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月在唐清月微微動作時就察覺到她要離開,她握住紅豆糕的手松開,急匆匆地就要追出去,可最后連一片衣角都沒有碰到。
左無因小酌片刻,看小姑娘試探地將腳伸入雨簾中。
她的嶄新鞋子立刻被打濕,于是懨懨地坐回位置上。他將最后一塊紅豆糕遞了過去:“唐師百般籌謀,可恨多事卻不得已為之,此刻她是想靜一靜。”
“所以還請小月牙,與我這老人家一起吃吃糕,一會兒自然有人來送傘?!?p> 沈明月心中腹誹道:“你今年難道不才二十出頭,哪里是老人家。”可明面上,她也只能答了句“是”。
她恨恨得咬了口糕,卻呆愣原地。
糕團外面是雪白糯米皮,裹著桂花紅豆。桂花熬成糖汁,豆沙煮熟去皮,碾成細泥,輕輕一抿就化開了。
第一個糕是囫圇個地吞了下去,嘗不出味道。這個細細品味,才發(fā)現(xiàn)藏在桂花蜜、豆子香味下還有微微泛起的清苦滋味。
“是薄荷。”沈明月脫口而出。
“能吃出來?”左無因從懷里摸出一火折子,取下爐旁的琉璃燈罩,護著微弱火光點燃燈芯。
昏黃曖昧的光盈滿整間亭子,一陣風吹過,雨絲斜斜飄進來。
左無因說道:“這是京城蘭方樓廚子做的。以前我有個師妹最喜歡他們家的糕,說白了就好這一口清苦的薄荷味道?!?p> 沈明月喜歡蘭芳樓的胖廚子,甚至異想天開想把人直接掠到將軍府去,一天三頓吃各種點心,綠豆糕、紅豆糕、馬蹄糕、蓮花酥……
只要是甜的她來者不拒。
在尚未開竅的沈明月心中,蘭方樓的糕點可能比左無因還要重要一個層次。她戀戀不舍地盯著只剩最后一口的點心,期待地問道:“蘭廚子如今在你這?”
左無因并未直接回答,只詢問道:“我聽唐師說過你自幼長在瓊林鎮(zhèn)上,從未到過京城,又怎么聽說過蘭芳樓的廚子?”
沈明月支支吾吾:“我父親,對,父親還在世時,家中經(jīng)營間小鋪面,經(jīng)常去京城進貨,偶爾會給我蘭芳樓的點心?!?p> 最開始念出父親兩字時,沈明月還羞得滿面通紅,但說到一半,就把腰板挺直了。我就是沈月牙,我能叫唐清月套出事實,還能叫你左碎嘴看出什么端倪嗎?
“哦?”左無因尾音上挑,面上似笑非笑,“蘭廚子我請不過來,蘭芳樓是自家產(chǎn)業(yè),他留在那要坐鎮(zhèn)生意。不過……”
沈明月抓住一個停頓,立刻追上:“不過什么?”
“不過我每月都會在蘭廚子那里訂上幾籠點心?!弊鬅o因摩挲著玉骨扇,“我不嗜甜,拿回來都是送給山中弟子?!?p> 您要是不喜歡甜,以前廚房里煮粥,非要跟我搶那一勺子糖。
沈大小姐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不敢輕易發(fā)作。只最后一塊糕嗆在嗓子眼中,咳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左無因用玉骨扇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作為一個老人家,又不會跟你搶,慢一點。你要是喜歡,我給你寫個條子,等錢莊一事了結。你拿著我的手信,去找老板,說這個月的訂貨都歸你了?!?p> “那可說好了。”沈明月將手舉到眼前,翹起小指,“拉鉤定誓?!?p> “你我都不是君子,紙上約定都能撕毀,何況是這種小兒把戲。你呀,到底還是一個小姑娘?!?p> 他將食指一彎,對著沈明月的腦門一敲。
“你怎么這么看著我?!弊鬅o因收回手,就看小姑娘有些失落。
沈明月往外移了半人身位,嘴上念叨著:“沒什么。”
物是人非。
左無因身份轉化,行為舉止也隨之改變。
以前的左碎嘴,會在兩人打賭時坦坦蕩蕩的應承下來。贏了賭約非要追著自己繞著整個落星山跑上兩圈,為得可能就是一串不用自己付錢的糖葫蘆。
如果輸了,則像老鼠一樣,藏在角落,誰都找不到。直到沈明月雙手討?zhàn)?,才捧著點心從山門慢慢鉆出來,當做彩頭。
少年不知情誼深重,只當是一視同仁。
如今情景再現(xiàn),沈明月才發(fā)現(xiàn),左無因其實是個面熱心冷的性子。他看似以師長身份好意規(guī)勸,但拳拳之心對落星山眾人皆如此。
這么想來,她就有些吃味,兩個紅豆糕團吃進肚中堵得心口發(fā)慌。
一來二去,本來還算熱鬧的小亭,慢慢安靜下去。燭火在琉璃罩面中,扭動著身姿。
沈明月雙手拄著臉頰,不知該怎樣打破這種沉默。
好在這時天降救星,左無因身邊的侍衛(wèi)渡鴉冒雨而來,自己手上撐著一把大黑傘,臂彎下另夾著一把白傘、一把紅傘。
“少爺?!痹谑盏阶鬅o因的一個眼刀,立刻改變稱呼,“山主,我來得晚了。我看唐師擎著你的傘回來,才曉得你被困在此處?!?p> 他說這話,還不忘將手中的紅傘遞給沈明月:“這傘是凝月堂送來的。沈小姐快點回去吧,別叫唐師惦記著。”
沈明月?lián)伍_傘,滿懷心事。
渾渾噩噩間就聽見左無因正在喚她:“小月牙,你小心些面前的臺階?!?p> 沈明月順著聲音回頭,天空中一道閃電橫空劈下。淺琥珀色眼眸發(fā)亮,落星山的小院子已在眼前。
她穩(wěn)定心神,重重地點頭,頭也不回地走向凝月堂。
自己的房門,近在咫尺。沈明月那顆撲通撲通跳著的心才咽回腹中。
夜中,她于床上輾轉萬分,遲遲不得安眠。沈明月最終從床上下來,踩著鞋坐在桌邊,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個干凈,仍覺得心續(xù)不寧。
難道是那兩個紅豆糕吃出了問題?可是煩悶的是心,又不是肚子。
沈明月又灌下去一杯水,批了件外袍,倉促出門。
就在她站在唐清月房門前時,才覺得自己魯莽。不過此時屋子中還燃著燭火,顯然相府女兒還未安眠。
門輕輕被推開,小綠意探出一個腦袋,嗔怪道:“小姐說外面有人,我還以為是有人意圖不軌,誰想到是你啊。”
沈明月看清綠意將握在手中的掃帚重新扔到門后,懶洋洋地躺在她那張小床上:“夜中擾人好夢,要天打雷劈的,不過我大人不記小人過?!?p> 短短數(shù)句話,小綠意竟又迷瞪了過去。
沈明月替她蓋好被子,鉆進了唐清月的床鋪。
“小月牙,可是多了什么心事?”唐清月放下手中的書,將比她矮上不少的小姑娘摟在懷里。
沈明月順從地挨著唐清月,小聲問道:“唐師,你喜歡燕遠寧時是什么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