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夢了。
夢里古松參天,云霧彌漫。
她施施而行,古柏后,一塊青石映入眼簾。
原來夢里,她來到了沐華山。
頓時(shí)凄入肝脾,獨(dú)立難支,疼痛再不能持.
她欲轉(zhuǎn)身離去。
石畔湖鏡,印出她風(fēng)華遲暮的面容。
她呆住。
青絲蘸白雪,來路生云煙。
星子墜湖,一晃三十載。
這幾十年啊……
晦暗未散,星河沉寂。
她竟,就這樣過了這幾十年。
祈安可不這樣。
他不愿了,那真是一刻也不多候。
走的,都無處可尋。
“暖暖?!?p> 她回過頭去。
爬滿青苔的古松后站著一個(gè)少年人。
束發(fā)未冠,笑若月下清泉。
“暖暖?!?p> 初遇,她十歲
父輩官職品級相等,兩家又隔墻而住。
聽父與母言,他祖父去世,父回鄉(xiāng)丁憂,后帶他歸京。
不久,他父親牽涉朝堂黨派之爭,被圣上怒言昏聵不堪大用而被罷免。
那時(shí)他家境艱難,他的處境亦難。
母不被父喜,庶兄欺凌。
然,少年金相玉質(zhì),眼中清風(fēng)明月,腳下草長鶯飛。
他說:“我叫祈安?!?p> 祈安自小聰慧異常,先生贊他點(diǎn)頭會(huì)意,過目有解,非凡人也。
其父蟄居久困,聞言大喜,日日促他讀書。
祈安不耐,每每晚息前攀墻頭擾她。
春日擾,她折了院中桃枝撐臂打他,桃花落滿少年頭。
夏日擾,他的蛐蛐總打贏她的,急急作揖的少年晴朗分明的眼神偷偷越過高舉的手臂,窺看她那半邊淚痕清晰的凝脂粉腮。
秋日擾,少年的心動(dòng)是蠻荒的秋野,荒草割不盡,燒不完,長風(fēng)一吹便連了天。
冬日擾,少年展開凍得通紅的修長手指,是一包霜糖山楂。
“暖暖,待我高中……”
“……”她羞紅了臉“嗯?!?p> 少女十五,娉婷身姿,款步生花。
及笄禮剛過,案邊就悄悄多了一頁情書:慕卿卿已久,愿聘為吾妻,鴻案相莊,綿延子嗣,一人終生!
世事難料,皇家博弈,風(fēng)譎云詭,皇上權(quán)衡掣肘之下,她被欽點(diǎn)為六皇子妃。
朝堂爭戈,青梅陌路。
他的父親投誠太子黨,吉兇難料,兇險(xiǎn)萬分。
父親勒令她閉門思過,再不能和他有半點(diǎn)瓜葛。
他翻墻而過,被她父親扯著衣袖呵斥。
他不管不顧,只向著她的方向伏地痛哭:“暖暖!暖暖!”
她看他急絕不堪,只覺肝腸寸斷。
曾被先生贊的錦心繡口,言必妙章的非凡少年,拙頓到除了她的閨名,寸字難言。
父親凄惶暴怒:“今日此事如若泄露半分,你我兩家皆是抄家滅族的頃天大禍,你要她,你問她!她要不要她的兄長!要不要我這個(gè)父親!要不要她的母親!“
新風(fēng)入宮闈,雀稍添春語,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她執(zhí)他人之手,只覺茫茫歲月,看不清末路歸途。
似水流年浣盡如夢舊事,總是逃不過此間少年入夢中來。
他瀟瀟而立,笑如清泉,目似雨后月光,皎如玉樹臨風(fēng)。
”暖暖!“
她倏忽而醒。
哪里有他!
那天他便走了,他說長安花盡,多留何用!
未等桃花重開,何來清風(fēng)霽月。
孟蘭盆節(jié),佛歡喜日。
皇家女眷皆隨太后前往沐華山相國寺敬拜菩薩,祭奠先祖。
她見他竟在佛后隱匿,歪頭看她。
趁眾人不備,他虎步龍行而來,執(zhí)她手躲藏于佛后,繼而奔出殿外。
穿花尋路,分葉疾馳,直入密林深處。
三年未見,他19歲了,未及弱冠,但是也長大了。
清風(fēng)妒少年,撩起他的墨發(fā)纏繞他的眉眼。
她氣喘吁吁,步履踉蹌,他便停下來。
在湖畔青石上,執(zhí)花仗劍而立,淺笑看她。
遠(yuǎn)山如黛,近水成煙,這錦繡山河,溫山軟水萬千,不及她眉眼半分。
“暖暖,我認(rèn)了個(gè)師傅,學(xué)了一套劍法,我舞給你看?!?p> 長河浩蕩,落英繽紛。
祈安劍氣如虹,舞出世事萬千。
舞完,劍被他隨手一拋,忽肅目而立,彬彬有禮,對她行天揖禮。
“祈安不才,未得卿卿青睞,擾卿卿良久,卿卿莫怪,至此所有愛慕之意,止于唇齒,溺于年華,今生……就此別過吧?!?p> 他長揖不起,她去扶他,見他泫然欲泣,嘴角已是鮮紅汩汩而出。
“你怎么了?祈安!“
“我母親也走了……“
他眉間苦痛,蹲落在地:“祖父說,多讀書,清心明目,解世間不解之事?!八麚u著頭:”胡說八道!“
“所有人都說我多好,說祈安世無雙,可誰曾留下了?”
“這世間,我倦的很了……”
王妃被囚于蘭草堂,晝吟宵泣,哀毀骨立。
窗間過馬,春華乍逝。
一日夜間,仿似故人夢中相見,守夜婢女聽見昏迷多日的她喋喋而語。
當(dāng)?shù)谝皇筷卮┨枚^時(shí),芳魂入夢未歸。
夢中,祈安說:“暖暖過來。”
她伸出枯槁的雙手,華發(fā)追青絲,只瞬間,便成了十五歲的少女模樣。
“卿卿走吧。”
“去哪?”
“哪都好?!?p> 六王妃歿,未入皇陵。
世人都知王爺厭棄王妃,三十年來囚于蘭草堂不聞不問,所以也不奇怪。
王妃被王爺葬在了沐華山,三十年前,他找到她時(shí),她卷在少年懷中哭泣,那少年,身中劇毒,已是身死多時(shí)。
他盯著荒冢良久,笑一笑:“不怪你,怎么說也該謝謝你,夫妻三載,好歹贈(zèng)我一場空歡喜?!?p> 夏雨瀝瀝,青石潤澤,似悠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