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逐陽當天的考試沒有夢里的那些亂七八糟,全是他手拿把攥的玩意。
他一向堅信不論做什么事,完整地努力過是不會有意外的,好在現(xiàn)實也暫時沒辜負過他。
走出考場,迎面走來的是南京室友。滿臉都是笑。
南京室友用二十一世紀的臉龐,笑出了一個八十年代的笑,外加一個七十年代的握手?,F(xiàn)在有幾個年輕人還興握手的。
“逐陽,可感謝你啦?!?p> 任逐陽杵在原地,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何德何能。
“你教我的都考到了,我算了算,肯定能過!”
任逐陽根本不記得昨天教了他些什么,一問一答,問什么答什么。他依稀記得沒對答多久就睡了。這窮酸小才怎么命這么好,問一題考一題。大學的考試的確親民,一個晚上就能突擊到合格線。高考呢?咬著牙奮斗三年還是得千軍萬馬擠獨木橋。
他執(zhí)意要拉著任逐陽慶祝一番,任逐陽對于慶祝是沒有什么具體概念的,他的慶祝僅限于生日和節(jié)日,考試考得好是分內(nèi)事,犯不上慶祝。
他拉上他就往學生活動中心走。任逐陽嚇了一跳,問他什么情況。。
“今天我們社團有個干事過生日,去蹭蛋糕。女孩!”他一談到女孩兩個字,本來就尖的臉更尖起來,十八九歲的男童子都一樣。
“你是什么社來著?”南京室友告訴過寢室每一個人他在系外的工作單位,很明顯任逐陽沒往心里去。
南京室友說:“去了就能看到?!?p> “明天還有最后一門考試。”
“我知道。中國近現(xiàn)代史,那是我的地盤,晚上我來輔導你。及格沒有問題!”
任逐陽笑笑,他懶得告訴他已經(jīng)復習到了能考80分的程度。他就靜靜地跟著他走,80分就80分吧。滿分可遇不可求,他就連偶爾偷個閑都得在心里塞滿理由。
踏進活動中心的小樓,任逐陽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一樣的學校。
這里和教學樓的門牌沒什么區(qū)別。101、102、103……一樣被掛在醒目的位置,但像是被賦予了魔力的別稱,這些門有了許多鮮活的注釋:棋牌社、體育社、讀書社、學生會……和死氣沉沉千篇一律的數(shù)字門牌相左。
他們各有千秋,大大方方扭著腰肢活出了生命,從第一感官上就和教學樓分出楚河漢界來??磻T了教學樓的任逐陽覺得新鮮。
南京室友的腳步在二樓的“文化社”前停了下來。
任逐陽恍然大悟:他就這點愛好,怎么可能繞得出圈圈。
南京人一進門就像進了自己家后院,滿世界找親戚寒暄。他們很快就糾集起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聊得唾沫橫飛,大體上是關(guān)于考完試后的活動。這里的話題沒有指數(shù)函數(shù)冪數(shù),任逐陽和他們沒有談資,他是被室友騙到這兒來吃蛋糕的,可連蛋糕的影兒都沒瞧見。
“你們想好送子佩什么禮物了嗎?”一個女生說。
有的搖頭,有的點頭笑。
“我們想有什么用,要賀社長想,他最上心。”
“怎么聽出酸味?”
任逐陽聽不懂他們的嬉笑打鬧,他仍一心想著那個蛋糕。他沒餓到非吃那口蛋糕不可,他關(guān)心的是到底有沒有蛋糕,沒有他好有借口離開。
“許誠,要不我先回去復習去了?”南京室友的大名叫許誠。
許誠這才從忘形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有些羞慚地望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搬張凳子示意他先坐下,悄悄說:“那個過生日的女孩沒來,等會會有蛋糕,一起吃。他們買的。”
他早把“他們”給打量完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蛋糕。
南京人看出了他的狐疑,又說:“蛋糕是意外驚喜,我們社長安排的?!比沃痍栠@才聽了個大概,大約就是社長發(fā)動全社人一齊給一個女生過生日,所以大家早早就來候著。
這種情況,要么就是這個社特別團結(jié)友愛,要么就是社長在女孩身上另有私心。
要么兩個都有。
賀社長是在任逐陽幾乎失去耐心的時候到達了現(xiàn)場。社長畢竟是社長,氣場和別的男女生很是不同,一來就吸走了滿屋子的注意。他進門后不著急說話,也不著急和人招呼,眼睛專往沒人的地方探,仿佛人是東西,他眼睛里的空氣才是人。沒人介意他這種不在意一切的態(tài)度,讓人著迷的就是他的免俗。好多女孩就是被這雙眼睛給整迷糊的,又黑又飄,一份寡歡里帶點癲狂的氣質(zhì)。
他從不在社團招新的時候去廣場坐班,哪怕巡都不巡,去了怕眼神沒處擺,漏出點光暈就能惹來半打鮮花。文化社一個小廟,委實容不下這么多陰氣。
難能可貴的是,賀社長是個正人君子。
在大學這個迷你社會里,像賀社長這樣有才又有貌的學長是可以不用這么正人君子的,他有被輿論放過一馬的本錢,而且流言或許會自動顛倒。
如果他交上一兩個漂亮的學妹,即使是腳踩兩只船,也會被饒恕到“走到哪里都有一幫女孩子找他纏綿”的地步。太優(yōu)秀太沒瑕疵的人是沒必要太過抱歉的。這不是社會,社會有長者有小人,有上層階級下層階級,他們都是道德監(jiān)督。但大學沒有,大四的學生就是長者,賀社長大四了。
大學呆滿四年的完美男孩,沒談過一場戀愛,甚至連女生的手也沒牽過。他和女生獨處永遠保持著一個肩膀的距離,談一場話攏共只給一個笑,留在最后需要用禮貌結(jié)尾的時候。
后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個讓他笑了兩次的女孩。
賀社長找了半天,眼神終于回歸到“人”的上面,他沒說找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他找什么。有個女孩已經(jīng)蠢蠢欲動地展露自己的聰明:“社長,蛋糕我們早就準備好啦?!?p> 賀社長笑了一笑,這個笑是泛泛的笑,并不特意丟給某一個人。他心里一塊石頭落了下來,抽張椅子坐下,正坐在任逐陽的旁邊。
他扭頭正看到他,看得重了片刻,眼神像在思考為什么會有個陌生人端坐在這里。他是社長,沒必要也沒工夫去事無巨細,于是那個節(jié)奏有變的眼神稍縱即逝。
任逐陽被那個眼神看得多了心,他在思索自己是不是變成了被人開恩包容的蹭食者,社長的不言不語原來是照顧他的體面和尊嚴。他心里大喊冤枉,自己壓根沒沖著這個來,轉(zhuǎn)而開始暗罵南京室友。別人什么也不說才最折磨他,這讓他連解釋的由頭都沒有。自尊被綁在沉默里,等于安樂死。
在這該死的沉默里又等了半個小時,蛋糕和過生日的女生還是沒有出現(xiàn),到飯點了。任逐陽在喧鬧的環(huán)境里看了半個鐘頭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覺得這時候離開應(yīng)該條件充分:他已經(jīng)完全理解南京人的好意,可這也不能怪他,他只是餓了。
他和南京人告了個辭,說我要趕回去復習了,語氣不容置疑。他特地從社長面前走過去,引起他的注意。示意他自己已清白離開,什么也沒撈著。
走出學生活動中心,他開始回想教室里的一張張臉譜。那些神色和自己平日里所碰到的不大一樣,一眼瞧上去就是個活潑的集體,活潑得有點過了。
他很不習慣在這么活潑的環(huán)境里受熏陶,合群就意味著入流,入流就離許誠“及格沒有問題”的落后思維不遠了。
他吃完中午飯,就繼續(xù)去教學樓復習。教學樓安排了多場考試,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像樣的安靜教室,只好去圖書館。等穿過偌大的校園,好不容易在圖書館尋到一個僻靜位置,才發(fā)覺教科書落在了文化社的辦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