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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北城 · 六

清澤記 冬霓雪 4520 2021-09-15 18:25:13

  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

  這世上,瞬間便可以物是人非。

  蘇若顏踏著沒過鞋面的雪,來到城市邊緣的監(jiān)獄,她帶著蘇北從小愛吃的柿餅子和地瓜干,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里面。這是她第一次來,陽光照在鐵柵欄門的里面,暖融融的。

  似乎與外面的世界別無二致。

  “蘇北,有人來看你,抓緊時間。”

  她聽見這一聲通告,不過一會兒,便見到了蘇北的身影,他剪了頭發(fā),穿著一身松松垮垮的藍白條紋的衣服,臉上的神色平和而淡漠,從那條走廊里緩慢地走出來。

  蘇若顏鼻子一酸,她的眼眶已經紅了。

  “小姑,你來了?!彼聛恚衿綍r一樣和她打招呼,臉上還掛著微笑。

  蘇若顏不說話,就只是哭,她本以為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見到他的樣子,她便忍不住,他的樣貌和過去毫無分別,連笑容也是一樣的清朗,可他現(xiàn)在卻在這里,安然無恙地度日如年。

  “你在我心里可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心目中的小姑是一個不聲不響的超人,什么事都能親歷親為,什么事都打不垮,看起來柔弱溫和,其實內心卻異常堅強。我從小到大都特別崇拜你,不像我,一遇見事就慌亂。”他笑著說完這些話,從鐵柵欄縫隙里遞出紙巾給蘇若顏。

  “小姑是我們永遠的小姑,也是我們永遠的港灣和后盾,我都不在意的事,你又何必在意呢?幾年罷了?!?p>  蘇若顏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擦干了眼淚,她仔仔細細看了看蘇北的臉。

  “你黑了,也瘦了?!彼f。

  “每天要出去勞動一會,正常?!?p>  “要好好吃飯,這里不比在家里,飯菜可能不太合口味,但不能餓著自己,我看到你這樣,心里真不好受。”她說著,便將幾個包裹遞給了他。

  “拿了些你愛吃的,以后我一個月就來一次,缺什么你就告訴我,我們會盡力為你準備,萬事不要自己扛著,有什么事就對我說,家里這么多人呢,都惦記著你?!?p>  “這里其實挺好的,我吃得慣,住得也慣,不用為我擔心。”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小姑,依云她現(xiàn)在還好嗎?”從出事那天開始,他只知道,她產下了一個男孩兒,可蘇航卻成了不知何時能蘇醒的植物人。

  “我知道你要問她,我若說好,你可能也不信,說不好,你又要擔心?!?p>  “實話告訴我就行,沒有她的消息,我更無法安心?!?p>  “生孩子的時候,她難產大出血,在鬼門關轉了幾圈才活過來,醒來之后的那幾天,她的精神有些恍惚,經常說一些聽不懂的話,連夜做噩夢,在夢里哭泣喊叫,后來好像才慢慢緩過來了,只是話說的更少了,每天除了守著孩子就是在窗臺修剪花枝,或是織毛衣,誰來了她也不見。直到最近的幾天,她才開始出門買菜,似乎狀態(tài)是好了一些,也讓我放心了不少?!?p>  蘇北許久沒有說話,這樣的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這些天他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自己,依云現(xiàn)在應該生活得很幸福,他現(xiàn)在只要一閉上眼睛,便能看見她掛著汗水和淚水的臉,便能感受到那錐心蝕骨的痛楚,仿佛那個躺在產床上與死神拼命,在夢魘中被悲傷折磨的人不是她,而是此刻站在這四角天空下的蘇北。

  “不要怪她,都是我的錯?!彼卣f道。

  “我沒有怪依云,也真是難為她了,接連承受這么多打擊,好在她如今有了孩子,或許孩子會成為她的希望,慢慢地也會好起來吧。我更不會怪你,我只是難過,為何我們家的孩子,總要經歷這么多苦難,我只希望你們每一個都能平安順遂,日子即使窮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我們在一起,沒有疾病和災難,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惜連這么簡單的愿望也不能實現(xiàn)。”

  她說著,又有些哽咽,陽光落在她的頭發(fā)上,有一根銀發(fā)夾雜其中。

  蘇北伸手將她頭上的白發(fā)拔下,拍了拍蘇若顏的肩膀。

  “大概這就是命運吧?!?p>  “時間到了?!?p>  “小姑,我沒什么好囑托的,唯一的兩件事,一個是我的父親,他身體不好,請一定幫我照顧好他,一個就是依云,有空的話,多去陪陪她也好?!?p>  “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說的做?!?p>  蘇若顏轉身離開了,蘇北望著她的背影,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小姑好像也衰老了一些,她已經不似當年那樣年輕漂亮了,穿著樸素的襯衫和褲子,頭發(fā)低低地扎著。這些年里,她就像一根柱子,支撐著這家里所有的喜怒哀樂,她的飯盒輪流給每個人都送過飯,只有她自己沒有病倒過,只有她自己,去車站送別不同的人,迎接悲喜難定的歸來。

  可她的年紀逐漸大了,有時候變得更感性,不能看見這些悲傷的事,也無法一個人承受這么多變故,她說:“我們一定要團團圓圓的過一個年,我們有多久沒有完全團圓過了?總是人不齊!”

  蘇北望著這四角的天空,綿密的雪又下來了,陽光透過雪花的縫隙,照在斑駁的圍墻上,掉了皮的墻頭上蹲著一只帶斑紋的貓。眼看便又到了年下了。

  “可惜,今年又不能團圓了,小姑,不知你的愿望,何時才能達成?!?p>  在除夕前的一個月,依云從醫(yī)院搬回家住了,路上風雪肆虐,她抱著小小的孩子,步履蹣跚,沿途店鋪的燈籠有些已經掛上了,地上散落著壓斷的樹枝。

  她停下來,望著這座熟悉的城市,又重新向前走,孩子仿佛已經睡熟了,它從出生開始便見慣了風雪,便是在哪都能睡得香甜。

  它叫蘇重,重是重生的重,是依云取的名字,她覺得:“不論如何,我們四個人都沒有死去,便是重生?!?p>  “可是我哥已經成了植物人,怕是也好不了了?!碧K曉楠說,她連日在醫(yī)院照顧蘇航,心里已經認定他沒有蘇醒的可能。

  “他只要還沒死,就有活的可能性。”依云淡淡地說。

  蘇曉楠本以為,她已經是近乎心死了的,卻沒想到,她會比自己更加堅定。

  后來,依云將蘇航接回家中,她學會了中醫(yī)按摩手法,每天為他舒展筋骨,從不間斷。她好像是在完成任務,又好像,她是在解救自己。

  “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我每次看你,都覺得像換了一個人。”蘇若顏說,她還是經常抽空來依云這里看看,有時候幫她照看小蘇重,有時候,就只是陪她坐一下午。

  “從前的事,我已經不愿再想了,那仿佛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彼f。

  “你能這樣想,是最好不過的,不過我的確沒想到,你對蘇航是有真感情的?!?p>  “原來我是不愿意嫁給他,但是后來我慢慢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待我的,可能就是這日復一日的好,讓我逐漸對他產生了感情,只是我自己當時并不知道,也不想承認,只是一味沉浸在仇恨和往事當中,就好像陷在了泥沼里,無法自拔。”

  她沉默著,有些抗拒,卻又終究順從了本意。

  “是我的錯,我害了他,也害了蘇北。蘇北?!碧岬剿闾痤^,默默地想了一會,她的頭腦中自然浮現(xiàn)出他在監(jiān)獄里格格不入的樣子,“他高傲、善良、溫和,原本是站在講臺上教書育人的老師,最后卻因為我淪落到這樣的地方,我對他的虧欠是永遠也不能償還的了?!?p>  “他從沒有怪過你,相反的,蘇北覺得,如果沒有他,你會很幸福?!碧K若顏將蘇北的話說給依云,她拿著毛線棒的手指有些顫抖,毛線打成了死結,她解不開,于是便放下了,站起來走到窗子前面,冰涼的淚水流淌進更冰冷的北風中,結成了細小的冰晶,她望見小區(qū)里到處掛著的大紅的燈籠,雪地上散落著紅彤彤的鞭炮皮,就快要過年了,或許,此刻的蘇北正蜷縮在狹小的牢房里,對著堅硬的欄桿,望眼欲穿。他最喜歡大紅色的窗花和對聯(lián),從前都是他轉遍了市場買來最好看的窗花送給各家,他也最喜歡小攤上的炒貨和零食,一大包馓子便能讓他開心許久。

  “你看,眼看著就是三十了,他卻來不了了,他也醒不了了。”

  蘇若顏沒有再說話,她知道,依云還無法從這些事中走出來,她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個世界滿是傷痛,沒有一處可以遮風擋雨,她就在這風雨中走著,每時每刻都會陷入愧疚與不甘的漩渦。

  但她說得對,這一年,注定是孤獨而沉重的一年,蘇曉楠和依云都待在自己家中過年,實際上,她們也沒有什么心思出來串門,蘇建城因為蘇北的事又病了,一直在醫(yī)院休養(yǎng),回家之后也不愿意出門,至于木遙,她帶著蘇信子回家去了,蘇辛禾已經在彌留之際了,他希望一家人能夠團團圓圓過一個年。

  就只有蘇若顏和方藍一起,操持著年節(jié)里大大小小的家務,雖然明知道沒有人來,卻也準備得十分周全。

  “往年怎么準備的,今年我還是這樣準備,有沒有人不要緊,卻不能壞了新年里的希望?!?p>  小姑這樣說著,便將著一口大鍋端到地上,站起來的時候,錘了好一會兒腰。

  “方藍你看,這些都是你平時愛吃的?!彼龑Ψ剿{說,這時的方藍剛從XJ回來,她曬得黑了,也瘦了,眼睛都有些陷下去了。

  “差不多就行,你別太累了,我倒是覺得,每年你都要忙前忙后,今年能休息一下就好好休息吧?!?p>  說著,她從衣服口袋掏出一盒煙來,隨便抽出一支便點上了火。

  “你怎么也開始抽煙了?難不成又是木遙帶壞了你?”蘇若顏皺著眉頭看著方藍。

  “可能是我乖乖女的形象過于深入人心,其實我早就會抽煙,當時不抽,大概只是因為不到真正愁的時候吧?!?p>  “我問你,你回來了一段時間,有沒有見過依晨?”小姑問。

  “沒有,他回來了嗎?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都已經是分手的人了,還有什么見面的理由呢?”

  “我沒有說讓你們重新開始的意思,只是來告訴你一聲,他回來了,似乎是前一陣出了一場車禍,我看他的腿壞了,走路一瘸一拐的?!?p>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肯定不會告訴你的,他現(xiàn)在就在步行街開書店,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p>  方藍沒有回答,她好像看見依晨拖著腿在門前整理圖書的場景,她還記得很多年前,依晨曾對她說過:“若是我們能開一家自己的書店,每天在門口看看書,彈彈吉他,再養(yǎng)幾盆花,一只狗,這樣的生活該多好啊?!毕氩坏饺缃?,他真的開了自己的書店,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開心。

  “我不去了,這次回來,也是因為蘇航和蘇北的事情,過幾天,我就要走了,見了面反而傷心,我不想再傷心了。”

  “你怎么又要走了?方藍,有時候,我真的覺得現(xiàn)在很孤獨,蘇北不在我身邊了,你也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們何時能回來,我有時真的懷念從前的樣子,那時候蘇北每天放學揪著你回來做作業(yè),木遙會帶著不同的男孩子回來吃飯,連蘇曉楠也經常來玩,那時候雖然也吵也鬧,但每當我看見圓桌子上坐滿了人,就十分高興。我是真的高興?!?p>  小姑說,她心不在焉地用毛線逗著腳下的小狗玩,它的鼻子上掛著一只小鈴鐺,跳起來叮叮當當響,十分清脆好聽。

  “現(xiàn)在就只有我一個人了?!?p>  方藍也低著頭逗著那小狗玩,她的眼眶突然便濕潤了,尤其是想到蘇北。

  “哥,我想吃香草味的冰激凌,還有加蛋加腸的烤冷面?!?p>  “不行,你今天上午剛吃完冰棍,吃這么多涼的對身體不好?!?p>  “我就再吃一個,吃完了我就乖乖寫作業(yè)。”

  “我不給你買你也要寫作業(yè)。”

  “那我就去告訴依云姐,說你暗戀她,約她晚上看電影?!?p>  “你敢!”

  那些年,這樣的情形每天都會發(fā)生,她的書包帶松了,蘇北會幫她縫緊,她上體育課摔破了腿,蘇北背著她去醫(yī)務室,她要買彩色的紙包書皮也是蘇北為她挑選。他就像一位溫和又沉默的守護神,時時刻刻陪在她左右,哪怕她有了男朋友,他也會在她身后默默看顧著她。依賴他已經成為了方藍的一種習慣。

  只是如今,他終究不能再守護著誰,或許,誰都無法再繼續(xù)守護誰,這世上的物是人非從未改變,有時是瞬間,有時是尋常,她再看一眼小姑,只覺得滿目蒼涼。

  那些年,我們其實是相互依賴的,在這個家里,苦難似乎是輪流降臨的,又或者說,它無處不在,但我們總是相互攙扶,曉楠、木遙、蘇北、我,還有小姑,甚至是依云、依晨、蘇航、還有很多人,我們彼此見證著,治愈著所有不被接納的疼痛,也遺忘著所有不能自拔的執(zhí)念,我們在拯救與被拯救之間來回穿梭,逐漸達成一種平衡??蛇@樣的平衡,卻在不知不覺中分崩離析,我們背對著背,各自走向不同的深淵,無法呼救,也不能逃離,就像一只蛙,終年只看得到井口一方的回憶。

   2021年——蘇方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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