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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望戀祭

(三)然后

相望戀祭 紫衣丨秀才 19935 2020-06-26 18:48:53

  葬禮那天,天色陰沉得很??杀氖?,八親王幾乎沒有什么親戚朋友來與他道別?;噬腺n了些銀子,可是他本人未再有任何其他表態(tài)。就算是個智障也能把皇上的“圣意”揣度個八九呀!有哪個大臣還敢來?更何況,八親王很早以前就離開京都了,朝廷上熟識的大臣不是因腐敗被砍,就是壽終正寢于家中。總而言之,八親王算是比較長壽的了。目前這一批國家級公務(wù)員,連皇上算在內(nèi),不是兒子輩就是孫子輩,極少有誰再與八親王相熟了?;蛟S,這冷清的葬禮是那專心于佛道的八親王正想要的也未可知。

  八親王的兩個女兒不方便拋頭露面。妹妹早蕨哭得死去活來,姐姐冷梅只是眼圈紅著,忍著不肯落淚。冷梅摟著哭倒在懷里的妹妹,耳朵卻聽著屋子外面的響動。薰君在外面,整個葬禮都由他主持張羅著:是他請來的法師做法事,是他從京城親自挑選喪葬需用之物千里迢迢送來宇治,是他調(diào)度家里的家仆做這、侍女做那……一切的一切,都沒用冷梅這個現(xiàn)如今名義上繼位的宇治山莊新主人操一點兒心。說實話,母親過世的時候,冷梅才兩歲,還小,她又從未走出過自己太過狹小的生活圈子,從管理學(xué)上,從經(jīng)濟學(xué)上,從民俗學(xué)上,這個葬禮都委實有太多讓冷梅手足無措。這個時候,薰君來了。父親生前說過,要讓自己信任這個男人的一切,這夢似的的發(fā)生是真的嗎?冷梅不禁追憶起父親的生前。

  要說起八親王的死的確有點冤,這“冤”就冤在他不講科學(xué)缺乏自然常識上。平時八親王每天各個時刻的修行總是很準時,這一天的早課他卻一反常態(tài)的心神不寧,無法安心修行。想想自己年勢已高,索性趁著時間尚早,林子里空氣好,就走去林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如果他能晚生幾百年,接受現(xiàn)代教育,別說他是親王,就算是個高中生也明白,植物只有光合作用才可以產(chǎn)生氧氣,可是大清早上,太陽剛剛出來,哪有什么光合作用?不僅如此,經(jīng)過植物一夜的呼吸作用,樹林里充滿了一種稱作二氧化碳的氣體,該物質(zhì)無色無味無毒,但卻大量擠占了氧氣的空間,八親王自然呼吸不暢,從而導(dǎo)致身體不適。加之秋令已至,尤其在山上,晝夜溫差非常大,濕氣又重……總結(jié)起來,這一次就是八親王在作死。

  臨閉眼之前,八親王把兩個女兒叫到塌前。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公交車已經(jīng)到站,閻王爺在等待著他,但他始終放心不下兩個女兒。他在猶豫,他一直在猶豫。最后的最后,他攢足了氣力想說“薰君可以利用”,可惜“利用”二字未及說出口,那陰間班車的司機早等得不耐煩,二話不說,拖著八親王上了車?!斑郛敗币宦曣P(guān)上車門,滿載的汽車消失于古道新塵之中。八親王就此謝幕今生今世。

  也許是由于太過悲傷,趕巧,那個老侍女弁君卻也在這個時候死了。多一副棺材的事,薰君順帶著把她的喪事也辦了。只是有八親王在,相較而言,這弁君的葬禮不方便太過高調(diào),以至于她的死耗也幾乎沒有人知道。

  治喪期間,三皇子也送來了長信慰問,信上大致的意思是說,由于個人關(guān)系,不方便外出走動,特以此信代己表達沉痛哀悼。另外就是些安慰的話了,自不必細說。只這一封信,也為八親王的葬禮添了不少體面。別看冷梅對薰君異常冷漠,可她通過平日的來信中可以看出三皇子中意妹妹,因此并不多防備他,對他相對熱情些。三皇子來信,冷梅原想讓薰君當著為數(shù)不多的賓客的面宣讀一番,卻被早蕨奪下,扔進炭火盆里,化作灰燼。無可奈何,現(xiàn)在妹妹是自己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疼她寵她還來不及,怎舍得罵她。

  且說這一天,八親王斷七,薰君與冷梅隔屏晤談。自從八親王過世后,冷梅一邊悲不勝悲,筋疲力盡,一邊又得照顧妹妹,一邊還得熟悉操持起山莊的日常事務(wù);薰君更是于喪事政事之間忙前忙后,恨不得分身,所以兩個人雖比過去接觸頻繁,交往卻無法和舊日的從容相比。今天,兩個人終于得閑坐在一起,竟不約而同地長吁了一口氣。默對了些許時間,破天荒的,冷梅先開口了。

  “最近一段時間……辛苦你了。真是,謝謝了?!?p>  “我差人下山去河里抓魚去了,今天晚上吃你們姐妹倆最愛吃的魚肉壽司和芋梗湯。”薰君不想聽什么致謝,甚至近似厭惡她這樣見外。

  “我家的家仆,你用得比我都習(xí)慣啊?!泵菜茻o意,卻話中帶酸。

  “我聽你的,他們聽我的,分級管理,這樣不是很好?”

  “那我成什么了?!可千萬別這樣講,你是要害我被殺頭??!”冷梅雖然知道薰君本性難移,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他講話如此大膽,也十分不安。

  靜默了一段時間,薰君頓了頓,突然說:“每次……怎么表達才好呢?屈指算來,自我第一次到山莊來,直到今天,時間并不算長……”薰君魁偉的穩(wěn)穩(wěn)的瀟灑的坐姿遮住了從屋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留下一個陌生又熟悉,模糊又清晰的影子,深深的印在隔在兩個人之間的屏風上?!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知道有一種草藥可以使人上癮嗎?吸食過這種草藥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卻每天每時每刻都渴求著這種草藥,若斷然拒絕給這些人草藥,情況嚴重的會因此死去。你明白嗎?每次,我來到山莊,坐在這里,面前有你,你可以不睬我,你可以不說話,你可以敷衍,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可以諷刺挖苦我,甚至你可以罵我,但只要我身處在這山莊,只要我能感知你在我面前,我就像是在吸食那種草藥漸漸上癮,愈演愈烈,病入膏肓。那是一種渴求。我不在這里的時候,我一個人在三條院的家中的時候,那樣的冷清,那樣的絕望,那樣的,不知所措……”思前想后,猶豫了N久的話,這次終于一吐為快,薰君還想往下說,卻被冷梅打斷了。

  “我明白。我也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相處這么久,大家心里有些什么想法,我想,彼此也該清楚個大概了。……我有話直說了吧。家父現(xiàn)在不在了,我這個作姐姐的就是一家之主,我想將早蕨嫁給你,也不枉你在我家忙前忙后了……”

  “你不明白!”薰君幽幽地說,拼命壓抑著內(nèi)心的狂瀾。

  “什么?”冷梅佯裝不解。

  “你把妹妹嫁出去了,你這作姐姐的有什么打算?”

  “我的宿命是終老于這深山舊林。我能做的恐怕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待我妹妹,她還不太懂事……”

  “冷梅,你和早蕨一起跟我回京城吧!”薰君輕輕地端起面前的紅茶,手卻有令人難以察覺的抖動。

  “你把我們姐妹倆當成了什么?!你以為家父過世你就可以肆意欺侮我們了嗎?!”冷梅暴怒起來,隔著屏風,薰君感覺得到。

  “那你又把我當成什么?你又把早蕨,你的親妹妹當作什么?你自己剛剛講過的,‘相處這么久大家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彼此也該清楚個大概了’,我對你什么樣你不會沒感覺吧?你這算什么?交易?你說你明白了,我現(xiàn)在真的不明白了,你的‘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明白’?在你的眼中,我薰中納言(中納言,古日本相對較高的官階,大致相當于陸軍總參謀長)到底哪一點令你如此拒我于千里之外?”薰君也不示弱,索性把心跡表達得更清晰些,可惜冷梅不愿意給他這個機會。

  “對不起,我不舒服,失陪了?!崩涿忿D(zhuǎn)身就要回臥室,她沒想到薰君這次竟一躍而起,三兩步轉(zhuǎn)到屏風后面,只一下就將膝行至內(nèi)室門前的冷梅撲到在地。這樣的措手不及,這樣的事出突然,伏倒在地上的冷梅驚懼地扭過頭來望著薰君。她的臉被薰君看見了。意識到這點時,冷梅羞惱著又垂下頭去。薰君也開始后悔自己太過沖動了,他黯然再次回到屏風后,坐好,端端地說:

  “失禮了。不過我求你——薰我還沒有求過誰——我求你不要一再考驗我了。你以為我是依仗自己的身份去做蠻橫的非分之想嗎?我要告訴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好,既然你要守著這所宅院,我可以舍棄一切,和你一起守著它。希望你能真的明白,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我不愿因斷絕了你這令我上癮的草藥而痛苦的死去……”薰君話音未落,表白換來了“砰”的一聲重重的紙門拉合聲。

  多說無益。多留無益。薰君和山莊里年長的家仆們交代了一番,趁天色未晚,便打道回府了。薰君命隨從一律先行回三條院,他獨自騎馬,緩緩走在宇治山上的小路上。他恍然回憶起初次上山時,這還是條看不出是路的路呢!可是多久了呢?自那一次后,日復(fù)一日的書信往還,八親王健在時候的悠閑做客,親王過世后喪葬操辦,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這小路似乎也承載了這許多許多難以忘懷的歡笑和憂傷,以至變得清晰而親切了。薰君坐在馬上,胡思亂想著:自己為這個山莊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為的就是懷疑?畏懼?莫名其妙的逆反?閃爍其詞的逃避?自己明明討厭這些,可是為何樂此不疲地承受這些呢?究竟什么又是快樂?自己時常往返于山莊,究竟是為了帶走快樂,還是卸下快樂?思緒在這山野間蔓延著。薰君靜靜地哼唱起“別等到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沒有我……”,旋律至此,他已然哽咽得無法繼續(xù),幾滴熱淚突地滾落下來,一向倔強而堅毅的薰君覺得這淚不免可笑,卻在馬上越發(fā)悲泣得厲害。

  次日早朝,薰君缺席了。由一個體面的家仆匯報給朝廷,再由殿上人向當今圣上奏報,說“薰中納言突發(fā)重病,特此告假?!?p>  要說起病,生活在古代日本的人類所面臨的境遇簡直是慘無人道。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的落后自不必說,在沒有西醫(yī)甚至中醫(yī)系統(tǒng)地傳入日本之前,日本人治病基本靠挺!一般輕度的發(fā)燒感冒拉肚子,能挺過來的也就活了,若體質(zhì)稍微弱點的沒挺過來,那就只能阿彌陀佛、愿上帝保佑他天堂路上一帆風順了。剛剛才過世的八親王就是個例子,但凡有一?!案锌怠保氡厮先思乙膊恢劣谧叩萌绱舜颐?。更為要命的是,病榻之上的病人在與病魔做激烈而艱苦卓絕的斗爭的時候,本來自己生死未卜就十分煩躁。偏偏日本人在那個時代受佛教和當?shù)乇就恋纳竦澜逃绊懴喈敶?,枕頭左邊是一隊人馬身披袈裟,手敲木魚,嘀嘀咕咕的念經(jīng);右邊又來一隊人馬,穿著奇形怪狀,或跳大神,或做祭神儀式……若有家屬信仰更多者,病房里則更是熱鬧得令人嘆為觀止。在這樣嚴酷的環(huán)境下,不要說安心養(yǎng)病,試問能完成什么事情?若筆者處于那樣的環(huán)境之中,惟求一死!更有法力不濟的神靈前來幫倒忙,本來心念要助病人一臂之力,結(jié)果一道寒光過去,病魔沒有降住,卻誤傷病人的情況也不在少數(shù)。以上種種因素綜合起來或可解釋當時日本人的平均壽命為何那么的低了。

  好在薰君的病屬于比較輕的那種。他的問題主要是心病,心病通常不那么容易死人。想必病因是由于外界某種刺激劇烈撞擊其自尊心,用比較通俗的話來講,就是“栽跟頭”了。要知道,薰君出生的環(huán)境是京城中的而且是得了勢的一脈皇親國戚,縱然血緣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算不得光彩,但他名義上的父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三朝重臣這一點是錯不了的,何況,此等秘事怎可能輕易為外人所知。要說薰君自幼嬌生慣養(yǎng),不曾受過任何忤逆,他比不了三皇子,但在此前簡直可稱之為“紈绔”的薰君自認為認認真真兢兢業(yè)業(yè)轟轟烈烈地愛一個人后,對方卻無動于衷,權(quán)當沒有發(fā)生過,甚至是拒絕的時候,薰君看似強壯實則幼小的心靈經(jīng)受不住打擊了。

  三條院的那個晚上,聽著薰君的房間里傳出的一陣陣的悲慟,就連粗鄙的家仆們也禁不住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了——那樣的嚎啕痛哭,連京城幾里以外的狼群都在這月圓之夜遙相呼應(yīng),家仆們是真的睡不著?。「心懘蟮暮檬抡?,言稱親眼窺看見屋內(nèi)的薰君將一瓶一斤裝的“枝江大曲”一口氣喝光!這樣鮮有的軼聞,連聽者也覺得醉暈暈的呢!不知哪個想象力極為豐富的討厭的人接著這個風言,編造說薰君因為醉酒,半夜盜汗蹬開了被子,才在這初秋時節(jié)感染了風寒。真實的情況已經(jīng)無法可考,只有如此無聊的猜測盛極一時,僅供讀者參考。

  在病倒后的三四天,薰君就差不多完全康復(fù)了。如噩夢恍然醒來的薰君比起之前來,身體消瘦得厲害。然而變得清瘦的薰君穿上原來的衣服,略顯肥大,更加瀟灑了,竟仿佛換了一副飄逸如仙的風骨。搖搖地坐起來,連續(xù)幾天未進食的他,虛弱得甚至提起筆來也很費力。命人準備好紙硯,他以從未有過的枯槁卻堅定的字體寫道:“不需要親吻,擁抱,甚至牽手作為交換的照顧,我想要陪你一輩子?!辈钊怂腿ビ钪瘟?。忙忙地進了一些粥食,薰君便趕去早朝。

  不知怎的,大病初愈的薰君似乎不再是那個精明強干的薰君了,相反,虛弱、遲鈍,成了他的明顯標志,整日里都在渾渾噩噩地度過,像是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他的貼身家仆們都在議論紛紛,猜測他是在等,等待著宇治的回信。結(jié)果直至當夜也沒見到宇治的回信,第二天,第三天都未接到回信。寫信差人送去結(jié)果石沉大海的情況還不曾有過,這次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呢?

  第三日的傍晚,薰君只帶了兩三個心腹,便催馬奔向宇治。進了山莊,山莊里的家仆們都熱情地和薰君打招呼,寒暄的寒暄,扯家常的扯家常,表忠心的表忠心。薰君顧不上這些,徑直走向冷梅的房間,拜托侍女傳話,說“轉(zhuǎn)告你家大小姐,就說是我來了。我有些話想當面和她聊聊,請她務(wù)必親自出來和我晤談?!鞭咕宦芳毙卸鴣?,坐在屏風前正喘粗氣的時候,傳話的侍女膝行出來了,說:“我家大小姐近日十分勞累,幾欲病倒,不能會客,勞薰中納言大駕,請回吧?!鞭咕p聲問那侍女:“怎么會這樣累?”那侍女是一味搖頭,不肯回答,在薰君一再的逼問下,侍女終于低聲細語地說:“老親王過世后,本來日漸頹敗的山莊越發(fā)生活得困難。老親王生前多半時間都在念經(jīng)誦佛,在這山林之中不曾置下什么事業(yè),聽說每日用度一直是在靠著想當年從宮中帶出的一點家底才得以維系,時至今日本已不富,經(jīng)過剛剛的葬禮,又消費不少,近幾日大人沒有來,更有不忠的家仆覺得山莊失去了庇護,趁兩位小姐威信不高時,偷盜哄搶財物逃走。由于人手不夠,現(xiàn)如今連洗衣做飯這樣的雜事,兩位小姐都要親力親為了。大人,今日的山莊幾乎一團死氣了??!”“早蕨呢?那就把她找出來吧。”薰君說。侍女答說:“二小姐今天也早早的就睡了?!甭牸按耍咕裏o可奈何,只好怏怏地離開。

  夜里,清冷的月光靜謐地灑在三條院,懸在屋檐下的風鈴照例傻兮兮的保持著樂觀的沉默。忽然一陣勁風吹過,屋檐發(fā)抖起來了?!扒锇?,是越來越深了呢。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做什么?”躺著,僅僅是躺著,睡不著,還是睡不著,過去的一幕幕飛速地從薰君腦海中掠過,像是幾百年后人們發(fā)明的電影,“那個時候八親王還在世,想必我在他家做客呢?,F(xiàn)在回想起來,常年住在荒莽的宇治山上的八親王竟然那樣的和藹可親,真是不可思議,令人懷念?。∧菚r候,八親王請我做客,那一次,記得那一次我和冷梅,還有早蕨還一起合唱過一首歌,那旋律哀婉而很能打動人心?,F(xiàn)如今,八親王永遠地不在了。葬禮期間,我看見冷梅親自動手編制的流蘇,我看見冷梅親手縫制的黑色孝服,我聽見她房間里傳出安慰妹妹的克制的低語,我聽見她夜深人靜時分一個人坐在廊檐下,眼淚滴落的聲音,真如宇治川水拍打岸石般深沉而激烈!冷梅啊,那一天我看見了你。若是真的想看見你,若是真的只是想看看你,憑我薰,這難道可能成為一件難辦的事情嗎?至于費盡如此心機與周折嗎?淡淡的細而長的眉,大大的眼,玲瓏的鼻,薄薄的唇,清瘦的未施粉黛的臉龐,從和服里露出的象牙般潔白的頸項……冷梅啊,你這樣的美,實在是個意外。讓我如此牽腸掛肚,從不曾因為你的美麗,如今,我卻因為你的美麗,更加痛苦地感受著你深深地扎根在我心里,生長,生長,枝葉繁華,花謝花開,你發(fā)達的根系一路探抵我心臟的最中央,汲取我的靈魂做營養(yǎng),而我卻為可以成為這樣的犧牲而痛苦地幸福著。難道我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我貪圖你什么?我貪圖你的家勢?我貪圖你的錢財?我貪圖你的身體?還是如餓狼一般貪圖你是那么的那么的根本就不愛我?!我真的成了全天下最大的傻瓜……”這樣的想著,薰君心緒惡劣極了,居然憤憤地睡著了。

  次日早朝過后,薰君找來能工巧匠,收集來曾經(jīng)用來做“貪睡寶”的竹筒等需用之物,趕赴宇治。叮叮當當?shù)囊恢闭垓v到接近黃昏,工人們才散去。薰君還在早朝的時候就如做夢般設(shè)想:他若帶著這么多的陌生人去山莊,冷梅一定氣急敗壞,至少讓侍女喚我去讓她罵一通。罵就罵,至少又可以相聚了。算起來,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聽過她的聲音了呢。要是情況更好的話,說不定她會走出屏風,指著我的鼻子臭罵一通!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由此可見,薰君的戀愛心理已經(jīng)幾近一種喪心病狂的非人類狀態(tài)了。結(jié)果從始至終冷梅如消失般毫無動靜,只有幾個熟悉的侍女,幾個粗鄙的家仆在山莊里進進出出,偌大山莊顯得異常清凈而空洞。工程結(jié)束,薰君差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仆去山下?lián)鷣砬鍧嵉暮铀惯M一個巨大的木桶里,他又命侍女們把穿過還未洗的衣物扔進水桶里,薰君拉下竹制把手,機關(guān)一步步“嘎吱吱”地扭動起來,先是山下的水車在河水的水流帶動下轉(zhuǎn)動起來,水車帶動著一節(jié)一節(jié)的竹筒轉(zhuǎn)動,一直延伸到山上,直至山莊的院內(nèi),一個立式的渦輪伸進桶里,衣物隨之攪動。薰君大聲向眾家仆和侍女們解釋說:“這部機器,我把它叫做‘洗衣機’,以后你們不必再那么辛苦地搓洗大量的衣物了,就如我剛才操作的那樣,衣物自然就洗干凈了!”頓時,山莊沸騰起來。家仆侍女們歡呼著,一種一九四九年的感覺感染了整片山林。惟一美中不足的,冷梅的罵聲始終沒有出現(xiàn),甚至平日里吵吵鬧鬧的早蕨也不見蹤影。

  在山莊里用過晚飯,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今夜薰君準備留宿宇治。說是用過晚飯,薰君的筷子只是往口中送入了三五次,至于究竟有沒有東西放進嘴里,放進嘴里的有什么東西,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露聲色。我是薰,我是薰中納言,我是堂堂二十好幾的七尺男兒,我一定要不露聲色。在朝為官數(shù)年,屈辱可以仁忍,明槍暗箭可以避讓,意見相左可以曲意逢迎……我是夾縫中成長起來的強者,任何殘酷的考驗我都不怕?!鞭咕畔驴曜樱哌M專門為他留置的客房,矛盾在他胸中撞擊著,疼得厲害,“平生從未如此難受過,不過我還要堅強地裝作若無其事,因為我是男人;她那樣冷酷地回避我,不過我還是要保持執(zhí)著的熱情,因為我是要做她的男人的。我要贏,我要贏過冷梅,我要贏過她的冷漠,贏過她的倔強,贏過她的猜忌,贏過她不向外界打開一絲門縫的內(nèi)心世界,贏過她的一切!可是,擺明了,我會輸?shù)陌桑窟@究竟是我的愛情嗎?是我襁褓中的愛情嗎?不,那是我還未出世的愛情嗎?我輸過什么?我什么都可以輸,可是這一次,我輸?shù)闷饐??我的自信呢?我的驕傲呢?”忽然間,薰君凝望著自己徒勞張開的空空的雙手,覺得自己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要迎娶冷梅的志在必得的信念變得如火上燃盡的紙張一般消失不見,古人所創(chuàng)造的“萬念俱灰”一詞再形象沒有了。

  信手捉來紙筆,薰君用公文般正式的筆體寫道:“我們的緣分是流盡了的沙漏,我們的以后是再沒有以后。只要你愿意,怎樣都可以。”不等墨跡干透,隨即差人送到冷梅的房中,他自己卻在夜色正濃的時候走出山莊,繼而奔跑,奔跑,繞著山莊,跑到山頂方向的山莊后身。地上滿是暄軟的落葉和錯落的樹根,薰君一不留神,摔倒在地。薰君猛的抽出腰刀,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對著空氣瘋狂砍去。他嘶吼著,像是面對一個強大而可怕的對手,卻不知敵人在哪里,透支的汗水夾雜著無助的眼淚被映著月光的鋒利刀鋒一片片撕得粉碎,比凋零的花朵更惹人哀嘆!又一個趔趄,薰君支刀而坐。一切都結(jié)束了,終于都結(jié)束了,此刻的薰君是怎樣的不甘心??!“可惡!——”隨著這一聲憤喊,薰君不知怎的,竟昏了過去,靠躺在一棵粗壯的松樹下。

  不知過了多久,薰君驀地感覺有什么柔柔地覆在自己身上,風吹來的時候,山林沙沙作響,如潮似浪,身體說不出的暖意洋洋。手抓上去,才知道是一件衣服,自己穿來山莊原本留在房間里的外套。薰君這才意識到面前站著一個人。朦朧的月光灑進樹林,一棵樹的影子籠罩住了那人?!袄涿贰彪m然看不清,光線實在太暗了,但薰君隱隱約約覺得那個人就是冷梅,她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我是在做夢嗎?我是死掉了嗎?”薰君不敢相信?!案陕飳懩菢悠婀值男牛f那樣奇怪的話呢?”聲音既出,薰君的熱淚頓時無可抑制的滾落下來,他還是不能相信此時此刻發(fā)生的是事實。他還沒有做好戰(zhàn)斗準備,對方的聲音就已經(jīng)將自己降服住了,薰君掙扎著,大喊一聲,舉起手邊的腰刀,直指冷梅?!澳恪獝畚野?!你愛我?。∧銗畚野?,愛我啊……”看似命令,卻是那樣無助可憐的乞求。霎時間腰刀從手上落地,薰君伏倒在地,泣不成聲,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冷梅也蹲下身,把薰君的頭摟在懷里,動作無比輕柔。薰君越發(fā)哭得肆無忌憚,像個小孩子。他疼啊,他委屈?。∷浟俗约鹤鳛榇蟪?,作為男人,做為要成為冷梅未來丈夫的一切一切需要保持的克制,矜持,深沉,以及所有其他應(yīng)該具備的品質(zhì),像沉疴初愈一般,像甩掉沉重包袱一般的輕松。這一刻,全世界只有薰君和冷梅,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當然,還有薰君意欲發(fā)泄個痛快的痛哭。

  悲聲漸漸止住,薰君賴在冷梅懷里,賭氣似的問:“這樣不是又被我看到了?”他轉(zhuǎn)過身去,仰躺在冷梅的雙膝上,冷梅也靠坐在身邊的樹上,望著正當空的月亮,默默地說:“你看見了嗎?”薰君看著被樹影遮住的,分不清五官的冷梅的臉,篤定地說:“明天我還要帶你來這里。”冷梅詫異地垂下頭看看自己膝上的薰君,猶豫片刻,微微點點頭。在薰君記憶里,那是冷梅惟一一次對自己點頭。

  “真的發(fā)生過嗎?”直到次日醒來的時候,薰君還在問自己。他怎么能相信,一年多來一直堅心拒絕自己的冷梅居然答應(yīng)拋頭露面和自己外出!這一天怎么安排呢?樹林里捉迷藏?河邊砌沙堡?橋頭放風箏?……薰君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小了,回到了童年,仿佛這次和冷梅的約會,就是鄰家普普通通的青梅竹馬的一次再尋常沒有的游戲。正胡思亂想著,薰君臥室的房門悄悄地被拉開了。冷梅戴著一頂農(nóng)家常戴的斗笠,身穿一整套古代日本農(nóng)民的“女式工作服”出現(xiàn)在薰君的房間里了?!疤栆呀?jīng)曬到屁股了,怎么還賴床???!”

  下山的路上,薰君禁不住時不時回頭望著冷梅。雖然素面朝天,她還是那樣美麗,任憑怎么看也看不夠。因為冷梅騎著薰君的深栗色的高頭大馬,所以冷梅努力壓低了斗笠,可是在地上走的薰君還是可以看到冷梅的容貌。薰君用力地盯著冷梅,直到他把她的相貌印在心里,即使閉上眼時,他還如面對面看著她般清晰,他才牽著韁繩,在前引路。他是擔心這樣的夢不知何時會醒??!冷梅心中好笑,“看什么呀?我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思量來去,這句話終于沒能說出口。

  “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鞭咕p輕地說。

  “什么?”冷梅沒有聽清。

  “去年的這個時候,還記得嗎?我第一次來到山莊的時候,偶遇你和早蕨在家里唱歌。只聽著那歌聲,我就已經(jīng)迷醉了。以至引得我們后來的信件來往不斷,感情不斷加深。從我第一次聽見你的聲音的時候,見到你的第一行字的時候,我就總是在設(shè)想你該是怎樣的美人,如果有一天我能攬著你去踏春,去賞秋,那么我愿用我在這塵世的一切去交換……”薰君只管自顧自地說著,憧憬著,并沒有注意到冷梅的沉默。驀地,冷梅陰沉著語氣,用一種安靜,卻極富殺傷力的音量打斷了薰君。“又來了。早知道這樣就不和你出來了。我……只是覺得,你對我父親,對我們姐妹,對我們這所山莊所做的一切,我們一家人的確虧欠你太多。山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無巨細,你都掛念在心。然而,你的地位遠遠超越我們家,現(xiàn)在我作為一家之主,無以為報,思來想去,只能以這種方式補償你。如果你誤解了我的好意,一味如此逼我,我也沒有辦法了,只好斷絕與你的來往。宇治的事情從此……也與你無關(guān)?!彬T在馬上的她,怕是真的找到了將軍的感覺。面對這樣的冷梅,薰君反而覺得自己成了她的士兵,變得萬般被動。

  薰君不說什么。此時馬兒恰好行至山腳下,走出偌大山林,眼前便是一條寬闊的大河。薰君腳下使勁,腳尖點地,縱身也上了馬,坐在冷梅身后。他在冷梅雙手的外側(cè)抓好韁繩,大腿用力夾住馬背,大喝一聲,那深栗色的駿馬就如肋生雙翅般疾馳而去,惹來身后一路煙塵。冷梅絲毫沒有心理準備,被這突來的事件嚇得半死,她從未騎過馬,今天算是第一次。薰君早料到會是這樣,他一邊馭馬,一邊在冷梅耳邊指導(dǎo)著:“抓緊韁繩,雙腿夾住馬身,收緊腹部,稍稍提臀,重心前傾,對,就是這樣——保持平衡!注意抓緊韁繩?!崩涿穼W(xué)得很快,初次騎馬的恐懼漸漸消失,薰君在身后,感覺到冷梅似乎綻放開了笑容,自八親王去世后第一次笑,他看不到,但他透過她背在背后的斗笠,透過她頭上如陽光般灑下的長發(fā),透過她從頭發(fā)上散發(fā)出的宇治特有的樹的清香、水的溫柔,他能感覺到她每天二十四小時緊張不止的心已經(jīng)暫時放輕松了,她的煩惱剎那間隨著耳邊呼嘯的風轉(zhuǎn)瞬即逝了。她自出生宿命就已注定,她的責任,她那抗不起的責任,從她父親離開人世的一刻就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不知所措。現(xiàn)在的她,馬上疾馳的她,看到的是河岸上陌生的黃土鋪就的大路,而非熟悉的桎梏般壓抑的庭院;她看到的是宇治河里歡快翻騰的浪花,而非封鎖山莊一年又一年的黑壓壓的山林;她看到的是岸邊一戶戶漁家質(zhì)樸的笑臉,而非需要小心翼翼疲于應(yīng)對的年長而自以為是的家仆……這樣的速度,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新鮮,究竟是她害怕的,還是她渴望的?薰君雖身為中納言,卻始終力求在冷梅面前釋放這個身份,至于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他也不想替她回答什么。她是自由的,她該是自由的,如馬兒一般自由。他需要做的,僅僅是守望,如果能夠肆無忌憚地守望,他也知足了。

  宇治橋前,薰君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又轉(zhuǎn)身扶著冷梅跳下馬來,頗有當代司機自己先下車,再為副駕駛位置的女士開車門的意思。兩個人緩步走上木橋,走到橋中央,馬兒知趣地獨自去尋草吃了。薰君和冷梅,身前身后相隔數(shù)寸遠,算是區(qū)別某種特殊關(guān)系的距離,以防人們誤會。冷梅這樣做尚可理解,薰君竟也認可了這樣的默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腳下的這座木橋長有三四百米,風格十分古樸,年代也很久遠。橋下流水匆匆,全然不顧橋上人的感受,或是忙碌不停的小販,或是拉著啼哭著的小孩子逛街的大嫂,或是依然停留在靦腆期的相依相傍的新婚夫婦,或是追趕形色慌張的盜賊的官差……不到一個小時前,自己還在那個封閉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山莊里,忽然間來到這樣的喧囂俗世,冷梅覺得這樣的擾攘也是新奇的,可愛的,幸福的,只是那人流實在也太匆匆,宛若流水,又似時間?!耙荒炅?,認識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一年了,仿佛是一不留神在四維空間的時間軸上跌了一跤,再站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一年了。好平靜的一年啊,又是好不尋常的一年啊。尤其令人心痛的是,在這一年里,父親過世了。自從出世以來就每天都以悲傷度日,作為自己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柱的、作為那生命中唯一一點安慰的父親不在了,從今以后我還能依靠誰?”兩人憑欄而望,奔騰著的宇治河遠遠地流到了被地平線擋住的另一面,冷梅突然開口:“將軍,你說,這河也有自己的憂傷嗎?”那聲音像是對著空氣耳語。薰君說:“有的。你知道嗎?這河是從遙遠的東北方向的著名的琵琶湖流過來的,那是很大很美的一個湖,里面幾乎每一滴水都要千里迢迢奔向西南面的大海。當然了,一定會有開心做這件事的水滴,但想必也該不乏不愿意投入大海懷抱的吧?它們能怎么做?除了義無反顧地離開故土,它們有其他選擇嗎?縱然前途未卜,但,這就是宿命,水的宿命?!薄昂脜柡Π。 崩涿妨w慕地贊嘆道:“我可是學(xué)不來這樣的覺悟呢!”

  中午,兩個人在河邊抓魚吃。或許,這是冷梅繼決定和一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男人一起約會之后所做的第二個瘋狂的決定。開始的時候,只是薰君一個人抓。挽起褲腳和袖口,在河邊水流不甚急的地方抓那些倒霉的魚兒。薰君只是在平時讀書的時候讀到過相關(guān)的文字,并不曾真的抓過魚,至多在皇家狩獵的時候看見過仆人們抓魚,很有趣。薰君在水里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身上的衣服全部都濕透了,還是沒抓到半條魚。忽然,薰君大喊道:“抓到了!抓到了!”手在水里抑制不住的搖晃,貌似抓住的還是條不小的魚。冷梅忍不住也沖到河邊一看究竟,結(jié)果薰君的雙手在水里捧了滿滿的一捧水,潑向冷梅……最后薰君使了些銀兩,兩個人借漁家的衣服換了穿,又由漁家烤了幾條剛剛捕上的鮮魚吃掉了,總算把午飯了結(jié)了。兩人餐后和漁家談天說地,漁家談吐粗俗可笑,惹得冷梅和薰君捧腹不止,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西轉(zhuǎn),薰君又多給了漁家些碎銀,打了個口哨喚來愛馬,和冷梅上馬出發(fā)了。

  薰君特意帶冷梅到了上神社。當時的宇治上神社還不像現(xiàn)在這般講究,沒有現(xiàn)在的占地面積這樣大,神舍也沒有這么多,但名氣已經(jīng)很大了!據(jù)說全日本最靈驗的神社就在這里,因此連皇家也要固定每年九次派人來此舉行盛大儀式,祈求國泰民安。沿小徑而上,從兩旁茂密的樹叢中露出一個高大的牌坊,便必須下馬步行了,為示虔誠,薰君把馬栓在牌坊外,和冷梅一起走了進去。沒有人生下來就信神信佛的,慢慢長大,經(jīng)歷的磨難多了,再有身邊的人熏陶誘導(dǎo),漸漸的,信仰也就變得真實了。走在細碎的石子路上,眼前就是傳說中能夠?qū)崿F(xiàn)任何人愿望的簡陋房舍,明明不遠的道路,卻走得異常艱難,明明自己就懷揣著愿望來到此地,卻不知怎的莫名忐忑起來——兩個人的心都開始跳得厲害。

  上神社如神道教的諸神一般仙居于這個環(huán)境優(yōu)雅別致的地方。它半臥在一座小山的山腰處,四周被各色的樹木包圍。不過,在這樣的深秋,漫山遍野都被紅葉染得如燃燒起來似的,煞是好看,正所謂“春之櫻花,秋之紅葉”,作為日本為人稱道的勝景之一,的確名不虛傳。山林中時時勁風襲來,那聲浪傳來恰如波濤洶涌,讓冷梅想到了薰君所說的“水的宿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神像面前的冷梅,雙手合十,神態(tài)虔誠,屈膝跪在地上,上身直立,樣子十分可愛??墒撬男睦飬s很亂,她渴望實現(xiàn)些什么,這樣的生活著實太荒誕了,若真的給她這樣一個實現(xiàn)愿望的機會,她卻反而不知道該祈求些什么好了。讓父親死而復(fù)生?那不過是癡人說夢。讓姐妹倆平安度過余生?卻也過分小題大做。讓薰君這樣其實并非壞心眼的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好人的人快些找到如意的伴侶吧?我會真心為他高興。算了吧,他的事又豈是用得著我操心的……盤來算去,她終于許愿:讓自己的妹妹將來可以結(jié)一段好的姻緣。當然,她誰也沒有告訴。只是把這個愿望寫在一方素凈的白布上,然后卷起來,在神舍外面的橫拉起的一條繩子上打個結(jié),以備日后還愿。看看左右,那繩子上扎滿了各色各樣的許愿結(jié),“神靈們還真是忙碌??!”冷梅心想。不知何時,薰君站在了身旁。冷梅問他,“你許的什么愿望?”想了一想,又怕他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悔改似的補充說:“哪方面的?”笑容不改。薰君口誦一詩:

  “禪寺禮佛緣,鐘鳴驚雀飛。青石瀝蘚跡,閑水養(yǎng)秋龜。

  香火渺羅漢,功德疊信灰。誰無兒女意,合掌頌慈悲。”

  冷梅眼前一亮,立刻問道:“是你做的?”薰君笑而不答。冷梅又笑嘻嘻地說:“在神社里誦讀寺廟里的詩,不怕遭報應(yīng)?。俊鞭咕f:“你懂什么?神神相通。當我們還在爭論誰是正宗的時候,人家自己在私定協(xié)議,分配客戶呢!”冷梅瞪了他一眼,厲聲道:“像你這種人,還來神社呢!趕快走吧,不要再玷污這塊凈土了。”

  返回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斜斜地掛在天邊了,漫天的火燒云像是被地上的紅葉映紅的,相映成趣,蔚為壯觀。路上,兩個人少了急急的匆忙,一前一后坐在馬背上,閑閑地聊天。馬兒也樂得不必趕工,落得清閑,邁開了“方步”。兩個人拉著韁繩,薰君很喜歡這種雙臂包圍著冷梅的感覺。他這樣身份的人,和各色女人應(yīng)酬是經(jīng)常事,投懷送抱者更是斬之不盡殺之不絕,可是應(yīng)酬終歸是應(yīng)酬,過了就忘。和冷梅不同,看似成熟穩(wěn)重的薰君,承受著家庭、工作、交際、感情等多方面的壓力,情緒上也時常出現(xiàn)難以控制的暴躁,他發(fā)現(xiàn)和冷梅在一起的時間里,即使是隔著屏風的會面,那種燥熱的煩躁也一絲一毫都不在了,全部都蒸發(fā)掉了,雖然冷梅在自己面前不多說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但只要確定冷梅在自己的身邊,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就變得異常平靜,仿佛達到了多少如八王爺者投身佛教事業(yè)的人士所苦苦追求的“禪”的境界。此時此刻的冷梅就在自己的面前,她不偏不倚,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似親近又保持距離,似冷淡又言語不疏。情不自禁地,薰君沒來由地口中默誦起:

  “你,

  “有時看我,

  “有時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p>  冷梅的聰明在于善用小人物的權(quán)利,在于擅長利用自己女性的獨特身份,在和薰君一年來的斗智斗勇中總結(jié)了一整套“打太極”的方法與經(jīng)驗。面對薰君明顯的試探,冷梅只輕輕一句話就閃躲開了本來無法回避的尷尬,“你今天怎么啦?怎么左一首詩右一首詩的???”緊接著,薰君與冷梅之間又是一番你來我往刀光劍影的唇槍舌劍。在那樣的景致里,兩個人共騎一匹馬上斗嘴不已,遠遠望去如一幅極細膩的工筆水墨畫,令筆者也真心羨慕呢!

  兩人安靜而俏皮的聊天的時候,馬兒已經(jīng)搖搖晃晃穿過宇治橋,走上回家的山路。此時太陽已經(jīng)躲進山下,天空盡染一片暮色。薰君嘴上有說有笑,暗自繞路而行,引馬岔過回山莊的路,直奔山頂。宇治雖是冷梅出生長大的地方,但由于是女兒家,嚴格的家教不準隨意拋頭露面,幾乎無一日不守在山莊里,所以連山上的情況也根本不熟,到達山頂之前也不曾發(fā)覺薰君把自己帶上一條并非回家的路。直到了山頂,天空被涂上了薄薄的一層深邃而神秘的墨色,露出稀疏的星光,冷梅才感覺情況不對,有些慌了神,微微向后扭頭,或者說做出一個向后扭頭的趨勢,但角度不足以讓薰君看見她的臉,不安而倔強地說:“你這是干嘛?回家晚了,家里要著急的!”薰君笑說:“你不是一家之主嗎?”“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我要回家?!崩涿访畹?,卻無可奈何地在馬上直挺著身子,動也不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漸深的夜里該往哪邊走。薰君跳下馬來,扶著冷梅,讓她也下馬,冷梅還是不動,也不再說話,眼睛里憋著委屈。薰君解釋說:“好啦,先下馬吧?家里我昨夜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的家仆在今早我們倆出來的時候,就向剛剛起床的早蕨通報了你跟我在一起的事情,讓她不要擔心。”冷梅這才說話:“你讓她知道了?!可惡。”薰君反問道:“你不知道早蕨找不到你,會鬧得山莊底朝天?就料到你不會把這個事情告訴她?!闭f著,又拉了拉冷梅的胳膊,冷梅沒有辦法,無可奈何地就勢下了馬。

  “知道為什么帶你來這里嗎?”薰君問。他選了一塊干凈的石板,自顧自地盤起腿來坐下,眼睛只是看著夜空中的星星,一反常態(tài)地不去看冷梅。

  “不知道?!睌蒯斀罔F,冷梅也算如實相告。沒有其他地方可選,冷梅只好沒好氣地也坐過去。

  “一直以來,你總是這樣堅心抗拒我,確實是我始料不及的……”冷梅想打斷他說“沒有的事”,又覺得沒什么意義,便繼續(xù)聽他說些什么?!耙粋€人這樣演獨角戲,已經(jīng)不是一時半時了,我也習(xí)慣了。老實說,開始的時候,我還時常會惦記著你什么時候可以回心轉(zhuǎn)意,能對我好一點,可是,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這個地步,哪一天你真的順從了我,我還真的一時間難以接受那樣的事實。帶你來這個山頂,也是我從大半年前就想好了的,我總想找個機會帶你來看看,和你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聊聊天,說些知心的話。今天這樣的機會,過去了誰能說準什么時候還有??!”薰君說話的時候始終望著把兩個人牢牢包圍起來的夜空,眼神中是憧憬,是渴望,是對熱情的自我壓抑?!皬那拔視r常一個人來這里坐著。親王生前把你們姐妹托付給我,這是你們也知道的,他過世的時候,我的壓力真的很大。我有信心,卻沒有十足的把握保護好你們兩人。這樣的心思,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多么幼稚可笑的自作多情啊!這么久以來,我們見面的時候多半時間都在吵,吵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全部都忘記了,分開了,剛出山莊,還沒下山的時候又會想念。餓了吃不下,困了睡不著的感覺,想必你從來都沒有體驗過吧?守著這個山莊,守著我放不下的冷梅和她的妹妹,守著我內(nèi)心深處這份被擠占得僅剩下的惟一一點寄托,我真的體會了不曾體會過的不知所措。冷梅,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嗎?我看過處以絞刑的罪犯,就是脖子懸掛在繩子上,四肢在空氣中徒勞地亂抓亂蹬一氣,真正徒勞的,然后就不動了——我現(xiàn)在就是這種感覺。你又不想聽了吧?我知道,你就不愛聽我跟你講這些心里話??墒?,你告訴我,這些話我還能說給誰聽???”薰君慢條斯理地說著,像是不堪歲月的老者在絮絮叨叨地向晚輩講述著莫名其妙的故事,語氣冷靜得怕人?!拔抑荒苷f給這些星星聽。它們的眼睛眨呀眨的,聽得特別認真。我總是會一廂情愿地想象,我在把這些話講給星星們的時候,你在山莊里也會望著這些星星,聽見我告訴他們的話。我不想任何人可憐我,我卻從心底仿佛又在乞求著你可憐可憐我,這是多么卑微的念頭?。∥視胂?,有一天,這整個世界都停止了。在這樣的一個夜里,整個地球上,除了你和我,其他人都不存在了,我也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反正就像衣服上的灰塵,在地球上被輕輕一撣,就全部都不見了,很徹底的。但眼前這座城市還很安祥。那時候,沒有充斥著陰謀詭計的政治,沒有讓人心不在焉的應(yīng)酬,沒有煩心卻又偏偏紛繁復(fù)雜的令人不得不面面俱到的思慮,什么都不必了,因為這個世界只有你和我,同樣是這樣坐在山頂上,山下是密集的民宅,我們可以看見從每一戶人家透射出的暖暖的油燈光。車子隨意橫七豎八地停在街道上,店鋪也都如白天一樣開張著,只是沒有買家,也沒有賣家……總之一句話,世界停止了。那時候的天空不該如今天一樣安靜,會是漫天的流星劃過,下雨一般,卻比流星雨更密集,更猛烈,更廣泛。我們兩個人,就這樣坐在一起,我想,那個時候的我們會接吻吧?很深情的。然后我們兩個人也散開了。不是我們兩個人的分開,是我們兩個人的身體各自分散開了,從靠得最近的嘴部開始,散開作一個一個的小小的微粒,像是沙粒一般細碎,像是天空的中的星星一般亮晶晶的,像秋風中的蒲公英一般輕盈,像凋零的櫻花一般在空氣中紛紛然地飛舞……朝著夜空中最遠最遠的深處飛去,隨著身體不斷的散開,那光亮的顆粒竟形成了一道通往夜空的光柱,我們兩個人不但沒有分開,反而交融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永永遠遠地在一起,直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再也看不見……”說罷,兩人便陷入久久的沉默。

  冷梅坐在一旁,心想:他究竟想要怎么樣啊?這個傻瓜還不明白嗎?像我這樣的卑微的女子是沒有辦法和他相愛的!讀過多少小說,聽過多少傳聞,無論怎樣轟轟烈烈的愛情過后,兩個人畢竟是兩個人,總是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避免不了爭吵。別人受了欺侮尚可回娘家表示示威,我能回到哪里去???但是,如果這個樣子的他都不是出于真心的話,我還能夠相信誰呢?薰君這樣叱咤風云的人物是何等瀟灑的,從京城傳來的有關(guān)他的傳聞還是不少的,大部分都是講他如何作風果敢,如何性格剛毅的,不曾聽聞他如何懦弱??墒?,昨夜明明他就在山莊的后身哭得厲害,暴風驟雨一般,甚是凄厲,那樣的哭泣,該是出于真心吧?故意躲在沒人的地方,該不會是只為裝裝樣子吧?剛剛那一篇話語,從他的嘴里講出來,沒有什么感情色彩,只是那樣平平淡淡的講出來,卻能令人感覺樸實而真摯,感情炙熱而激蕩。那些話雖然有點奇怪,他講出來的時候,情緒平靜得反常,但我卻感覺他的狀態(tài)比昨夜哭泣的時候更加悲傷!難道是我辜負了……

  “冷梅,有件事我沒有和你商量,或許現(xiàn)在商量還不算晚?!崩涿芬晃兜夭徽f話,看樣子這一次薰君毫不介意,按部就班地傾吐著自己想要表達的事情。“這樣好不好。宇治山莊太過冷清了,既然親王已經(jīng)過世,我們一起到京都去住好不好?我已經(jīng)在三條院收拾好一個院落,可能比山莊小一點,可是住起來比這里舒服,你和早蕨一起來,我照顧你們二人也方便些。至于親王留下的財產(chǎn)我一分一毫都不會動,隨你處置,我還會奉送一倍的財產(chǎn)給你們姐妹做日常生活補貼……”

  “我不去?!辈坏绒咕f完,冷梅態(tài)度堅決地否定了薰君的建議。她想起了父親的遺言,“不能離開山莊”。原來薰君的居心在這里,真是可惡,自己和妹妹怎么可能作了他的私人玩具,任他擺布!

  “你太自私了!還記得當初我是怎么認識你的嗎?親王在世的時候,山莊尚且連我這樣的人都防范不住,你和早蕨都二十好幾,假如哪天我不在的時候闖入歹人,讓我如何向地下的親王交待?!如果說你因為我,或者因為某種不得而知的原因不理解我的一片好心,那么你的妹妹怎么辦?假如真的發(fā)生了事故,你將如何擔負起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薰君的思慮果然長遠而細致。

  “我相信,我相信早蕨她會聽我的話,贊同我的決定的。至于其他……不勞將軍費心……”薰君的話,擊中冷梅要害,如冷水潑頭一般讓她也不禁擔心起來。這的確是她所沒有想過的。不過,無論如何,搬去京都和薰君同居一處卻是萬萬不可,即使只是做同一個院子的鄰居。

  “還記得我說過的‘水的宿命’嗎?請你不要任性。水有水的宿命,水注定要離開原本的所在,融入大海;你也有你的宿命,你的宿命就是……”

  “將軍要安排我們苦命的兩姐妹的宿命嗎?”冷梅不想再往下聽了,“夜已經(jīng)深了,我現(xiàn)在很累,玩了一天,很開心,感謝將軍好意,請將軍送我回山莊?!蹦菢由驳目偨Y(jié),薰君覺得倒不如沒有的好。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薰君把冷梅扶上馬,自己堅持在地上走,紳士得不免太過悲情。

  回到山莊的時候,人們都已經(jīng)睡了。冷梅神色匆忙地回到房間,值宿的家仆看見女主人回來,聞到一股不同尋常的香氣,他們一下子就識別出那是出自薰君身上的香氣。一來薰君自出生以來就自行散發(fā)一種特殊的香氣,這一奇聞盡人皆知,二來薰君在山莊進進出出這么久,處處留香,家仆們都已深熟,自信不會有錯的。早上就聽說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冷梅大小姐和薰將軍出游了,這么晚才回,家仆們都用卑劣的心思去猜度二人的行程了。他們暗自欣喜:“我們在宇治的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

  薰君也知道,這一次,冷梅是為了自己做了超越她底線的事情。自己為她做了那么多,她能體察到,并且有所反應(yīng),本來是可喜的,但是薰君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一個人盤起腿來,坐在客房的地上,對面是門,是檐廊,是冷梅的房間,他望著那個作為冷梅二十多年來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他竟?jié)u漸愚蠢地羨慕起那樣的空間呢,看著它燈起燈熄仿佛也是一種幸福。薰君自己的房間是始終沒有點燈的,就在那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薰君用最正式的最虔誠的坐姿一動不動一眼不眨地望著冷梅的房間。他直到現(xiàn)在還在懷疑,“這一天的旅程,不是吊人胃口的夢幻吧?”秋風吹過,廊檐下的風鈴叮叮當?shù)厍宕囗懫?,早蕨房間那邊的晴雨娃娃還在傻乎乎的笑著,沒有煩惱。

  不知不覺,天露微光,新一天的陽光從地平線趕來,照在薰君的臉上。正是害怕那讓人不舍的一天過去,才不肯睡覺,但是新的一天還是照例來了?!八懔税?,該過去的,總會過去?!鞭咕龘u搖晃晃,站起身來,活動活動酸麻的腿腳,在書案前給冷梅留下一張字條,便返京去了:

  “是不是我的愛越多,你的恨就越深?這么苦味的愛情,我不相信?!?p>  回到京都,照舊只是收到冷梅內(nèi)容上不咸不淡的禮儀上的回信,照舊是每天早朝,散朝,照舊是每日麻木不仁的應(yīng)酬,照舊是渾不知味的一日三餐,照舊是渾渾噩噩的度日,只是好久不去宇治了。三皇子偶爾來找薰君說笑,薰君因他略知一些自己與宇治的淵源,便與其他人的敷衍不同,樂意和他交談,但又刻意回避宇治方面的話題。三皇子幾次三番央求薰君再帶他去一次宇治,微服私訪的,都被薰君拒絕了。這一日,三皇子再次提出的要求又一次被薰君拒絕了,三皇子終于忍不住發(fā)飆了:“怎么了,最近連你自己也沒怎么去宇治呢吧?也不愿透露些宇治方面的事情,你是受挫了吧?如果沒有猜錯,是愛情方面的吧?是冷梅?還是早蕨?如果戀人做不成,朋友也沒的做是吧?看看現(xiàn)在都幾月份了?沒有八親王想轍的宇治山莊恐怕連過冬的棉衣棉被也準備不全呢吧?你居然還好意思口口聲聲說你是宇治山莊的監(jiān)護人?!這樣的監(jiān)護人恐怕我比你會做得更好!”說罷拂袖而去。

  皇子身份如此,這樣任性也早習(xí)以為常,薰君只把這樣的嘲罵付之一笑,不過,說起來的確有些日子沒去過宇治了,冷梅和早蕨怎么樣了呢?就這樣,薰君心中的不甘的憤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日公事不多,薰君帶了一些過冬備用的物資,一小隊人馬趕赴宇治了。到了宇治,已是傍晚。簡單用過晚飯,冷梅找薰君去說話,表達感謝,薰君或許是還在暗氣著冷梅的冷漠,或許是出于并不見外的考慮,沒有去應(yīng)對,而是去后倉房指揮,把帶來的東西收進倉庫。天不早了,又兼這日陰云纏綿,愈積愈厚,光線很不明朗,薰君隱約覺得對面不遠處一個奇怪的家仆非但不干活,反而在對自己笑。薰君走過去,不看則已,看清之后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三皇子穿著家仆的衣服,隨隊而來了。

  “三……三皇子!你怎么……皇上、皇后知道嗎?讓我派人送你回京吧?”薰君抖得說話都不利索了。誰都知道自己和宇治往來甚密,身份偌高的三皇子在宇治隨便出任何意外,自己都脫不了干系,更何況是在山莊。縱然和三皇子平日交情很好,但,離開了京都,這一切就變成了政治問題了!

  “薰,你這是干嘛?讓父皇母后知道我還可能站在這里嗎?費勁周折好容易才偷跑出來的,我哪里會那么輕易就回去???薰,你跟我描述的宇治兩位小姐的美貌我還一直記得喲!今天終于有機會一睹芳姿啦!哈哈!”三皇子說道。出了京都,他更加無所忌憚了。

  薰君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這時候,他連恨自己不計后果的多嘴多舌都顧不上了,連忙說:“三皇子,請你顧及一下我們?yōu)槿顺甲拥母惺馨?。如果皇上皇后知道了你是隨我的車隊離開京都的,我的性命恐怕不保呀!”

  “你現(xiàn)在這樣惹我不爽就不怕性命不保嗎?”薰君聽聞此言心中大驚。“薰,干嘛那么認真???我是開玩笑的。呵呵。你不必擔心,父皇那方面我會替你求情的。另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剛剛我都問過他們了,”三皇子指了指隨行的其他家仆,“你目前的戀愛對象是冷梅是吧?我不去騷擾她就是了,只求能和我一直以來的筆友早蕨面對面聊聊天就滿足了。我們互不干擾,明天一早一定和你返京。你看好不好?”薰君無可奈何,心想:反正也事實已無可改變了,索性將計就計。記得冷梅曾經(jīng)和我說起過要我和早蕨結(jié)為夫婦,她自己卻置身事外,這樣的話,無論是不是試探,我聽著都十分反感,干脆讓她斷了這樣的念頭。如果三皇子真心愛上了早蕨,娶她作皇子妃,作為所謂一家之主的冷梅心無牽掛,出于感激也會應(yīng)許我的一片愛慕之情吧!姐妹倆從未走出過山莊,不曾體會過愛情的甜美,由妹妹先走出一步,回頭再來把這樣幸福的情緒感染給姐姐,想必對我也是沒有壞處的吧。這樣,我就做個順水人情。于是和三皇子安排起來。

  到了夜里,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烏云像磚塊把夜空砌得嚴嚴實實的,好在總算在雨前把物資收拾妥當了。薰君換了衣服,一個人選擇僻靜的路線,來見冷梅,雖然不多日前兩人一起外出游玩了一整天,但照例還是隔了屏風,薰君坐在門口——這或許就是諸多我們要“反封建”的原因之一。

  “要下雨了。天氣的確冷了呢!如果感覺冷,把門拉嚴好了?!崩涿妨?xí)慣用漫不經(jīng)心的方式表達不經(jīng)意的關(guān)心。

  “也好,說起來,有一段時日沒下過雨了呢!”薰君也有意無意地回答著,一改往日的苦情態(tài)度。

  “非常感謝你今天帶來的過冬物資,最近我正在為這件事情發(fā)愁呢,誰知你就來了,呵呵……”冷梅沒笑幾聲,感覺自己的話說得有些問題,給薰君留的余地太多了,便收起了笑聲。說笑間,轟隆一聲雷響,大雨頃刻之間如瓢潑盆覆一般傾瀉下來。雨滴狠狠地砸在屋檐上,隆隆作響,讓人不安。

  “不必感謝,作為親王生前囑托,我這所作所為實在是應(yīng)盡之義務(wù)……”

  話音未落,早蕨房間的方向,穿過濃密的雨簾,傳來一陣喧鬧聲。

  話分兩頭。正當薰君走向冷梅房間的時候,三皇子也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早蕨的房間了。途中倒是遇到兩三個女仆,但都是些不中用的昏老之輩,倚仗資歷在此混日。她們聞到路過的人身上散發(fā)出的奇香,只當是薰君,豈知三皇子更是提煉香水的高手。經(jīng)過周密的籌劃,三皇子順利摸到早蕨的房間。親王死后,早蕨和姐姐悠閑度日的時光一去不返了,平日里在家做些女紅,賺得點外快,雖然不多,但也可補貼些用度。忙了一整天,早蕨很累,早早就躺下休息了。這些時日以來,山莊一直由薰君派人守護,他又只鐘情于姐姐,進進出出沒有生人,早蕨沒有防備就在自己房間里相對寬敞些的會客間睡下了,只是攔了屏風用來擋風,拉好拉門而已。剛剛進入夢鄉(xiāng),意識還很模糊的狀態(tài)下,早蕨感覺有人進來了,她起初以為是姐姐來和自己一起睡,這也是常有的事,并不以為意。但這一次進來的人步伐特別重,明顯是個男人,早蕨頓時睡意全無,起身要躲進內(nèi)室,此刻三皇子已經(jīng)奪步閃過屏風,抓住了早蕨的胳膊。早蕨不禁尖叫起來……

  冷梅聽到妹妹失聲尖叫,這是極為少有的事,起身就要跑出去一看究竟。若是往常,薰君是會把早蕨當做親妹妹一樣看待的,狀況如此異常,薰君總會比冷梅更急著跑去查看情況。今夜,冷梅剛剛站起,借著昏黃的油燈的燈光,透過薄薄的屏風,卻看見薰君穩(wěn)穩(wěn)的坐著,守在門口,不但絲毫未動,反而有阻擋自己的意思。

  “你,這是什么意思?”冷梅站在屏風的內(nèi)側(cè),恐懼又不敢相信自己判斷地問道。

  “這個問題應(yīng)該由我問你。怎么,要走出屏風么?那樣不是又被我看到了?”薰君似乎在心理上找到了些許復(fù)仇的快感。這時,早蕨房間方向傳來的響動越發(fā)大了起來,可以想見兩人扭打起來的情狀。薰君也開始覺得不太對頭。

  “你究竟想要我們姐妹怎么樣?家族敗落了,母親和父親也都相繼死去了,家產(chǎn)失散了,只剩下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朝不保夕,你還想怎么樣?我求求你,放過我妹妹,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你,都答應(yīng)你……”說著,冷梅癱坐在地上,已經(jīng)泣不成聲。好容易信賴起來的薰君的冷酷語氣已經(jīng)讓冷梅的最后一層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風使勁吼著,屋檐下的風鈴叮當作響,讓人聽去異常煩躁;雨使勁下著,摔打著地面上的所有事物,仿佛在束縛樹木的求救和泥土的掙扎。翻天覆地的打斗聲似乎已經(jīng)漸漸平息下來,可是早蕨的聲音卻從口無遮攔的怒罵變成撕心裂肺的哀號,繼而,連哭泣的聲音也在大雨中漸漸弱下去了,然而那顫顫巍巍的有節(jié)律的怪異的若有若無的聲調(diào)卻更加令人心碎。薰君趕忙站起來,瘋了似的跑過去。站到早蕨門前,才確定自己上當受騙了,原來隨行來宇治的不只是三皇子,還有他的衛(wèi)兵。今夜的宇治山莊變成了三皇子的“臨幸行宮”,衛(wèi)兵把守在門的兩側(cè),平日里和早蕨說笑的地方,連薰君自己也進不去了。

  回到自己的客房,薰君失神地呆坐著,大雨把他從頭到腳琳得濕透?!拔易隽耸裁??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堵上耳朵不去聽那風雨交加的暴虐,頭腦里失卻了愛情的海誓山盟,失卻了生活中苦苦追尋的溫馨美好,失卻了信念,自信,堅韌,執(zhí)著……頭腦中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薰君想去和冷梅解釋些什么,可是他沒有臉面再去面對冷梅和早蕨任何一個人了,畢竟任何解釋在事實面前都是那么樣的無力。他現(xiàn)在所能做的,只是頓足捶胸地痛恨自己的無能,更盼望著黎明快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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