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信子在幼兒園的柵欄門里向木遙招手,她叼著煙,輕擺了一下手。
小姑娘的花衣服在雨中格外晃眼,倏忽便消失在墻角,木遙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在傘的邊緣外,細密的雨簾籠罩著城市上空的塵埃,千般墜落,破碎在木遙腳下,濺起清脆的水花,如千萬人嘆息的聲響,時刻綻放。
她瞇著眼,將嘴里的煙頭取下,拐過街角,走過一條市井的小路,便來到了蘇若顏家,她的窗子下生長著茂盛的大簇額丁香,一股濃郁清冽的香氣迎面撲來。
小姑剛下了課,她收好鋼琴,送小孩子們出來,一人發(fā)一份餅干和糖果,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圖案和口味,又新奇又精致,就像這位溫柔美麗的老師一樣,明媚地讓人難忘。
“你還真是會拉攏小孩子的心哎,難怪都喜歡來你這里上課呢,小恩小惠就把他們都哄的高高興興了?!彼S手拿著小姑煮好的玉米吃起來。
“話到你嘴里就這么難聽,說吧,來找我有什么事。”
“沒事就不能來嗎?我可能單純就是想你了,不行嗎?”
蘇若顏皺了皺眉,拿著吸塵器開始清理衛(wèi)生,她實在不想聽到木遙說這樣粘膩的話。
“你呢,嘴里從來都是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憤世嫉俗,什么時候突然變好話了,肯定沒好事?!?p> “刻板印象,行吧,也確實有一件小事,蘇信子麻煩幫我照看一陣,我出一趟門。”木遙又拿出了一支煙,幾次也點不上火,她有些煩躁。
“你要去看楊俊輝嗎?”
“算是吧,我去看一個朋友,順路可能也會去看看他。”
“那好啊,但你不想帶著孩子去嗎?畢竟是她的父親。”
“我沒有不讓他們見面,是楊俊輝自己說的不要見,而且蘇信子根本就不知道這是她的爸爸,這也是他自己說,孩子還小不用著急告訴她的!”
木遙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極度的煩躁讓她的情緒不受控制。
“那我還真沒想到,肯能他有自己的考慮吧,你先坐下吃點東西?!?p> 吸塵器的聲音嗚嗚地響著,蘇若顏給木遙切了一個西瓜,她突然記起第一次見到楊俊輝時的樣子,他帶著金絲邊的眼鏡,溫和禮貌又有涵養(yǎng),說話的時候,眼睛里總是帶著微微的笑意,給人的感覺是很舒服的。
這種反差感一度讓大家覺得,楊俊輝和蘇木遙的婚姻是走不長久的,事實證明,也確是如此,木遙的靈魂,是極度渴望熱情,也是極度嫌惡熱情的,她總是以傷害自己和他人為代價,將深陷的感情拖出來,在她看來,這算是自我保護。這一段感情也不例外,她以一種決絕的方式宣告結(jié)束,但卻未曾想到,他將會以更為決絕的方式宣告徹底結(jié)束。
“放心吧,蘇信子我會照顧好的,一會我就把她接回來?!?p> “那我回家收拾東西了,晚上的飛機,有什么需要及時和我說?!?p> 木遙沒有再說什么,她在晚上7點登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這趟航班,她坐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有各種的義無反顧,她好像年輕了很多年,有那樣旺盛的精力一次次跌倒了再沖撞出去??扇缃瘢齾s有一種微微的惶恐,望著地面上星星點點的城市的燈火,她又重新記起屬于他們之間的瘋狂也沮喪的日子,她以為這些記憶,即便他們到了八十歲也會是拌嘴的談資。
“想不到,連我恨的人都要走得比我還早,人生還真是極其無聊?!彼钸吨翱扇瞬皇沁€好好的嗎?怎么在我嘴里就要說走了,我還真是喪氣的嘴,要是小姑聽到了大概又要罵我了吧!”
她于是又在自嘲的諷刺中振作了精神,努力將飛機上的面包和餅干吃掉,昏睡了一會,飛機到達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漆黑的夜色里,一片燈火輝煌的土地依然亮著,像一艘繁華璀璨的盛大游輪,停泊在東海的港口。
細密的雨下著,一股粘膩的空氣撲面而來,混合著海水般微咸的氣味,這感覺如此熟悉,這座城市的一切她都如此熟悉,她最年輕時候的所有快樂、失望、糾結(jié),都是在這里度過的,難以形容,它是一個巨大的熔爐,輕易便能吞噬掉人們的情緒和痕跡,它好像永遠是新的,充滿活力的,這巨大的包容力中混雜著復(fù)雜凌亂的各色的生活軌跡,但都是暗的,只有那燈火,是永恒的,晝夜不息的。
她累了,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夜里的航站樓空空蕩蕩,晚行的人沉默地走著,淅淅瀝瀝的雨敲打著玻璃。
木遙發(fā)了微信給楊俊輝,之后便直接在機場附近的賓館里住下了,這一夜她做了很多夢,夢里的她還是十幾歲的模樣,站在陽光明媚的出租房的院子里和鄰居吵架,大盤大盆的衣服擺在晾曬繩下。那場景如此生動而明媚,像南方的盛夏里繁茂的香樟。
她醒了,眼角帶著一點濕潤,她不記得夢里具體的故事了,卻好像有無數(shù)金色的畫面在她眼前晃過,夾雜著她和他們青澀的面孔,刺痛了她的心。木遙低聲咒罵了一句,打開微信,看見楊俊輝的回復(fù):我在家里,你來吧。
“為什么你在家里?你不是在醫(yī)院嗎?”她問,良久,沒有人回復(fù)。她便直接打車去了他家,這地址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都能清楚地記得。
“要快一點。”她催促司機。
“這已經(jīng)很快了,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嘛,有什么急事也不差這一會兒?!彼緳C溫和地說。
“聒噪得很。”她嘟囔。
也許是心里焦急,她覺得這段路格外長。
“真是離譜,我擔(dān)心個鬼啊,他說不定就出院了呢!連個微信都不知道回!”
她這樣想著,卻越來越生氣,直到到了楊俊輝住處門口,她沒有按門鈴,而是大聲喊了他的名字。
他開門了,朝著木遙笑笑,“請進。”
木遙有些恍惚,他的語氣平和溫柔,仿佛是她初次見他的時候,他說:“你好?!?p> “為什么從醫(yī)院回來?”
“你先坐,我倒杯茶給你?!?p> “我問你話呢?”
“沒什么,我只是不喜歡醫(yī)院的環(huán)境,都是沒有希望的人,和他們在一起不開心,還是回家好?!彼f。
“狗屁!什么喜歡不喜歡的?你不是醫(yī)生嗎?醫(yī)生還會生病?醫(yī)生不能自己看病?醫(yī)生還不喜歡醫(yī)院的環(huán)境?!”木遙看著楊俊輝不緊不慢的樣子,更加暴躁。
他不說話,等著木遙發(fā)完火,他好像格外有耐心,一句也不爭辯。
“木遙,醫(yī)院和醫(yī)生沒有那么大本事,我只剩一個月時間了,醫(yī)院也做不了什么了?!彼察o地說,用最平和的語氣,好像一點也不難過似的。
木遙不說話,她雖然早就已經(jīng)想到了結(jié)果,可聽到他親口說出來,還是不能完全接受,她覺得心里有一塊碎掉了,再也縫合不上了,這一塊靜靜地躺在她心里的一個角落,散落了一地。
“那你就更應(yīng)該在醫(yī)院治療了,誰說沒有用的!我說有用就有用!”
“木遙,其實我?guī)啄昵熬椭懒耍乙脖M力治療和控制了,但是沒用,醫(yī)生能做的事真的太少了,這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我在醫(yī)院見慣了生離死別,見慣了無能為力,早就麻木了,以至于有一天真的輪到自己,我也沒有太難過,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確實也沒有什么牽掛了。”
“什么叫沒有什么牽掛?你還有一個女兒你不記得嗎?”木遙朝著他喊。
“所以不要告訴她我的事,要告訴也要等她長大,只要她能快樂長大就好,她有你照顧,我沒什么擔(dān)心的。其實我知道,一個月也是最長時間了,最后的這幾天,我只想和你再說說話,走一走想去的地方?!?p> 木遙看著眼前的楊俊輝,他比原來更瘦了,瘦得皮包骨頭了,臉頰上的肉都沒了,他的眼睛已經(jīng)沒有那么明亮了,帶著十分疲憊的滄桑,原來的英氣已經(jīng)被消磨掉了大半,只是撐著,不肯輕易衰弱下去。
她不忍心長時間看著他,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楊俊輝從前的模樣,穿著整齊的大衣,格子領(lǐng)帶,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大家總是尊稱他為楊醫(yī)生,楊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高超,為人也溫和,好像所有人都喜歡他。是的,連她也喜歡他,她喜歡他的自律和嚴謹,喜歡他的優(yōu)秀又有些嚴苛,這些是她身上所沒有的,她總是對這些優(yōu)點嗤之以鼻,卻隱隱地向往著這種優(yōu)秀帶來的體面。
只是木遙一直以為,楊俊輝好像是無所不能的,他能帶自己走出困境,也能帶許許多多的病人走出生命的低谷,他能輕易成為學(xué)霸,也能如愿升職加薪,他甚至連做飯洗衣也要比自己擅長,這樣的一個人,有一天也會站在生命的岔路口,卸下所有驕傲和光輝,與這個世界妥協(xié)告別,與來時別無兩樣。
“我真看不起你,你熬過了那么多辛苦,給自己定下那么多規(guī)矩,不曾玩樂、不曾享受、不曾放縱,不抽煙也不喝酒,好不容易成為了一名醫(yī)生,卻連自己的生命也挽救不了,你還沒有我這個滿身壞毛病的小混混活得久!你可真是活得失?。∧闼懒?,還要麻煩我年年給你去燒紙,燒到我八十歲嗎?!”
“但你也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啊,你這個小混混曾經(jīng)讓我神魂顛倒,我從未追求過女人,你是第一個,沒想到也是最后一個,我終究還是沒有你厲害,事到如今最放不下的人依然是你,這大概會載入你的光榮手冊吧?!?p>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他在這種毫無目的的自嘲中獲得了純粹的滿足,再也沒有和木遙的斗氣和隔閡,他將自己完全打開,從而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他想把這心挖出來捧給眼前的人看,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她流淚了,站在那一句話也不說,頭腦中突然晃過那樣一個畫面,在一排一排的公墓中,她穿著素色的裙子,費力找到屬于他的位置,她的記性不好,即便每年都要來,卻仍然記不住方位。她手里牽著日漸長大的蘇信子,小姑娘后來才得知這是自己的爸爸,卻早已體會不到悲傷的情緒,只是從木遙只言片語的講述中不斷猜測著父母的故事,她不會知道木遙到底是恨還是愛這個男人,也不知道,在這個位置的旁邊,木遙也給自己買了一塊冰涼的土地。
他笑著,她卻哭了。
“不要難過,生命就是這樣的,早早晚晚而已。我還有這么長時間,你這樣哭,我就更好不了了,你應(yīng)該高高興興的,陪我度過這段時間,說不定我心情好了,病就好了呢?”
“好,我信你,雖然你總是騙我,但這次我信你。”
她扶著楊俊輝坐下來,他好像已經(jīng)很累了,要睡一會了,便躺在木遙的腿上睡著了,膝蓋蜷縮著,像一個虛弱的嬰兒。
木遙輕輕用毛巾擦拭著他的額頭,一聲不響地望著墻上的鐘,這古老的掛鐘,有著和他相仿的年紀,再過幾天,便要超過他的年歲了。
她想起母親曾經(jīng)說的話:在感情中,所有人都是先行者,所有人也都是后知后覺者,我們得到了卻要傷害,傷害了又要重新得到,愛過了又要恨,恨著也未必全然不愛,好像通過這樣藕斷絲連的拉扯,才能將記憶刻骨銘心,才能讓本來就不能長久的愛情化成執(zhí)念。所有人都妄想要保護自己,其實最終也只能傷害自己,也傷害他人。
可她終究是什么也做不了了,這種無助的感覺,就好像那個陰冷的冬天,她躺在冰涼的床褥里,失去了林毅,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對很多事的幻想,她整日看著窗子外面的飛鳥和天空,想知道為何屬于自己的所有幸福都會無疾而終,就像那個穿著看裙子的女人從身邊走過,就再也沒有回來,就像曾并肩坐在屋頂喝酒的女孩兒也會不聲不響背叛自己,就像那些說愛她的人,從來只是愛她一瞬間。
“如果你想讓我送你最后一程,那我就陪你,可你一定要記得,還是你欠我的,你知道的,我是最不喜歡送別人走的,也從來不讓別人送我走,如果有來生的話,我要你反過來嫁給我,為我生兒育女,然后送我離開,你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