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夾著課本從學校里走出來，黑色外套上沾了些許粉筆的碎屑。
剛上過一節(jié)公開課，他稍稍松了口氣，可能心里還有些洋洋得意，但是他不會表現(xiàn)出來，在他的學生眼里，蘇北永遠是一個沉穩(wěn)并且完美的語文老師，沒人不喜歡他。
其實在家里也是一樣，他似乎從小到大沒惹過什么事，不打架，不亂花錢，甚至不亂說話，學習和生活都按部就班，順順利利，并且還樂于助人。
蘇曉楠總是說：“你簡直就是一個標桿，放在過去，可以發(fā)一面錦旗表彰了。”
這倒真的不是諷刺，有時候連蘇北自己也覺得自己的生活里好像少了一點男孩子該有的瘋狂，只是想來想去也得不到解法，自己的性格似乎就是如此，想的自然也就少一點。
他走在路上，本想著拐過去到幼兒園找依云要那一罐子千紙鶴，忽然看見前邊熟悉的身影跑過去了，是蘇方藍。
“方藍，你干什么去？放了學不回家要跑到哪里？”
方藍站住了不動，扭著手指等哥哥走過來。
“你怎么了？干嘛捂著書包，小孩子這么多神神秘秘的。”
“沒有，我明天生日啊，同學送的禮物?！?p> 蘇北也不說話，就和她一起往家走，方藍為了上學方便，就住在爺爺家，也就是現(xiàn)在的小姑家，蘇北就住在樓上。
可是她還真是奇怪呢，現(xiàn)在的蘇方藍安靜起來真的有女孩子的樣子了。蘇北記得她小時候，簡直是一刻也停不下來，比男孩子還要淘氣十倍，以至于蘇曉楠害怕她來自己家玩，因為她只要來了，那些收藏好的周杰倫的海報啦，鑰匙扣小卡貼之類的都會被翻出來弄得亂七八糟，那個年代還流行這些明星呢，女孩子們被迷得不得了，怕是人生第一封情書第一個承諾之類的，都是奉獻給他們了。
至于蘇木遙，她倒是還算喜歡這個淘氣的小姑娘，有時候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帶回來一些學校里弄不到的小玩意兒，就給了方藍玩。比如那些絕版的小書，男孩子身上的銀色裝飾項鏈，用過的剩了一半的香水。蘇北看見總是忍不住說一句：“二姐，你別把她帶壞了?！?p> 木遙就拍他的頭：“男孩子，野一點沒害處，你還不如你妹妹?！?p> 蘇北就不說話了，他覺得這話似乎也有道理，可他實在無能為力。
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是從某個節(jié)點開始，蘇方藍就變得文靜了，不僅是對于陌生人，就是身邊熟悉的人，她也不肆無忌憚地吵鬧了，有時間經(jīng)常也就是坐在窗戶前面讀一讀書，打打字什么的，她的性格竟然越來越像小姑了，溫柔沉穩(wěn)了許多。
蘇北抬起頭望了望明媚得陽光，六月里火辣辣的熱，時間還真是過的快呢，記憶里似乎方藍還扎著兩個小辮子的樣子，放了學總是纏著自己買冰棍吃，不管玩還是學習，總是馬馬虎虎，夏天在院子里瘋鬧，摔跤摔破腿是常有的，動不動就哭著跑上來，蘇北就趕緊拿酒精藥水之類的給她消毒。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母離異，她從小沒有父親的緣故，方藍對蘇北總是特別的依賴，她那種依賴卻也不是纏人，蘇北總覺得，那應該是一種信任。
可眼前的小姑娘卻已經(jīng)漸漸長大了，此刻她正戴著耳機，伴著那旋律哼一首他不知道的歌，她的紅色運動衫的帽子上畫著一只熟睡的貓，頭發(fā)半扎起來，有那種毛毛碎碎的小頭發(fā)垂在耳朵邊上。
“哥哥，小姑說有事找你說呢?！?p> “什么事?！?p> “好像是大姐結(jié)婚的事，可能要你幫忙?！?p> “哦，好。藍丫頭，我問你，大姐結(jié)婚你開心嗎？”
“開心啊，我覺得姐夫人挺好的。”
蘇北笑了?！罢f得好像你多了解他一樣，你才認識他多久啊?！?p> 蘇方藍歪著腦袋想了想，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她第一次見到林毅，他和蘇木遙在一起，接方藍下學回家，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棕色的頭發(fā)，笑起來很漂亮，卻很少笑。
“你別小看我，我早就見過他了，不比你晚?！?p> 蘇北笑笑不說話，又突然想起來一句。
“要是我結(jié)婚了，你開不開心？”
方藍似乎是停頓了一下，低著頭看楊樹的影子隨著日光在腳下移動，這感覺很微妙，卻必不可少得藏在歲月中，時刻變換。
“不知道哎，得先讓我看看你眼光好不好，或者，哎，誰知道呢？你干嘛那么著急？”
蘇北沒怎么在意她說話，他在想，向依云討的那些千紙鶴，哪天有空，去取回來，他盤算著去幼兒園的路程是否和上班順路，又突然記起來依云似乎愛吃五香齋的冰沙糕，去之前可以買一份帶給她。
“哥哥，你想什么呢？”
“沒有，我想你的功課是不是要向我匯報一下了，上回語文考試可不怎么理想呢?！?p> 他這樣說著就走到家門口了，小姑正在家里做飯，一邊陪著蘇城玩。
蘇北進去徑直走向蘇城，雙手舉著他到半空中，小家伙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一點都不害怕，那表情似乎在說，再高一點也可以啊。
“哥哥，你快把他放下來吧，一會他該害怕了。”
方藍帶著小蘇城到沙發(fā)邊上去吃水果，小男孩似乎特別愛吃酸的，方藍都不敢放到嘴里的酸橘子，他輕輕松松就吃了一個，并且伸出手表示還要。
蘇北幫著蘇靜嫻洗菜，餐桌上木質(zhì)的花瓶里似乎又新插了百合，寬敞的陽臺上種上了木繡球和蘭草，窗簾取下來重新洗過，透著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那窗簾的邊上，還系著一串風鈴，是她自己做的，很漂亮，是一種古樸的優(yōu)雅。
小姑沒怎么變，即使歲月和世事已經(jīng)消磨了她許多熱情，可她骨子里依然是那個蕙質(zhì)蘭心的女子，喜歡安安靜靜的午后，擺弄花花草草，或者用棒針繞著毛線，織成帶著各種圖案的毛線帽子，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再愿意動手自己織毛衣，可這對于蘇靜嫻來說不一樣，一針一線的罅隙里，看得見時間走過的痕跡，仿佛所有消磨時間的，讓人心靜的事情她都喜歡做。
蘇北還能記起，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每逢年節(jié)，家里都會很熱鬧，會提前很多天購買年貨，煮肉，蒸饅頭，很多年之后，小姑依然在做這些，所有菜肴親自烹制，會認認真真蒸許多花饅頭，紅豆沙包，炸魚，炸那種甜的和咸的馓子，有時候東西還沒做好，就被鄰居家來玩的小孩吃完一半，她也不惱，還笑著用袋子裝一些送給他們。
舊事像一場夢，她守她的，總是于其他人無關(guān)。
“小姑，見到木遙姐了嗎？”蘇北問。
“見到了，她說這幾天忙，忙完了再過來?！?p> 蘇若顏說完又神秘補充了一句：“她要結(jié)婚了，回來拿東西，等參加完你大姐的婚禮就走了?！?p> “這么快？是和那個醫(yī)生嗎？”
“是，楊醫(yī)生你也是見過的，你覺得怎么樣”
蘇北想了一會，楊俊輝他也只見過兩次，不過印象卻很深。
一次是在咖啡店偶然遇到，他帶著金絲框的眼鏡，穿黑色西褲和休閑版的大衣，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蘇北在小姑家見過楊俊輝，所以走過那明亮的窗子，一眼就認出了他。
蘇北走進去坐在他身邊的位子，也不說話，學著他看窗外的車水馬龍，來來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那背后就是市中心的玻璃大樓，霓虹閃爍不停，無數(shù)混雜著欲望和奢靡的生活就禁錮在這里，成了困在城里的驕傲外殼。
蘇北覺得，楊俊輝或許就是屬于這里的人，或許也不是，誰知道呢？
“你了解我姐姐嗎？”蘇北突然說。
“我想應該不怎么了解?！?p> “那你突然闖入她的生活。不怕有一天會后悔嗎？”
楊俊輝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蘇北，笑著說：“沒見過弟弟和未來的姐夫說你會后悔的?！?p> 蘇北也笑了，低下頭喝了一口咖啡，這是最苦的美式咖啡。蘇木遙曾經(jīng)和他說過，男孩子不應當怕苦，越苦越具有挑戰(zhàn)越要去嘗試，這么多年過去了，蘇北也沒真的去挑戰(zhàn)過什么，不過是順著生活的線索往前走罷了，不過美式咖啡卻成了他的一種愛好，像嗜酒的男人貪戀一瓶好酒一般。
“我只是覺得你太優(yōu)秀，我姐的性格，很難說，她太強勢?！?p> “沒關(guān)系，我們都不是在乎婚姻的人，卻也都不介意嘗試?！?p> 拿婚姻做嘗試的人，蘇北一點都不理解，起碼在他的世界里，不應當存在這樣的事情。可是當時的他，竟然沒有話可說，因為蘇木遙也是這樣的人，愛情、婚姻、和那一張結(jié)婚證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彼此也不構(gòu)成約束。
想來，或許他也適合她。
“楊醫(yī)生很優(yōu)秀，至于適不適合，我沒法判斷。不過木遙姐這次是認真的了？”
小姑把洗凈的豆腐放到魚湯里，這是方藍最喜歡吃的鱈魚湯，昨天蘇航路過帶來一條，另一條回去給曉楠煮湯，她也是喜歡這道菜的。
“她從來不愿意安安穩(wěn)穩(wěn)生活，這次突然要結(jié)婚，我開始還很意外，后來也是明白，女人呢，有時候一個瞬間一句話就能被打動。”
蘇北沒有說話，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來很小的時候，奶奶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我們家的孩子，感情和婚姻總是不順利?！?p> 時隔那么多年，記憶卻很真切。蘇北沒敢說出來，把這話吞下去的時候，又特意嘲笑了一下自己的無知和喪氣。
而此時，那個曾經(jīng)抱著蘇北坐在樓下的院子里曬太陽的老奶奶，已經(jīng)兩鬢斑白，腿腳不便，她只能常年坐在靠窗子的躺椅上，她的記性變得很壞，有時候連蘇若顏也認不出來，這個她最疼愛的家里最小的女兒，每天拿著粥端到她面前，推著她去院子里散心，有時候蘇城步履蹣跚走到她面前，拉著那只布滿皺紋的手，要她陪自己玩，可是老人已經(jīng)太老了，眼睛里帶著褐色的光芒，漸漸分辨不清他是誰，于是只剩下一點茫然的記憶，值得獨自一人反復碎碎念一番。
小姑也就經(jīng)常在不忙的黃昏，抱著蘇城坐在椅子上，看那遠處的太陽，這個家老了，歲月老了，很多屬于過去的記憶，都越來越淡薄，也越來越深刻起來，她來到這個世界就晚了一步，并未看到哥哥們的成長，卻伴著下一輩人一起長大，又看著父母衰老離開，她成了這家里最小的女兒，最大的女孩子，不聲不響，不動聲色，活成了一座橋。
“哦，對了?！彼剡^神來，“曉楠結(jié)婚的司儀，你有同學專門做這個，就交給你了，他們兩個都忙，好好幫她策劃一下?！?p> “好的，我記下了。”
蘇北回答著，就走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