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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清澤記 冬霓雪 3323 2020-06-22 18:30:28

  五

  蘇木遙斜躺在沙發(fā)上,窗外樹枝上的鳥叫聲吵醒了她。

  寬松的白色睡裙打著褶垂到沙發(fā)的邊緣,肚子里嬰兒已經(jīng)有些明顯,再過幾個月,就會有一個小生命來到這個世上。

  她微微起身,靠著沙發(fā)背,看著對面鏡子里的自己。

  蓬亂的頭發(fā)打著卷摩擦著衣裙,臉色因為沒有上妝而顯得有些灰暗,竟有些不像她了。

  她何時不是光鮮亮麗的樣子?

  她有些不耐煩地從凌亂的桌子上找到杯子喝水,保姆正忙著在廚房煲湯,一股濃烈的羊肉的膻味從門縫飄散出來,她感到無比惡心,站起來走到客廳的窗子前向外望。

  懷孕的女人還真是嬌氣,一個小時前還滿懷期待的羊肉湯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興致,萬幸的是此刻還沒有想嘔吐。

  門鈴聲響起,她打開門,又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

  “你怎么又來了?前天不是剛來過嗎?”

  蘇曉楠一臉無奈地看著她,“我是來接你的,小姑命令我今天必須把你帶回去。”

  “她干嘛那么執(zhí)著,我現(xiàn)在非常好,操心她自己不好嗎?”

  “你自己在這里住,懷著孩子,誰能放心?”

  蘇曉楠說著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很快就疊好了一打衣服。

  “哎哎哎,你急什么?我那都是很貴的衣服,你慢著點別都弄皺了?!蹦具b叼著一根棒棒糖站在鏡子前面梳頭,“我也好久沒去小姑家了,正好過年,蹭個飯去,茶米油鹽都這么貴,不蹭白不蹭?!?p>  她邁過地上那些凌亂的雜物,到衣柜前挑選了一件很素凈的白色棉衣,很寬松,一下子套上,看不出她微突的腹部了。

  木遙在鏡子面前走來走去,又想起了什么,拿著卷發(fā)棒卷了幾下頭發(fā),才終于滿意,于是重新癱坐回沙發(fā)上,看蘇曉楠整理行李箱子。

  她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蘇靜嫻也是這樣,蹲在地上整理衣服,她帶著不屑和鄙視冷嘲熱諷,可小姑始終一言不發(fā),拎著巨大的行李箱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就走出門去。木遙走到窗子前面,聽見小路兩邊納涼的老太太們切切查查,懷著又興奮又悲憫又惡毒的目光,她于是又開始咒罵這些業(yè)余的審判者。

  她倒了一杯水,隨著日光遷移的軌跡又摸索起往事的脈絡。

  你不會想到小姑的故事也這曲折,因為她看起來實在是那種既溫柔又安穩(wěn)的女人,你看到她的第一眼,應該想到慵懶的貓,打著毛線的下午,花藝和廚房的味道。

  她也的確是這樣的。

  很多年前,當這個蘇家最小的小女兒出生,全家人都高興地不得了,蘇家的兒子實在太多,老來得女,自然是寵愛集于一身。

  她和侄子侄女輩的孩子一起長大,但總是比他們優(yōu)越得多,她可以從小就去學鋼琴,穿最漂亮的花裙子,吃的玩的都不吝嗇??伤鋵嵰恢币膊粙蓺?,卻出落得越來越知書達理,在學校里是成績最優(yōu)秀的學生,在家里又很心靈手巧,所有人都說這女兒簡直是家里的福氣。

  那時候她穿過操場,穿著雪白的裙子,過耳的短發(fā),夾著書本,就像北國里不急不緩的陽光一般,形容不出得漂亮優(yōu)雅,她大概也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也許未來也會一直幸福下去。

  蘇靜嫻念大學那一年,木遙在上高中,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每天插著耳機聽歌。

  一天她放學回家,看見家門口的小路上圍了些人,她努力擠進去,蘇靜嫻正被一個年輕女人按在地上扭打,她不說話,徑直走過去揪著女人頭的發(fā)往墻上撞,打架沒誰能比得過她。

  小姑拉著她的手,不說話,就一直搖,她無聲的勸阻更令木遙惱火,可她也什么都不了解,只能作罷,轉(zhuǎn)身回到家中。

  對蘇靜嫻來說。

  人生中最美好最灰暗的瞬間,似乎都是在認識高宇凡之后發(fā)生的。

  她和大學里的男教授相戀,那時候他剛從英國留學回來,文雅又帥氣,又帶著很溫和明媚的書卷氣,陽光照在他身上,粉筆的灰簌簌掉落在他傾斜的側(cè)影里。

  或許就像他的名字,氣宇軒昂,羽扇綸巾。

  那時候她剛剛失去父親,那個家里最疼愛她的男人,哪怕在最困難的年月里也會一周買給她一大份狗不理包子,她最愛吃市中心剛開起來的那家店鋪的包子,但也很貴。

  她和他躺在小河邊的草叢里,閉著眼睛數(shù)云朵,或許分看一本小說,花費整個下午討論留在文學里的那些悲劇喜劇,她從未問過他是否會娶她,他也從未說過。

  很多年過去之后,蘇靜嫻再次想起往事,才終于明白,兩個人的愛情更類似于一種驚喜,就像一個平凡而失望的人突然有機會登臺演出一樣,或許,那是一種不求結(jié)果的放任。

  結(jié)局可想而知,高宇凡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那個年輕女人就是他的妻子。

  她確實不知道,可她知道了也沒覺得怎樣驚奇。

  那段時間她一直待在家里,哪都沒去。

  窗臺上養(yǎng)的那盆杜鵑花不知怎么的就凋謝了,枯黃了葉片在泥土上鋪了一層。

  這時候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年邁的母親記性也越來越差,時常就坐在窗邊的輪椅上翻看泛黃的老照片,哥哥們的生活更為瑣碎復雜,很少有人來看望母親,只有住在樓上的體弱多病的三哥日常照料著老人。

  她皺了皺眉,用剪刀小心修整花枝,像修剪人生歲月里的頹廢的影子,有些決定就那樣做出來了。

  很久之后,她收到高宇凡的信,他說起妻子為自己付出的一切,又不想讓事情鬧大,因為現(xiàn)在的一切都來之不易,江北的平房區(qū)有一間還未動遷的房子,他會過道她的名下,希望曾經(jīng)的故事,就留在歲月里吧。

  她看完信,什么也沒說,又回了一封。

  她說。好。

  那段時間木遙都不叫她小姑,她實在有些鄙視蘇靜嫻,以至于不愿提起這個軟弱的女人。

  “所以你圖什么?”

  “我什么也不圖?!?p>  “當初是他騙你他沒結(jié)婚,后來又是他為了自己的前途息事寧人,你懷了他的孩子為什么不說?你被開除被打為什么不反抗?你是受害者,可你看你這卑躬屈膝的樣子?!?p>  木遙拿起那封信狠毒地咒罵了一番,撕碎了扔在地上。

  “我也想恨他,但真的無力,因為相愛的時候,他是真的愛我,我也同樣,所以我不想毀了他。”

  “真的愛你?考慮這么久,一封信解決問題?連見你都不愿意?更何況,他愛你他卻什么都不想放棄?算什么愛情?”

  “愛我是真的,可他這些年都活得很被動,他不像你,根本不會有孤注一擲全力以赴的勇氣,他和我是一樣的,都很軟弱罷了?!?p>  木遙覺得頭疼,她點了一支煙,坐在沙發(fā)上。

  “那你找我來干什么?”

  “我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幫我收拾行李,我想去那邊的房子里安安靜靜待產(chǎn)?!?p>  “你瘋了?!?p>  “我沒有,我只是想要一個孩子?!?p>  “那里環(huán)境那么差你怎么住?”

  “沒關(guān)系只是常年無人,收拾一下就行。你不是也住在平房里嗎?”

  房間里面的老人或許被她們的爭執(zhí)吵醒了,搖著輪椅進來,眼睛里滿是疑惑,又轉(zhuǎn)念顯露出一些悲哀。

  小姑忙推著她到陽臺上去,午后的太陽照在老人深邃的皺紋中,泛著金屬般的陳舊的光芒。

  “我在煮湯,馬上就好,先在這曬一會太陽吧?!?p>  老人微微點頭,閉上眼睛,仿佛又熟睡了一般。

  影子將她的背影拉得長長的,秋風一吹,陽臺外的樹葉又落了一地。

  木遙似乎感覺到自己鼻子一酸,拉開衣柜的門,開始整理小姑的衣服。

  “幸虧老太太記性壞了,否則不知道會怎樣難過?!?p>  小姑笑了,她捻了捻掉在耳邊的頭發(fā),碎碎念一般說:“不,她都知道,畢竟,我是她最愛的小女兒?!?p>  等過年的鞭炮剛剛暫停,蘇靜嫻就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個嬰兒。

  她看起來還算快樂,并且很踏實,穿著樸素針織的毛衣,依然漂亮,只是添了一些豁達的深刻。

  木遙幫她出租了那套房子,靠著租金勉強維持小姑每個月的生活,她得以安靜在家里照顧老人和孩子,后來又開了鋼琴輔導班,每天有孩子們來來走走,天真爛漫和音樂就總是充斥在這屋子里。

  老人的記憶越來越差,孩子還不懂得記事,她時常對著他們想,這兩個最親密的人,或許都記不得自己的故事,也好。

  可是鄰居們記得很清,夏天的亭子里討論不休的話題,想來大半與她有關(guān),沒有人再夸她優(yōu)秀乖巧善良懂事,登門做客的人都不見了,那些標簽被無心的或有心的人踩在泥土里了,成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笑話。

  慶幸的是,她終究不在意那些東西,時間也終于讓所有不快土崩瓦解。

  蘇城慢慢長大了,可以牽著她的手去幼兒園了,蘇方藍念了高中之后就住進來,方便上學,蘇北下了班也時常過來蹭飯吃,免得樓上身體一直不好的父親親自開火,曉楠和木遙偶爾回來,或許帶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子。

  這家里似乎又開始熱鬧起來了,像很多年前一樣,只是那時候忙里忙外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花白了頭發(fā),那最小的女兒仿佛又繼承了她的角色,系著圍裙在廚房忙來忙去,客廳里的孩子們大了,又開始有新的小孩子,陽臺上養(yǎng)了一大片花草,茶幾上的花瓶永遠她親手插,籃子里堆放著五顏六色的毛線球和那種最原始的棒針。

  時間應該是老了,又時常更新著,她似乎活成了一種痕跡,一種永遠不對抗也不埋怨的隨遇而安的痕跡,瑣碎卻安穩(wěn)。

  而那流過她手心的歲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永遠循環(huán)著,折回來,將接力棒交給后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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