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一回到鎮(zhèn)里以后,將拆違情況和汪炳全作了匯報。汪炳全氣得臉發(fā)紫,叫黨委秘書徐海萍打電話給陳豐成和唐作偉趕到鎮(zhèn)里開會。
“你們說說,說說,就這樣一個刁民,我們十幾號人拿他沒有辦法,你們蓬口村是不是撞邪了?”汪炳全指著兩個人罵:“你們倆村書記和村主任還想不想當了?”
陳豐成和唐作偉被罵的狗血噴頭,不敢出聲。見汪炳全問話又不得不回,唐作偉斗膽回了汪炳全一句,說:“我們一定改進工作方法。”
不曾想,這樣一句充滿官僚主義色彩的客套話更加激怒了劉天一這個大雷公。
“改進改進,就知道改進,怎么改進?你們倒是拿出方案來啊。我不管,你們要是這個星期不把這個菇棚拆掉,你們向黨委政府遞交辭職報告吧。”
“劉鎮(zhèn)說的對,我限你們?nèi)靸?nèi)務(wù)必把蓬口村里的違章建筑給我拆進去,兩個月內(nèi)給我拆完。”
兩個月的期限其實說來也不長,是汪炳全和劉天一對陳豐成和唐作偉的最后一次考驗。能否準確地執(zhí)行黨委政府的意思,將拆違工作做好,直接關(guān)系到兩個月后的換屆選舉工作,這一點,陳豐成和唐作偉比誰都清楚。尤其是被停職的唐作偉,這無疑是讓他官復(fù)原職,要是把蓬口的久拖不決的拆違問題解決了,定能讓汪炳全和劉天一對他刮目相看,那么,繼續(xù)當村主任就大有希望了。
陳豐成和唐作偉回到村部,二人商量了一番,準備召集蓬口的全體黨員召開一次動員會。商量完后便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蓬口的二十幾個黨員陸續(xù)趕來,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蓬口村會議室本身就小,沒有空調(diào),只有兩臺老式電風(fēng)扇在哪里搖著頭開大馬力地吹。二十幾個人待在里面,像是烤箱的面包,從內(nèi)到外似乎要膨脹開來。
“陳書記,你把我們這些老骨頭叫來干什么?”
深知蓬口是唐作偉地盤的陳豐成這一次學(xué)乖了,一句話把事情推到了唐作偉的身上。而急于討好鎮(zhèn)里的唐作偉這一次也只好對自己人下手了。
“今天把大家叫來,就為了一件事,那就是聽從黨的指揮,落實政府的政策,由黨員帶頭,把政府認定的各家的違章建筑拆掉?!?p> 一句話一出,好似烤箱里的溫度達到了最高溫,蒸熟的面包爆炸開了。這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黨員,大多是唐作偉的叔伯。有的還擔任過村干部,像唐之虎,就曾經(jīng)是村里的會計。唐作偉的父親唐之乾就囑咐過唐作偉,千萬不要得罪唐之虎,這個人知道村里的事情太多,性情又不是很穩(wěn)定,容易捅出簍子。
果不其然,唐之虎站了起來,陰陽怪氣地說:“同志們啊,我們老了,對村里沒有貢獻了。今天村里要求我們把房子給拆了,是給我們一次為黨做貢獻的機會啊。”
“唐叔,我不是這個意思?!?p> “別說了。你們這些小輩,知道什么事?想當年,你老子做村主任的時候,我們的日子有多辛苦嗎?好不容易家家戶戶蓋起了房子,過上了好日子。拆房容易蓋房難,你們要把好好的房子給拆了,簡直是敗家!”
“唐會計說的對。”應(yīng)聲的是蓬口的另一個黨員,原是當兵出身的,轉(zhuǎn)業(yè)回來后,黨員關(guān)系遷到了村里,之前還競選過村干部,但沒有被選上,一直耿耿于懷。后來承包了村里廢舊的老小學(xué),從事烏雞養(yǎng)殖。
這幾年由于市場不景氣,生意大不如從前,正心里難受著。今天說要拆房子,更是憤憤不平起來,軍人的那股勁一下子就上來,指著陳豐成和唐作偉罵道:“老子當兵,為國家立過兩次三等功。”
說著又把一只腳抬了起來,使勁地踩在凳子上,比起陳豐成和唐作偉,他算是老班長了,自然不把這兩個小兵放在眼里,指責道:“老子轉(zhuǎn)業(yè)后,政府給了我什么,我有過一句怨言嗎?現(xiàn)在要我把雞棚拆了,還要不要我過了。你們要是敢拆,我就去上訪,去BJ。”
唐作偉本想借勢發(fā)揮,卻落個惹禍上身。一下子見局面難以控制,只好好言相勸,盼著早點平息了這場爭論。
“我來說幾句?!?p> 話一出,整個會場安靜了下來,說這話的人正是上一任老書記唐之坤。聽這個名字其實就知道唐之坤與村主任唐之乾的關(guān)系非一般。他們二人確實是兄弟,但是是堂兄弟。唐之坤之前既是村里的村書記,又是醫(yī)生?,F(xiàn)在退休了,兼職村衛(wèi)生室主任,又承包了村里的茶葉山。
“你們先回頭看看這墻上寫著什么?”
會議室后面的墻上是黨建欄,墻面中間貼著入黨誓詞,寫著:
……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我想問問大家,今天我們過上這么好的日子,是誰給的?難道不是黨給的嗎?你們不執(zhí)行黨委政府的決定,就是和黨和人民作對,就是叛黨!”
“書記,您這話嚴重了。”唐之虎回道。
“之虎,你既然叫我一聲書記,你說吧,要不要聽黨的話,聽組織的話?再說了,現(xiàn)在村里大家亂搭亂建,有些地方木車都過不去,路邊露天廁所臭死了,村里大家都把違章建房拆了,就寬敞了。你那個野屋平時又沒什么用處,占著干什么?”
唐之坤順著唐之虎的話將了他一軍,唐之虎向來敬畏唐之坤,一來是老書記,一直對他照顧有加,二來在家族中論起輩來還是老大哥。
“好吧,我唐之虎帶頭拆。”
姜還是老的辣,唐之坤的幾句話解決了困在陳豐成和唐作偉身上的難題。唐之坤自己帶頭在承諾書上簽了字,其他的與會黨員也緩緩地走上主席臺,會簽字的簽字,不會簽字的直接按了一個手印。
唐作偉當夜便找到了唐作海,協(xié)商拆菇棚的事情。唐作海起初不答應(yīng),和唐作偉吵了一架。后來唐作偉塞給他一萬塊錢,并答應(yīng)他等當了村主任后,另給他一塊地。唐作海這才罷休,同意配合唐作偉,第一個帶頭拆。
果然,第三天一大早,唐作海雇了隊里的幾個壯漢,噼里啪啦的將空心磚壘的菇棚一頓砸。砸之前還故意放了一串鞭炮,一番熱鬧,就差沒敲鑼打鼓了。
而事先安排好一切的唐作偉邀功心切,一大早就從鎮(zhèn)干部宿舍把鎮(zhèn)長劉天一連請帶拉地請上車,在車上就匯報了蓬口的拆違工作,并把黨員承諾書交到了劉天一的手中,明擺著要邀功請賞。
到了現(xiàn)場后,劉天一果真見前日拆不掉的菇棚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地上還有爆竹的碎屑。
“鎮(zhèn)長,前天我犯糊涂,實在不好意思?!?p> 看來是唐作偉做的局,是想讓鎮(zhèn)里肯定他在村里的工作。劉天一默默地想,但唐作偉確確實實把工作做下去了,也不好說什么。便隨便夸了幾句,并給唐作偉提出下一步工作要求。
送走劉天一后,唐作偉高興地和唐作興等幾個自家兄弟又聚到唐作興家里,在賭桌上快活,管他白天黑夜,完全將劉天一的指示拋之腦后,再拆下去得罪人的事兒讓陳豐成來吧,倒是唐作興問起唐作偉下一步要怎么辦。
“你傻啊,要是真把村里那些老頭子的房子拆了,我不要活了?”
唐作偉其實心里早有自己的算盤,拆掉唐作海的菇棚完全是做戲給劉天一看,只要劉天一肯定了他的工作,接下去的違章建筑要不要拆,什么時候拆,一切慢慢來。要是在換屆之前拆完,豈不是再無利用的價值。
只可惜虧了唐作海,唐作海悶悶不樂地陪唐作偉打牌,想著拿了唐作偉的一萬塊錢,唐作偉又答應(yīng)他當上村主任后許給他一塊地,心里有了一些安慰,以后還得靠著唐作偉,便不敢多言。
蓬口村是一個古老村莊,七分山三分地。建國以后,當?shù)厝藶榱税l(fā)展經(jīng)濟便在漫山遍野之上種滿了茶樹。茶場承包也就成了村里的主要經(jīng)濟收入,但是因為茶葉銷路的問題,很多村民不愿意承包山場,在老書記唐之坤手里,幾次招租都沒有租出去。最后,臨近退休的唐之坤自己承包了村里剩下的兩片主要茶場,一租便是十年。
今年剛好是第十年,七月份就要到期了。之前已經(jīng)有幾個村民向村里詢問過承包茶場的事情,一個是平山的陳芝平,想承包茶場當做養(yǎng)殖場,這樣既可以有足夠場地養(yǎng)殖,又可以經(jīng)營茶場,可以說一舉兩得,另外一個是方家的方雪峰,在外經(jīng)營生意多年,因父親年邁需要人照顧,便想著回家創(chuàng)業(yè),承包茶場,養(yǎng)殖烏骨雞。
陳豐成本想著等換屆后再處理這件事,免得被人說閑話,可又有村民竊竊私語,說是陳豐成不作為,什么事情都拖拉。話傳到了薛愛媛的耳朵里,薛愛媛見陳豐成這幾日稍微有些空閑,便說了幾句。
在陳豐成心中,這個兒媳婦是自己騙來的。當初在城中美食城大家一起聚餐,薛愛媛是被閨蜜帶過來的,秀麗的容貌、溫婉的性格讓陳豐成一見就怦然心動。薛愛媛本是體制內(nèi)的幼兒教師,陳豐成可只是一個農(nóng)民,為了追到薛愛媛,那是天天巴巴地等在幼兒園門口整整一年,鮮花和禮物沒能讓她動心,最后打動薛愛媛的,卻是陳豐成查到薛愛媛的老家,幫她父母割稻挖地啥活兒搶著干,薛愛媛父母覺得他人實在,贊不絕口。
薛愛媛就想找一個勤快能干有責任心的人,事實證明嫁給陳豐成確實不虧,陳豐成關(guān)心體貼她,孩子出生后換尿片起夜什么的都是陳豐成,舍不得她吃一點苦。相愛的人都是互相體諒的,看陳豐成辛苦,她就辭去鐵飯碗,相夫教子,幫助陳豐成打理瓷磚店的生意,好讓陳豐成一心撲在村務(wù)上。陳豐成打心里敬佩自己的媳婦,對她說的話更是言聽計從。
薛愛媛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她提醒陳豐成要把茶場這件事放在心上,對家里不要有后顧之憂。陳豐成感激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心里很溫暖,更為在鎮(zhèn)長面前怯戰(zhàn)的表現(xiàn)感到羞愧,感覺自己還不如一個女人那么堅強和智慧。而對于薛愛媛來說,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她都相信陳豐成的善良和醇厚。
陳豐成選擇周二例會的時間將茶場重新承包的事情提上議程。會上,村兩委委員開始議論起來,有的主張按照老辦法租賃給老村長唐之坤,有的主張放在鎮(zhèn)的交易平臺上進行公開招租,各執(zhí)己見,最后不歡而散。
當陳豐成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時,支部書記張嶸峰走了過來,給了陳豐成一支煙。兩個男人蹲在村部大樓樓道口,叼著一根煙,眉頭緊鎖。古有詩言:沿用層巒云擁要,傾盆大雨定明朝。天上烏云正從東南方向壓過來,看來一場大雨是避免不了了。
“聽說靈山張澤行的兒子在市公共資源交易中心上班,是專門負責這些農(nóng)村資產(chǎn)處置的。我們都是鄉(xiāng)巴佬,一些法律問題還是要咨詢一下專家?!?p> 陳豐成急忙跑進辦公室,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本子,這本本子還是從兒子那里拐來,專門用來記錄村民聯(lián)系方式的。一頓翻找,終于找到了張澤行的電話,可惜沒有人接電話。
眼看著就要下雨了,陳豐成和張嶸峰聊了幾句便各自回家了?;氐郊液?,正巧張澤行打電話過來了,原是張澤行是個泥工,剛好下班,看見陳豐成的未接來電便回了過來。
“澤行哥,現(xiàn)在在哪里做?”
陳豐成和張澤行寒暄了幾句,便問張嶸深的電話。不想張澤行回了一句不知道,分明是不想給。陳豐成拿著電話,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站在一邊教孩子作業(yè)的薛愛媛察覺出了問題,接過電話。
“澤行哥,你放心,你家那個老宅是九五年后繼承過來的,用不著拆。好,好,好。183……”
看著急中生智的妻子在紙上把十一位數(shù)字的電話號碼寫下來,陳豐成豎起了大拇指。薛愛媛掛完電話,舒了一口氣,對著陳豐成扮了一個鬼臉。
陳豐成急忙撥通了張嶸深的電話,和張嶸深說明了來意。張嶸深要他馬上來趟家里。陳豐成即高興又惆悵,壞就壞在外面下著大雨,電閃雷鳴。陳豐成穿上雨披準備往靈山走一趟。
“這么晚還出去,外面下著大雨呢?!?p> “沒辦法,誰叫我們求人家呢?!?p> “那把這包煙帶上,上次小姨喬遷宴的時候拿來的?!?p> “帶煙干什么?我又不抽煙?!?p> 陳豐成木訥地看著薛愛媛,一臉的疑惑。薛愛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里嘀咕著這么嫁給了這樣一個木頭,腦子都不會轉(zhuǎn)。但也傻得可愛,傻得真,誰叫自己上輩子欠了他呢。薛愛媛把煙塞進陳豐成的口袋里,說:“叫你給人家的,又不是給你抽的,別忘記了?!?p> 薛愛媛目送陳豐成出去,看著丈夫遠去的背影,想著他為村里的事天天這樣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她止不住地心疼,久久站立在門口,心中酸澀,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