙得勝漸漸不支,靖之尋一破綻,一槍刺中趙得勝坐騎,趙翻身下馬,遂被生擒。

  此時晉王得知靖之孤軍追擊,急忙親自率兵接應(yīng),剛好趕到,見靖之已經(jīng)擒獲趙得勝,有所安慰。靖之跪拜道:“末將未遵晉王將令,領(lǐng)兵追擊,還請殿下治罪。但是叛首已被我生擒,請殿下驗明正身。”

  晉王嘆道:“何至于此?”

  趙得勝道:“末將追隨鞏昌王和殿下十余年,出生入死,身經(jīng)百戰(zhàn),如今為兄弟們計,出此下策,深知無顏面對晉王和軍中諸位兄弟,現(xiàn)被徐將軍擒獲,請晉王速斬,末將毫無怨言。”

  定國看著趙得勝,又望著陣前諸位將領(lǐng),道:“你等追隨我多年,我何嘗不知,從當(dāng)初秦中少年,如今都已年過而立,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立下赫赫戰(zhàn)功,我有負(fù)于爾等,未曾讓諸將有所依靠。本希望帶領(lǐng)弟兄們驅(qū)逐韃子,掃平宇內(nèi),還天下太平,給眾位兄弟封爵賜地,榮歸故里,他日論功列于凌煙閣,享千秋萬代祭祀,也不枉大丈夫此生,奈何天不助中國,于爾等何罪?罪在孤一人而已。”說完自己已經(jīng)傷心欲絕,眾將無不掩面而泣,感人肺腑。

  定國舒緩片刻道:“如今國雖破,我等報國之心未死,我是大明天子親封晉王,位極人臣,當(dāng)以死殉國,豈能俯身侍奉韃子?諸位都隨我出生入死多年,我不忍殺之。趙得勝,我今日放你走,他日若要殘害我百姓,戕殺我大明義士,我必不饒你。走吧!”

  靖之道:“殿下,不能放虎歸山?!?p>  定國道:“讓他走!”揮揮手,調(diào)轉(zhuǎn)馬頭,黯然離去。靖之無奈,只得放開趙得勝,領(lǐng)軍隨晉王回營。

  李定國回到大營后,即抑郁不已,已覺身體不適。第二日,又令靖之、靳統(tǒng)武等陪同巡視各營,見到將士們食不果腹,面黃肌瘦,不禁更加難過,問靳統(tǒng)武道:“現(xiàn)各營將士還有多少兵馬?”

  “全軍僅剩三萬將士,且一半帶病,馬匹不足六千匹。主要糧草不足一月之用,此貧瘠之地,我軍難以有糧草接濟(jì),又無藥材,這是最頭疼的。”

  定國點點頭,眉頭緊鎖。忽見一老者,靠坐在樹下,奄奄一息。定國上前問道:“汝乃何處人?今年貴庚了?”

  那人道:“回晉王,不才李遠(yuǎn)濟(jì),陜北延安府人,崇禎八年隨張將軍起事,至今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今年五十八了,不中用了?!闭f完一陣苦笑,卻又帶著驕傲。

  定國道:“如此說來,您還長我?guī)讱q。老人家,您家中還有人嗎?”

  老者道:“當(dāng)初追隨孫將軍之時,雙親皆已亡故,嗨,都是死于饑荒。我家兄弟三人,不才排行老二,當(dāng)初投軍之時,兄嫂還在,有兒女四人。我與弟均參加了義軍,后來小弟在襄陽與官軍作戰(zhàn)時,就戰(zhàn)死了,至今都二十年了。小弟未曾婚配,我投軍之時,家小都隨同入伍,后來也在襄陽走失,不知下落?!闭f完竟哽咽起來。

  定國道:“我也是延安府人士,與老人家同鄉(xiāng)啊。朝廷對不住你啊,我李定國也對不住你。如今還想回到家鄉(xiāng)去嗎?”

  老人苦笑一聲,道:“都這把年紀(jì)了,怕是走不動了,還望晉王不要嫌棄這把老骨頭,客死他鄉(xiāng)算了?!?p>  靖之等聽了,不禁潸然淚下,其他將士見狀也都圍了過來,其中很多都是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其中有人問道:“殿下,我們還打嗎?”有人問道:“殿下,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定國看著眼前的一切,早已激動不已,他走到大家跟前,一一整理士兵的行裝,哽咽的說:“弟兄們,《詩經(jīng)》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裳詫⑹總冸S軍出征是多么不易,我知道,你們其中很多人都是從陜北一直追隨張將軍至此,也有很多人是后來在湖廣,在河南,在四川、在云貴,參加明軍的。我們最早是為了天下窮苦百姓打仗,為了打倒那些欺壓我們的貪官污吏,也為了我們自己能夠活下去而戰(zhàn),我們贏了??墒呛髞恚瑖\吳三桂引韃子入關(guān),那些滿洲人到處屠城,殺我百姓,毀我中國數(shù)千年文化,令我等留頭不留發(fā),我等此時又是為了尊嚴(yán),為了幾千年的祖宗,為了天下人能夠活下去而戰(zhàn),可是我們卻敗了,我們不是敗給了敵人,而是敗給了我們自己。多少禍起蕭墻,多少自相殘殺,可是,盡管我們敗的如此慘烈,我們身邊戰(zhàn)死了無數(shù)壯士,我們依然還是我們,我們戰(zhàn)斗下去的信心不會消失,我們的尊嚴(yán)和信仰,我們對祖宗的維護(hù)不會放棄。我李定國對不起大家,沒有讓大家回到親人身邊,可是,千秋萬代會記住我們,史書會記住我們,因為我們曾經(jīng)為了民族而戰(zhàn)?!?p>  聽著定國的話語,靖之一下子回想起當(dāng)年追隨恩師,后來又投軍于劉承胤麾下,追亡逐北,似乎歷歷在目。靖之料想,不管是將軍還是士兵,不管是王爺還是白丁,此時都隨著晉王的話,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那些生死存亡的歲月。軍中一頓沉默,然后又是抽泣之聲此起彼伏。

  回到官邸,定國便一病不起,自知將不久于人世,遂撰表焚告上天道:“自陳一生素行暨反正輔明皆本至誠,何皇穹不佑至有今日。若明祚未絕,乞賜軍馬無災(zāi),俾各努力出滇救主。如果大數(shù)已盡,乞賜定國一人早死,無害此軍民?!本钢葻o不跪拜泣謝。

  定國喚靳統(tǒng)武、徐靖之,道:“我死之后,你二人需竭力輔佐我兒,務(wù)必將兵馬帶出云南,將抗清大業(yè)發(fā)揚光大。如果眾人降清,你等萬不能降清。我死之后,韃子必四處打探,爾等將我就安葬于此地北山之巔,我愿長眠于此,看著你們完成我之遺愿。如蒼天佑我中華,在你等有生之年驅(qū)逐韃子,那時方可將我安葬回故鄉(xiāng)。切不可大張旗鼓,國家正值戡亂時期,爾等務(wù)必節(jié)衣縮食,以保障大軍供給?!?p>  二人跪拜于地,泣不成聲。定國接著說:“我死之后,清軍必來進(jìn)攻,二位應(yīng)整頓兵馬,不得疏于操練,如今之計,只有兵出四川方能萬全,爾等無論帶出多少兵馬,達(dá)到四川便是生天,我亦瞑目矣。爾等在此國家崩亡之際,切勿擁兵自重,以為霍氏之亂,徒以自毀長城耳。二人同為托孤之臣,必坦誠相待,若作亂造反者,你二人皆可誅之。”

  二人叩頭稱是。

  定國頓了頓,道:“靖之,你先出去,喚我兒李嗣興進(jìn)來,我有話跟靳將軍說?!?p>  徐靖之知道,肯定是對大西軍舊將和少主的一些囑托了。定國道:“靳將軍,我喚靖之出去,是有幾件大事要對你說,倒不是不讓徐將軍知道,只是此事唯有托付于你才最為妥當(dāng)。”

  靳統(tǒng)武哭道:“請殿下示下?!?p>  定國嘆道:“我軍為何在占有湖廣、云貴川廣大地盤,擁軍數(shù)十萬,而后頃刻間煙消云散,我思來想去,主要還是當(dāng)初秦王之亂,當(dāng)然也有我處置失當(dāng)。我料我死之后,必有大西軍作亂,你如何待之?”

  靳統(tǒng)武道:“臣誅之!”

  定國道:“如此,則大事休矣?!?p>  靳統(tǒng)武驚道:“還請殿下明示?!?p>  定國道:“我素知你嫉惡如仇,頗具俠義卻不能容物,性剛烈卻不善回旋。爾需平易待人,收拾軍心,若有作亂者,切記與徐靖之共圖之,否則必生禍端。靖之乃忠義之士,可推心置腹,爾切勿有疑?!?p>  靳統(tǒng)武道:“末將謹(jǐn)記殿下教誨?!?p>  剛好此時世子入內(nèi),定國道:“我兒,速拜見亞父?!?p>  靳統(tǒng)武急忙推道:“殿下,此事萬萬不可。”

  定國道:“閉嘴,你給我起來,站在我身旁。我兒,速行跪拜大禮,叫亞父?!?p>  李嗣興只得按照父親的話行禮,并稱亞父。定國道:“我兒,你應(yīng)遵守父親遺愿,誓死不降清?!?p>  李嗣興含淚道:“兒發(fā)誓,此生必不降清?!?p>  李定國微笑道:“這才是我李定國的兒子。為父今天幫你尋找了靳將軍做你的周公,其必將好好輔佐你。雖然現(xiàn)在時局艱難,但是風(fēng)云變幻也未可知,靳將軍在軍中威望素高,有其相助,為父尚可放心。”

  李嗣興叩頭道:“父親將息,不要再費元神。”

  定國道:“汝等觀李在廷如何?”

  李嗣興道:“此人乃其父托付給父王的遺孤,我素與其討論兵機(jī),似有萬卷兵書于胸,可托大事?!?p>  定國搖頭道:“非也,非也。此人言過其實,曾數(shù)次向我進(jìn)獻(xiàn)計謀,都被我拒絕。其計謀本也不高明,只是聽上去甚為有理,千萬軍中,哪有如此輕易破敵于只言片語?兩軍對壘,還是沖鋒陷陣,排兵布陣取勝為本,出奇兵也是極少為之。尚且此人志不在小,一旦得志,便必定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如司馬懿之流。國家所用大臣,皆為嘔心瀝血,披肝瀝膽,忠心耿耿,起于行伍,出于州郡,切不可用暴起之徒。我兒需謹(jǐn)記?!?p>  李嗣興磕頭道:“兒臣謹(jǐn)記父王教誨。”

  李定國咽了口氣,又似乎很艱難的說:“遇事不決,要多多請教徐靖之將軍,其在明軍將士中,威望極高,盡管現(xiàn)在明軍將士不過數(shù)百人,但其兄弟周炳榮仍在夔東軍中,若有夔東兵馬相助,天下興亡難以預(yù)料?!?p>  李嗣興點頭道:“兒當(dāng)謹(jǐn)遵父王囑托?!?p>  說完,定國似乎已經(jīng)十分艱難,道:“我欲再出門看看大明江山!”

  靳統(tǒng)武換來小輦,命人將定國抬到府邸外的草亭,臨時府邸,只是建造在村落半山腰上的一處木屋,雖較為簡陋,卻能在門前草亭內(nèi)看到山下軍士操練,人來人往。定國面露微笑,又看著夕陽西下,天邊飄著幾片晚霞,被落日照射的如同鮮血一般。雖然是盛夏時節(jié),在這騰越之地,卻有幾分寒意,定國蓋著一床薄毯,似乎閉目養(yǎng)神,此時,應(yīng)當(dāng)在回憶著這一生走過的時光,那些熟悉的身影一一掠過,那刀光劍影,那硝煙彌漫,那鐵蹄錚錚。定國幽幽的吐著幾個字:“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眼光又平灑在這深山落日之中,那么的留戀于故國山河,又是那么的無可奈何。

  見許久不見晉王言語,李嗣興道:“天黑了,父親,我們回屋吧。”只是不見定國任何動作,眼睛還是閉著,那么安詳,卻又是那么威風(fēng)凜凜。靳統(tǒng)武握著定國的手,已經(jīng)冰涼,立即下跪哭道:“晉王……”

  永歷十六年,公元1662年六月二十七日,一代名將李定國病逝于騰越山中,享年41歲。自崇禎三年,9歲的李定國被張獻(xiàn)忠收為義子,便開始了其一生波瀾壯闊的軍旅生涯,自甲申以后的動亂歲月中,李定國無疑是那個時代最輝煌的一顆星,不朽于史書。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