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被電話鈴聲吵醒,于若南也會漸漸被午后的太陽曬醒。他不是那種一睡就悶頭死過去的人,但他確實是累,每年這個時候是最累的。高考分數(shù)線剛出來,正是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學校領導趕忙把搶生源的任務發(fā)放下來,發(fā)到每個教職工頭上。一年就累上這么一個月,也夠他嗆的。
他懶懶地接通了電話,順手把駕駛座椅背調(diào)直。
“在哪兒?”電話里有點吵,接站口的聲音。
“停車場。”
“剛到?”那邊的人思考了一秒鐘,覺得不對,“可是我晚點四個多小時了。”晚點一個上午倒成全了他的理直氣壯。
“你來停車場吧,125號車位。”于若南把車點上火,扭開空調(diào),他這會起床氣有點重,暫時不想出車門,外頭燥熱得嘔人。
“可是我有兩個大箱子!重得很,很難搬!”
于若南“啪”地就閉上了手里的翻蓋手機,電話那頭環(huán)境音的嘈雜讓他剛睡醒的耳膜難以適應。對面那位能把兩個箱子從上海安安全全帶這兒來,幾百公里都過來了,到停車場這二百來米他搬不了?搬不了拉倒。他點起一根起床煙,安穩(wěn)抽著。
果然,半根煙不到,一個身影抹進了后視鏡。左右手各推著一只箱子,背上還有個雙肩包。弓著背一走一頓,微微有些狼狽。要不是這頭獨有的卷發(fā),一身休閑的裝扮加上一副明晃晃的太陽鏡差點讓于若南晃神,以為認錯了人。是酷得讓人不敢相認。尤其是那副墨鏡。娛樂明星怕被人認出來才戴墨鏡,他一個六百度的近視眼,裝什么孫子。
“好久不見,排場好大呀。于老師?!本戆l(fā)抹一把頭上的汗,南方三伏天里走一會兒身上就開始倒水。
“上車吧,任總。”于若南懶得和他扯那些等他四個多小時之類討伐他的話。再說他們過年剛見過,半年不算好久。他剛從大地方貶回來,邏輯是有問題的,沒必要和他爭。
每一次任逐陽放完假要回上海,都麻煩他送去機場。今年是最記憶猶新。糊涂的任總把時間記錯了,差點誤機。于若南一路狂飆,在機場高速上飚出了兩張超速罰單,結(jié)果那天的飛機恰好也晚點。白白兩張罰單四百塊錢,他也懶得提。
不過這一次他接上的人和過往幾年不太一樣,風格變異樣了。他絞盡腦汁也記不起來任逐陽夏天是什么樣子的了,反正不可能是現(xiàn)在這樣。
他是開了好一段路才恍然大悟:任逐陽已經(jīng)很多個夏天沒有回來過了。
夏天他們不熟。
還有一件事是在車上才知道的:任逐陽這個墨鏡有近視度數(shù)。他是到眼鏡店配的,上海的眼鏡店。記得他當年大學還沒畢業(yè)的時候,放暑假回來就想配上一副近視墨鏡,那時候的任逐陽剛開始學一些潮流,還屬于半桶子水,在上海怕漏了,于是回老家配。他拉著已經(jīng)是于老師的于若南跑遍了幾乎全城的眼鏡店,沒一家有這個東西。
當時的任逐陽很是悻悻然,像眼睜睜丟失了一個邁向摩登的機會。現(xiàn)在理想達成了,說明什么?上海還是好。
于若南的脾性不算急,開起車來不溫不火。任逐陽看著窗外的景物一樣樣往后退,觸景生情,突然就感嘆起家鄉(xiāng)的變化來。工廠多了,農(nóng)田少了。路寬了,也平整了。說著說著來了一句“還是家里好啊”。說完深嘆了個氣。
于若南抽空斜了他一眼。任總的半個額頭貼在窗玻璃上,眼睛盯著一個點,魂魄不知道飄到哪去了。
他知道他這次為什么回來,所以也就原諒他下飛機后的顛三倒四,沒頭沒腦。
“說好有啥用?留下啊。”怕他魂飄散了,于若南搭一句話,把他拽回來。
任逐陽回過神,頹唐的神色馬上煙消云散,繼續(xù)兀自高談闊論。還是工業(yè)對經(jīng)濟好,發(fā)展了工業(yè)才能帶得動發(fā)展。青山綠水頂個屁用,人味兒都沒有。北歐人,澳洲人吸那么多干凈空氣,也不見多活幾年,壽命由天不由人。BJ空氣差不差,上海差不差,照樣辦奧運辦世博。
這回于若南聽懂了,知道他差不多恢復了邏輯。一番話沒去明說,但隱晦地表明了立場。他還沒準備好留下,這里還落后著,他和水不一樣,水才往低處流。
于若南沒去過上海,他不愛旅游,也沒有公差。去得最遠的是省城,幫忙宣傳招生。他對上海是沒概念的,只停留在旅游畫冊里。如果上海是滿地工業(yè),一大片的污水往哪排?海里面?工廠總不可能都沿著海建。黃浦江?那可是外灘的景觀河,背后就是雄偉的東方明珠,那樣和樓底下街心公園的臭水溝子有什么區(qū)別?網(wǎng)上有BJ重度污染的照片,天是黑的,不是烏云,是污氣、廢氣。很嚇人,感覺沒什么好的。任逐陽說它們好,是因為他也沒去過北歐、澳大利亞。
于若南頓時覺得,大家都是井底之蛙,再底幾層沒什么羞恥的,反正都跳不到外面。
車在城外拐了個彎,沒有進城。任逐陽離家多年,路還是記得個大概,問于若南是不是開錯了方向。
于若南說現(xiàn)在去城東金山寺接他媽和外婆,今天初一。本來安排好上午接你下午接她們,飛機一晚點就撞在了一塊兒。
陰歷初一的金山寺熱鬧非凡,還沒上山就感受到車水馬龍,雙向的兩車道遠遠滿足不了要求。要不是八十二的外婆腿腳不好,于若南實在不愿湊這個熱鬧。
他從山腳就開始和他母親打電話,叫她們趕緊收拾一下,站到門外來等他。廟門口一塊巴掌大的空地,調(diào)頭的只管調(diào),亂停亂放也不少。連扭個屁股都夠嗆,更別說等人了。他不想被人用喇叭和罵聲驅(qū)來趕去。
任逐陽在車里穩(wěn)坐釣魚臺。堵車在上海是家常便飯,他唯一的要求是打開廣播聽新聞,差頭(滬語:出租車)司機就習慣這樣,堵在路上就著廣播罵娘,罵世道罵小孩罵鄰里,上海話夾雜幾句普通話。聽上去陽氣十足,慷慨激昂,堵車堵得不寂寥。
于若南沒這個心情,他緊張的是變幻莫測的交通。
交通警察是有出警的,有和沒有差不太多,這個亂是法不責眾的亂。堵上幾十分鐘是常有的事。于母和外婆耐性很好,一個催促的電話也沒有。
任逐陽有八年沒見過于若南的母親了。最后一次還是高考剛結(jié)束。他們倆是高中同學,坐前后桌,她的一臉笑是讓同學們最記憶猶新的,偶爾來趟教室,見了誰都笑著打招呼。她書讀得不多,但一身上下最不缺的就是涵養(yǎng),像個大學教師。
那時候的大家還沒各奔東西,還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比不了自己只能比爹媽,比得參差不齊,三教九流的家庭比比皆是。同學們覺得于若南有這樣的母親,成績雖然不算好,考個??拼髮W總會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約好去省城畢業(yè)旅行的那天,于母送若南去汽車站,同學們又見到了她的笑,依舊笑著和每一個人打招呼。再笑著叮囑兒子,那笑是唯愛的笑。當時分數(shù)線已經(jīng)出來了,于若南考得一塌糊涂,落榜板上釘釘。她不卑不亢的笑給足了兒子面子。
這趟旅行起初于若南不好意思去,她鼓動他去,而且打定主意送他去車站。她明白要是他這次不去,這同學情誼就此就碎了,一輩子在這撥同齡人面前抬不起頭。
于若南過往八年的人生再一次證明了她的高明。任逐陽在這撥同學里本事算上乘,可飛得再高再遠也是好哥們,回來第一個找的,還是于若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