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遇故人逢兇化吉 落葉廬公主情傷
正當(dāng)李嗣興安排人員追徐靖之時，馬思良等已在門外候見。李嗣興大怒，拔劍道：“亂臣賊子，還敢深夜驚駕，莫非篡逆否？”
李在廷道：“世子切勿動怒，臣剛才已經(jīng)向世子稟明，切不可對其治罪，還應(yīng)當(dāng)予以安撫。且聽彼如何對答，殿下再行討伐不遲。”
李嗣興壓制心中怒火，命人宣馬思良等入見。胡順都見杜崇從府中走出，并帶起十余騎徑往營外疾馳，心中甚是不安，輕聲對馬思良道：“世子深夜派長史帶精騎出營，我料必是去追徐靖之，今夜世子又點起數(shù)千兵馬護營，莫非已知我等之事？”
馬思良也陷入了不安，這種事情定是誅九族之大罪。王道亨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情既已至此，我等只能聽天由命，且看世子如何發(fā)落?！?p> 胡順都道：“不可，不可。我等舉事之時，就應(yīng)當(dāng)考慮會有今日，怎么反而自亂陣腳？如今靳統(tǒng)武已除，世子初掌大權(quán)，只要我等假言靳統(tǒng)武預(yù)謀逼宮，投降滿清，我等不得已除之，馬將軍再以親情哭訴，事情不是沒有余地?！?p> 三人慌恐不安的走入府中，見世子正端坐于議事堂上，跪拜道：“臣等救駕來遲，請世子治罪！”
李嗣興道：“何為救駕？爾等又有何罪？”
胡順都道：“稟世子，臣等得知平陽侯與武岡侯以晉王托孤之權(quán)，欲行逼宮篡逆之事，并欲帶兵降清，我等不得已，已將平陽侯斬殺，但徐靖之已聞風(fēng)逃竄，我等特來晉王府邸救駕，擔(dān)心余黨會有所動作?！?p> 李嗣興手緊緊篡著拳頭，怒目圓瞪，心中道，你等倒好，自己作亂造反，反而告忠臣為奸，斬殺托孤大臣，卻搖身一變成為救國英雄，實在荒唐。遂一掌擊在案上，正欲訓(xùn)斥。李在廷道：“將軍等實乃國家棟梁，世子恩人啊，若不是將軍等當(dāng)機立斷，我等豈能復(fù)見？靳統(tǒng)武等人禍國殃民，擁兵自重，實乃天誅之也！”同時朝李嗣興使眼色，意欲讓世子按照計劃行事。
李嗣興收起手掌，站起來，抑揚頓挫道：“靳統(tǒng)武，父王待你不薄，如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又下來扶起諸位將軍，道：“諸位既言平陽侯作亂，可有證據(jù)？”
三人面面相覷，王道亨道：“此等謀反之事，豈能讓人獲取白紙黑字？再說，其二人權(quán)傾朝野，作亂造反本是一言而為之，何必串聯(lián)他人？臣等也是聽到二人對答，才發(fā)現(xiàn)其野心，因此不待奏報，立即斬殺，還請世子恕罪！”
李嗣興眉頭緊鎖，又踱步到位置上，心中已是憤怒到極點，爾等賊人，誅殺大臣，罪惡滔天，竟然連起碼的借口都準(zhǔn)備不好，讓天下人如何信服，于是朝李在廷望去。
李在廷心知肚明，道：“既然諸位已經(jīng)探得兩人謀反，為何不擒拿歸案，待世子親自審問？如今死無對證，如何讓天下人信服？”
三人汗流浹背，跪道：“臣等未按朝廷法度行事，事情過于倉促，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馬思良哭訴道：“世子，你可知表叔跟隨晉王起事多少年了？一直追隨左右，不離不棄，衷心效忠李家，從無二心。我如今也是即將入黃土之人，又與你是親戚，如何會害你？又如何謊言欺騙？只是那靳統(tǒng)武實在野心勃勃，又手握重兵，我等如再奏報世子，恐怕早已被他手刃。個中緣由，還望世子諫納?！?p> 李嗣興也知道，如今失去臂膀，還不知徐靖之能否追的回，如果再斬三人，無異于自毀長城。于是道：“諸將請起，爾等心意我已知曉，總是那靳統(tǒng)武失信于父王，與爾等無關(guān)?！崩钏门d這么說，也是一語雙關(guān)，靳統(tǒng)武何罪？只能說是失信于晉王，李定國讓他好好帶領(lǐng)明軍走出滇西，救亡圖存，他卻在晉王殯天不到一月，就慘死于亂臣刀下，如何讓晉王瞑目。
三人緩緩起身，聽世子之言，應(yīng)當(dāng)是已經(jīng)信了，心中暗喜。李嗣興接著說：“將軍等功在社稷，應(yīng)當(dāng)予以褒獎。但是朝廷名器，均由天子和晉王封賞，我如今尚為世子，并無封賞之權(quán)，他日收復(fù)山河，再予賞賜，現(xiàn)各賜銀千兩，以示褒獎?！?p> 三人叩頭謝恩退去。王道亨道：“我觀世子今日言語有些不對勁，不過又說不出哪里不對?！?p> 胡順都道：“我也有同感。不過世子最后說的話，我倒是聽明白了，是不是暗示我等勸進？晉王已薨，國家不可一日無主，世子畢竟仍是世子，不是晉王，很多事情做起來，可能名不正言不順。”
王道亨道：“是啊，不過冊封晉王只有天子才能做到。如今天子都已經(jīng)駕崩，還如何冊封？”
馬思良道：“這個容易。劉備不就是自立為漢中王嗎？大明已經(jīng)沒有天子了，可是晉王不能沒有，先王是大明天子冊封的，如今父死子繼，又有何不可？”
三人于是籌劃如何勸進事宜。接下來的幾天里，李嗣興將靳統(tǒng)武、徐靖之兵馬盡收歸手中，并在三人營外加派兵馬監(jiān)視不提。
且說靖之自騰越山中帶領(lǐng)僅剩的幾名子弟兵，一路顛簸，到次日凌晨，已經(jīng)抵達永昌城外。護衛(wèi)肖啟道：“侯爺，是否進城？”
靖之道：“若要抵達大理，必經(jīng)永昌，如要走小路，還不知什么時候能走到。”
剛好此時杜崇帶人趕到，杜崇大遠便認出是徐靖之車馬，大叫道：“駙馬慢走，下官有話說。”
靖之見來人也就十余騎，又是在永昌城外，也不必擔(dān)心，還是命士兵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自己提槍佩劍，嚴(yán)陣以待。見人近道跟前，才認出是世子府邸中人，頓時稍有所安。
杜崇道：“我奉世子命，來追駙馬與公主，請駙馬即刻隨下官等回營?！?p> 靖之道：“世子安好？平陽侯如何了？”
于是杜崇將事情向靖之訴說一遍，靖之得知靳統(tǒng)武已經(jīng)被殺，仰天長嘆道：“將軍啊，何不聽在下之言，以有此禍！天不佑大明，以致久戰(zhàn)之士，忠貞之臣一一亡故，我等如何能為之？”
杜崇道：“世子聽說駙馬被逼出逃，如失臂膀，命下官星夜追來，還望駙馬以社稷為重，效淮陰侯故事。”
靖之道：“請回告世子，末將隨晉王出征十余年，縱然有些才學(xué)，也早已江郎才盡，油盡燈枯。多謝世子美意，末將愿回歸故里，做一村夫，以安晚年，別無他求。”
杜崇道：“將軍乃晉王托孤之臣，如此離去，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對晉王？”
靖之道：“承蒙晉王錯愛，臣不勝受恩感激。只是無德無能，不堪重用，如我能承擔(dān)重任，也不至于弄成如此境地，我有愧于晉王，九泉之下，我自當(dāng)向晉王請罪。如今心灰意冷，長史請回，不必相勸?！?p> 杜崇哭道：“將軍實乃我大明棟梁之才，這些年來，除了晉王和蜀王外，我就最佩服將軍了。如今將軍執(zhí)意要走，我等也無可奈何，天妒英才啊，或死或逃，均是大明的劫數(shù)?！?p> 靖之道：“杜大人不必傷心，這都是天意。我回歸故里后，此生必不降清，我徐靖之后人，也永不為滿清出仕做官，這也算是我給世子，給晉王，還有大明列宗列宗的一個交代了?！闭f完一陣心酸，只得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永昌城奔去。
杜崇在后面大叫道：“將軍請保重！”靖之揮揮手，示意其離去。
公主道：“夫君，你真的不愿再回去效忠大明？”
靖之苦笑道：“大明？大明在哪里？”
公主瞬間明白了，不再多問。護衛(wèi)肖啟不解，繼續(xù)問道：“將軍，為何你不愿回去再效忠世子呢？莫非真的認為我們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了？”
靖之道：“我當(dāng)年受恩師點撥，投身行伍，為的是保家衛(wèi)國，為的是擊破枷鎖，為了天下萬民而戰(zhàn)。這些年來，莫不是如此?？墒乾F(xiàn)在大明已經(jīng)沒有了，我原本以為晉王乃忠義之士，他日自立也好，擇一太祖苗裔另立也罷，只要不是韃子天下，我可以一戰(zhàn)?？墒菚x王未幾而薨，軍中再無能與吳三桂抗衡的人了，而且即便如此，尚且內(nèi)斗不止，永無寧靜。我大明不就是因為此而分崩離析，瞬間倒塌？如果我今日回去，無非就是再為馬思良等人增加仇敵，再度窩里相斗罷了，如果不將此類賊子肅清，將隊伍重新整編，我軍是不可能再度殺出騰越山中的?？墒且C清隊伍，談何容易，可能比在戰(zhàn)場廝殺更加困難，靳將軍不就因此喪命嗎？可是清軍要在戰(zhàn)場斬殺靳將軍，可能沒那么容易哦。”
肖啟道：“原來是這樣，小的明白了?？墒菍④?，我們真的要回武岡老家嗎？”
靖之道：“怎么，想家了？”
肖啟：“也不是，小人上次回到將軍身邊，就已經(jīng)將身心交給將軍了，將軍去哪里，小人跟著去就行了。我離家的時候才十幾歲，故鄉(xiāng)的樣子早就忘記的差不多了，家中又沒有什么親人，如今能夠?qū)亦l(xiāng)有些聯(lián)系的，恐怕就是這一口武岡話還有將軍和幾位武岡兄弟了?！闭f完竟笑起來。
靖之道：“是啊。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也想回到故鄉(xiāng)去，可是又如何面對故鄉(xiāng)父老？當(dāng)初五千余人隨我進入忠毅營，如今僅剩你我六七人而已，愧對父老鄉(xiāng)親啊。不僅如此，如果回去，只能給故鄉(xiāng)帶去痛苦，清軍必然會找到我等，那時候恐怕殺死的，就不是我們自己了。”
眾人皆不再言語，也許，都只能把對故鄉(xiāng)的眷念停留在心里吧，也為自己奮斗十余年，如今無家可歸而痛心不已，凄凄慘慘。
永昌地理人情，靖之等了如指掌，為了不引清軍注意，特意繞城而走，徑走鄉(xiāng)村小路，可是為了能讓馬車通過，又不能走那羊腸小道，不得已時，也只能鋌而走險?？粗虮值拇迓?，荒蕪的田地，靖之百感交集，未想一年而已，永昌城盡遭如此大劫，可想天下如何。車駕在一農(nóng)戶門前停下，靖之希望能在此稍作歇息，吃點東西，于是讓肖啟等前去打探，一再交代，不得擾民，如民戶不從，則再轉(zhuǎn)他家。
肖啟回稟道：“將軍，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經(jīng)給戶主十兩銀子，可主人硬是不收，不過同意我等在此歇息。”
靖之道：“爾等不可再稱官諱，就叫我掌柜的好了?！?p> 肖啟道：“是的，將軍……”
靖之瞪了一眼，肖啟轉(zhuǎn)言道：“掌柜的?！?p> 靖之扶公主下車，并將孩子們一一抱下車，隨肖啟等入內(nèi)。靖之對公主道：“滇人果然好客，我數(shù)次見識，實乃民風(fēng)樸素，中華之楷模?！?p> 公主笑盈盈的隨靖之入內(nèi)。靖之見室內(nèi)十分簡陋，可謂家徒四壁，靖之不由的心生憐憫，喚主人道：“老人家，日子過得怎么樣？”
主人見靖之一行人等仍著明朝衣冠，驚道：“先生等為何仍留發(fā)戴冠，復(fù)如前朝，莫不可如此，恐遭殺身之禍啊?！?p> 靖之故做不知，道：“老人家，此話如何講？”
那人道：“先生等不是我國人士？”
靖之回道：“確是大明百姓，只是一直在緬國經(jīng)商，兩年未曾還家，不知老人家為何如何說？”
“先生等有所不知，這永昌已為清軍所占，貼出告示，令我等百姓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我見先生等均是留大明裝飾，因此大驚?！?p> 靖之道：“如此豈不是讓我等變更祖宗傳統(tǒng)？數(shù)千年以來，我華夏百姓不都如此，豈能因國家敗亡而改變？即便我等在緬甸，也不改中原衣冠?！?p> “如若如此，則大禍臨頭矣！先生等還是聽我之言，否則必生禍端，悔之晚矣?！?p> “老人家不必驚慌，我等正匆忙趕路，只是路途遙遠，此處又沒有酒肆飯莊，因此叨擾老人家，吃完便走。一點心意，權(quán)且當(dāng)做酒菜錢，不讓老人家危難?！闭f完，轉(zhuǎn)眼看一下肖啟，肖啟將十兩銀子奉上。
主人家推手道：“老漢豈是貪先生等銀兩？不是，不是。我滇人好客，即便家中無米，也應(yīng)當(dāng)將最好的給客人品嘗。只是如今田地荒蕪，家徒四壁，還望先生等莫要笑話?！?p> 靖之道：“我等既是上門討飯，怎敢如此無禮。不過老人家，早些年我路經(jīng)此地，那時還是家家炊煙，一片繁榮，何故如今竟成如此境地？”
主人家嘆了口氣道：“先生等兩年未曾還家，倒也不知。早些年，大明秦王、晉王經(jīng)略云南，法度嚴(yán)明，與民秋毫無犯，并鼓勵我等生產(chǎn)，平均土地，遂使我等滇人受益無窮。只是后來，清兵犯境，大明王師不敵，從永昌撤走后便無音信。自從清軍到來后，便是我等滇人苦難開始，不僅命我等斷發(fā)，更要屠殺我等壯丁，擄我女子，老漢兩個兒子便被清軍屠殺，可惜我老漢一生未曾負人，到晚年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闭f完，抽泣起來。
靖之道：“清軍既占城池，如何還要屠殺百姓？”
老漢道：“我也不知。開始說要剃發(fā)，我等滇人也是多有不服，因此揭竿而起，瞬間便遭屠殺，我兩兒便是死于此難。而后又強迫我等征糧，我等糧食只交給大明永歷天子，怎能交給清兵？于是又被屠戮一番，而后便是不問原因，不經(jīng)意就來到鄉(xiāng)里以殺人為樂。據(jù)說當(dāng)年清兵占據(jù)永昌城池，被晉王再磨盤山大敗，于是就將永昌屠戮殆盡，好不殘忍。哎，天下真要是落到這等韃子之手，便是我等百姓永無寧日?！?p> 靖之道：“我也有所聽聞，只是不知竟如此嚴(yán)重，如此一來，我等豈能做清朝順民？我等至死都不愿斷發(fā)效忠韃子。老人家但做些小菜就行，這些銀兩你務(wù)必收下，也是我等在緬國赤子的一片心意。”
“銀兩斷不可收，我等為先生做飯，又不是為了銀子。先生是何方人士，要去到哪里？”
“哦，我是湖廣人士，姓徐名明，這次就準(zhǔn)備回去湖廣老家?！?p> “徐掌柜啊，不是老漢說什么，如今兵荒馬亂的，先生又還是明朝衣冠，此去湖廣尚有數(shù)千里，恐怕難啊。要是幾年前，云貴還是大明天下，那就容易多了。”
靖之道：“依先生看來，是明朝好，還是清朝好？”
老漢道：“這都沒法比，盡管明朝官吏貪贓枉法，盤剝百姓，我等深受其苦，可是自從秦王和晉王來到云南后，就好像變了天一樣，再后來天子幸云南，還來到我們永昌，那更加讓我等深感天恩，那時官慈民愛，多么繁榮?？墒亲詮倪@清軍到來，那真是水深火熱，不能比啊，不能比！”
靖之又道：“老人家見過晉王和天子嗎？對他們評價如此之高，如同堯舜?！?p> “天子是沒見過，不過永昌百姓有很多見過，據(jù)說是威武雄壯，頗似神宗皇帝。不過晉王老漢確是見過，那是絕對的威風(fēng)凜凜，大將風(fēng)度，老漢好生佩服，不說別的，當(dāng)年晉王在永昌屯田，那是深受我等百姓愛戴的?！?p> 靖之微笑著點頭，道：“老人家家中還有何人??？”
老漢道：“只是老漢、拙荊、一兒一女而已；小兒也已二十了，如今兵荒馬亂，未曾婚配。都在忙著給先生們做飯呢?！?p> “如此，真的叨擾老人家了。”
主人家將家中的雞殺了兩只，還端上了熱騰騰的白米飯，在如此動亂不堪的環(huán)境下，人們生活如此窘迫，尚且如此待客，靖之甚是感動，幾人狼吞虎咽之后，靖之悄悄留下二十兩銀子，才起身告辭而去。
已經(jīng)過了永昌，靖之等放慢了腳步，公主道：“夫君，我當(dāng)初在大理購置的房舍，如今倒正好派上用場。只是房舍在洱海邊上，恐有耳目?！?p> 靖之道：“這套房舍暫時是去不了啦，我等只好在蒼山之中蓋若干草蘆，只求清凈，我也好安心寫書。”
公主道：“如此也好。夫君，你真的如此歸隱山中，有負少年之志，不覺惋惜？”
靖之道：“大勢所趨，雖欲九死抗?fàn)帲偸菬o法逆天。惋惜總是有的，只能將畢生所學(xué)寫入書中，換一種方式繼續(xù)報效國家，也未嘗不可?；蛟S這種方法能夠喚起千千萬萬的后起之秀，或許能讓后世記住曾經(jīng)有過如此一番驚天動地的故事，或許能讓蒼天開眼，山河依舊！”
肖啟道：“將軍，那我等愿隨將軍左右，就在蒼山中老死便可。”
靖之道：“我如此怎么對得起爾等？先隨我將草蘆建好，爾等還是下山，就在大理購置些房舍、田地，娶妻生子，也好老有所依。爾等不如我，乃大明皇親，又是晉王托孤之臣，受恩師和晉王遺言，寧死不降韃子。爾等可斷發(fā)，去做順民吧，但是我等皆為同鄉(xiāng)，又是出生入死多年的弟兄，我住山上，爾等住山下或城中，平日也能照應(yīng)敘舊，豈不快活？”
眾人皆痛哭流涕，感恩戴德。
不多時，竟到了永平縣境，通過此縣，便進入了大理境內(nèi)。只是見前路有官兵設(shè)路卡，對來往行人皆要盤查。靖之等大驚失色，但此時也只能冒險通過。
官兵道：“通行證！”
肖啟道：“我等是在緬甸經(jīng)商的，因此不知有通行證，還請軍爺明察?！闭f完往官兵手中塞了十兩銀子。
官兵道：“要去到哪里？”
肖啟道：“回湖廣老家，兵荒馬亂的，生意也不好做?！?p> 官兵正準(zhǔn)備放行，一個貌似長官的人走了過來，見靖之等仍著中原衣冠，甚是疑惑。道：“爾等既是緬甸經(jīng)商，也應(yīng)知國家法度。朝廷早有明旨，令臣民盡皆剃發(fā)，爾等行至此地也有十余日，豈能不知？”
肖啟道：“我等倉促趕路，因此未曾得知?！?p> “如今亂黨四立，經(jīng)常有前明逃兵流竄本境，我看你等孔武有勁，雙手皆是久握兵器的老繭，額頭有鋼盔印痕，豈能說是經(jīng)商良民，必是前民亂黨。來呀，給我拿下?！?p> 在馬車上，果然搜出兵刃，靖之等無計可施，只得聽天由命。遂一股腦全部押回永昌，清永昌總兵徐大海親自審訊，靖之與公主在堂前昂首挺胸，拒不下跪，且閉目不視清軍將士，以示輕蔑。
徐大海見靖之眼熟，但又記不得是哪位，見靖之等如此傲慢，料想此人必非普通行伍之人。遂問道：“堂下站立者何人，見到本官，為何不跪？”
靖之等依然不做應(yīng)答。
徐大海再問道：“我知爾等乃前明亂黨，即將開刀問斬，何故連姓名都不說，也好讓我等立告示，否則是死是活天下人都不知道，豈不枉費諸位一世英名？”
靖之冷笑道：“鄙人乃大明武岡侯，駙馬都尉，云南提督徐靖之，讓吳三桂出來答話，你不配?！?p> 徐大海道：“此人乃前明余孽，平西王懸賞之人，即刻將其夫婦押解到后堂，本將軍要單獨審理?！?p> 靖之進入后，徐大海立即解開靖之與公主身上繩索，下跪道：“將軍不識某乎？”
靖之睜眼一看，確實有些面熟，道：“汝乃何人？何故如此？”
徐大海痛哭道：“某乃徐大海，曾為晉王麾下參將，當(dāng)年在玉龍關(guān)，便是在將軍與鞏昌王麾下與清軍大戰(zhàn)。后來清軍攻入關(guān)內(nèi)，將軍與鞏昌王命總兵呂三貴率千余人守關(guān)，此中便有某等。后呂將軍戰(zhàn)死，末將與剩余幾百兄弟無奈降清，后隨吳三桂追擊晉王，被吳三桂任為永昌副將于此。后來奉吳三桂命，與孫崇雅率兵進攻鐵壁關(guān)，在騰越遭遇將軍，孫崇雅被將軍斬于馬上，留我等回永昌鎮(zhèn)守，并告知我等，如晉王得勝，他日開關(guān)迎晉王便可，若天不佑中華，則我等勿殺滇中百姓。末將謹(jǐn)記將軍教誨，今日復(fù)見將軍，蒼天有眼啊?！?p> 靖之猛然回想起此人：“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原來是徐參將，今日我等落入汝手，汝準(zhǔn)備如何待我？”
徐大海道：“將軍切莫如此說，卑職豈敢。想必這位就是靖江公主殿下了，末將拜見公主?！?p> 公主連忙扶起道：“將軍不必多禮?！?p> 徐大海道：“我先去安排一下，公主與將軍稍等，今天務(wù)必與將軍大醉，為將軍接風(fēng)壓驚?！庇谑蔷従徸叩焦蒙蠈Ρ娙说溃骸按巳私?jīng)我審訊，確定為湖廣緬商無疑，我即刻將其放回。日后再有亂抓良民，亂我法度者，本將軍絕不輕饒。”幾名親信自然領(lǐng)會徐大海意思，還有幾名軍官面有不悅，似乎是平西王屬下，但見徐大海如此說，也不得已，只得唯唯諾諾。
徐大海又吩咐幾位親信，給平西王屬下每人一百兩，幾位本來都是降將，天下興亡哪里能夠顧忌，又得了銀子，因此也不再將此事告知吳三桂。
徐大海備了酒席，并讓親信陪同靖之隨從在外邊飲酒，自己則與靖之和公主在內(nèi)屋閑聊。徐大海道：“當(dāng)日不得已降清，可是將軍，我從未枉殺一個百姓。只要從騰越逃回的明軍士兵，末將也都是能放則放，不能放，則予以杖刑后發(fā)配，還有些明軍已經(jīng)收留在末將麾下。當(dāng)年晉王磨盤山大戰(zhàn)，末將并未臨戰(zhàn)，只知道晉王大勝?！?p> 靖之道：“是啊。當(dāng)年之事，仍歷歷在目。你能如此善待百姓和軍士，也是蒼生之福。你當(dāng)日所困，不得已降清，我并不怪罪，我想晉王也不會的，值此天下崩塌之際，誰都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方式，更何況你仍身在曹營心在漢?！?p> 徐大海道：“如此，則多謝將軍。來，我敬將軍一杯?！?p> 二人喝下，靖之道：“聽聞天子已經(jīng)被吳三桂所弒，此消息當(dāng)真？”
徐大海道：“千真萬確。末將已收到塘報，告知大明天子已經(jīng)殉國，臣等當(dāng)日真的大哭一場。如今末將也曾多次悔恨，恨當(dāng)初為何不像呂將軍一樣殺身成仁，如今身著韃子官服，愧對祖宗啊?！?p> 靖之道：“都是天意，將軍也不必過于自責(zé)。”
徐大海又問：“將軍今后如何打算？”
靖之想著畢竟徐大海已是清廷官員，不必自曝路途，以免后患。嘆道：“回到故里，著書立說，歸隱田園?！?p> 徐大海道：“如此也好，如此也好。將軍先在末將家中小住幾日再啟程，如此也好讓末將盡點孝心，將軍切勿推辭?！?p> 靖之道：“將軍何必多禮，我等因是束發(fā)之人，將軍府中耳目雜多，恐對將軍不利，我等明晨即離去，若有緣，他日定會再會。只是有勞將軍為我等制作堪合，也好通關(guān)回到湖廣老家?！?p> 徐大海道：“如此全在末將安排，我再安排兵丁將將軍護送至大理境內(nèi)，以免在永昌境內(nèi)再生事端?！?p> 靖之看了一眼徐大海道：“如此也好，也好?！?p> 次日用過早餐，靖之等即辭別徐大海，往大理方向奔去，徐大海安排親兵二三十人護送靖之，一路暢通無阻，當(dāng)日中午，即抵達大理境內(nèi)。
靖之等謝過護送親兵，到傍晚時分便已到達蒼山腳下，肖啟等人扎好帳篷，由公主與孩子等休息，眾人圍了一堆火。由于一路顛簸，又加上心事重重，盡管眾人圍坐一起，卻是沉默不語。靖之看著周圍層巒疊翠，溪水潺潺，倒也別有風(fēng)味，只是心中苦楚，又不好明言，因此呆坐在地上，靜靜的想著，這里可能就是自己的終生歸宿了，這些跟了自己這么多年的兄弟們，還有妻子，還有自己的孩子，他們該怎么辦？
第二日，眾人砍伐樹木，開始為靖之等修建房舍。靖之心神不寧，不知不覺再來到太虛觀，抬頭一看，卻正是幾年前與真人喝茶談古論今之所，不由走過去扣門，一個小道士過來問道：“先生，有什么事？”
靖之道：“請問羅真人在嗎？”
道士道：“真人云游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靖之詫異道：“云游？”
“是的，閣下。先生偶爾會出山云游，或三五日，或一年半載，卻無定數(shù)，因此貧道不敢言及。”
“原來如此，那多打擾了?！?p> “居士哪位？待真人回觀，貧道也好稟報。”
“在下徐靖之，先前曾與真人偶遇，并在觀中品茶論道。”
“哦哦，原來是將軍。貧道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恕罪。”
“不礙事，不礙事。若是有緣，自當(dāng)再見，在下這就告辭。”
靖之莫名有些掃興，可試想也無妨，如今隱居于此山中，來日方長，他日再來拜會也好。只是真人當(dāng)年一席話，當(dāng)時并不解，如今倒清晰了許多，天下仍然是天下，物是人非而已，多了些感慨罷了。
眾人用了將近一個月時間，才修建了木屋五間，其他雞舍、豬棚若干，又另外搭建草蘆一間，草亭一座，簡單家私一批，盡管簡樸，卻也十分舒適。
眾人歇息了十余天，靖之道：“諸位兄弟們，你們都隨我多年，還是下山去吧，追逐你們自己的生活去吧，肖啟，我讓你找的房子，都找好了嗎？”
肖啟道：“回將軍，都置辦好了，都是小院子，挺舒適的。每人還置辦了五畝良田，足夠弟兄們安度晚年了?！?p> 靖之道：“那就好，那就好。每人再拿五十兩銀子，五兩黃金，斷發(fā)，娶妻去吧，往后就是過日子了，切莫再像在軍中一般，要善待你的家人，往后大理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了，我們要把我們的湖廣老家一代代的講給后人聽，告訴他們我們的老家在哪里，他日后人復(fù)國成功，也好再回鄉(xiāng)探視，尋根溯源?！?p> 眾人含淚拜謝道：“將軍，我等不愿離開將軍，情愿一生追隨將軍左右?！?p> 靖之收起眼淚，微笑著扶起眾人，道：“干什么呢，又不是生離死別。這里到大理城內(nèi)，也不過數(shù)里之遠，我知道你們住在哪里，隨時歡迎大家再回來做客。大家還是要彼此照應(yīng)的嘛！”
眾人這才依依不舍的離別，靖之道：“肖啟，你可是他們的長官，給他們張羅婚事的事情，可得上心，我等著喝兄弟們喜酒。等等，大家往后再莫對外提起我等曾為明軍的事情。”
目送著眾人離開，公主竟哭起來，靖之知道她很傷感，但還是摟著心愛的人，安慰道：“弟兄們也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又不是在軍營，我們也該安享這份難得的清凈了。時時聞鳥語，處處是泉聲，豈不妙哉？只是這種清凈怕是要直到終老了。”
公主道：“人家就是傷心嘛。你我少年之時，無憂無慮，隨著天下大亂，那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才告終結(jié)。幸好偶遇夫君，才重啟了我的又一次幸福，比起童年的無憂無慮，這份幸福珍貴多了，看著夫君屢立戰(zhàn)功，看著身旁都是威震天下的英雄好漢，妾心甚是歡喜，只是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免不了傷感罷了?！?p> 靖之道：“娘子此番心意，我自然知曉。這一切都會淡去的，只是娘子，你乃金枝玉葉，自小便有數(shù)人服侍伺候，從今往后，你我就是尋常百姓，自然不能再讓人伺候，不僅是我們自己要習(xí)慣，還要教導(dǎo)我們的孩子，要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和處境，切莫再對比當(dāng)初啊。”
公主道：“夫君放心，雖為皇親，經(jīng)歷了如此多風(fēng)雨，故國都已不在，妾心早已隨夫君融入此茫茫蒼山中。如今妾已習(xí)得烹飪之法，服侍夫君與孩子，做一普通賢妻良母，應(yīng)當(dāng)不難。經(jīng)歷過如此多事情，能與夫君過上普通百姓生活，恩愛一生，已經(jīng)是妾身最大之福分，平生之愿足矣！我想即便不是如此兵荒馬亂，家道衰落，能與夫君如此英雄豪杰共度余生，便是叫我放棄榮華富貴，又有何難？”
靖之又問：“娘子自永歷初年便跟隨朝廷左右，以娘子觀之，我等緣何敗之？”
公主道：“看來夫君仍是心中牽掛?！?p> 靖之道：“也不全是。征戰(zhàn)十余年，朝廷良將忠臣皆在，為何最終亡國亡天下？崇禎朝如此，永歷朝仍然如此。我欲深究其理，告知后人，娘子雖為婦人，卻熟讀經(jīng)書，還請娘子不吝言辭?！?p> 公主道：“妾不敢妄議朝政得失，只以前人事，前人言試論之。兩千年前，漢人就對秦亡做了很多啟示，如《過秦論》中所言，唐人又總結(jié)了隋亡之教訓(xùn)，因此有隋書；歷代興亡皆為人事，大明亦如此。古人道：其所謂是未嘗是，其所謂非未嘗非，是其所謂非，非其所謂非，此之謂大惑。若此人者，天之所禍也。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國，必殘必亡。妾以此論之，夫君以為如何？”
靖之道：“娘子果以大道論述，倒也讓我另有所悟。此生能與娘子相伴終生，實乃靖之福分，此生有此足矣?！?p> 公主嬌羞道：“夫君又來了，取笑人家?！?p> 靖之道：“我素知娘子知書達理，但是你是皇室中人，如今又被天子認作妹妹，我又被天子如此賞識，授以爵位，賦以兵權(quán)，人臣所貴之極，你我如何能做滿清臣民？我們的后人，也應(yīng)當(dāng)告誡，不得在滿清出仕為官，娘子可曾愿意？”
公主道：“都依夫君罷了。從今往后，我就相夫教子，陪夫君磨墨寫字，直至終老。”
靖之將草廬命名為落葉廬，在庭院之中遍種芙蓉花，以寄托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將庭院取名為“蓉園”，仿佛安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