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養(yǎng)老院的志愿者張玉軒趕往北京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天后的下午了，我知道他找了所有認識我的人去打聽我妻子的下落，他肯定找得到，她就在那里，甚至從沒有變換過地址。我不太確定我的妻子會不會回來，我已經(jīng)有快四十年沒有見到過她了。

　　四十年了，我已經(jīng)忘記了太多太多的往事，甚至于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在哪里認識的她，又怎么會愛上她。我想要記起來，可是卻有一種魔力拉扯著我，讓我不斷的陷入夢境里無法自拔。

　　我聽到母親的聲音，急匆匆的推開房門，卻只看到了一個姑娘。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學(xué)生。她不太會講中文，用一口聽起來不像中國話的語言說：“你來了，我等你很久了?！?p>　　我很好奇的問她：“我記得我們只見過一面，你等我做什么？不用去找你的哥哥么？”

　　姑娘略顯悲傷，說：“找不到了，他已經(jīng)死了?！?p>　　對此我很抱歉，說：“哦。節(jié)哀?！?p>　　“我等你是想帶你去聽一個曲子，那個曲子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很好聽?！?p>　　我喜歡曲子，也喜歡吹奏曲子。

　　姑娘打開房門，步入我眼前的是一片厚重的云層，云層里夾帶著閃電與雷鳴。這是一片下雨的天空，在她拉著我的手走進云端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還未關(guān)閉的房門，墻壁上的日歷上寫著1944年11月23日。

　　我們順著云層慢慢地往下降落，很奇怪我們并沒有掉下去，而是緩緩地下降。地上的風(fēng)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到我們的雙腳踏在地面上。

　　這是一處山區(qū)，在夜里，卻并沒有下雨。山腳下有一處果園，果園里有一座小房子，房子里有微弱的火光亮著。

　　我們走近小房子，她一把打開房門，房子里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灰色囚服，蓬頭垢面，模樣俊俏，手中拿著一把帶血得匕首，像極了我。女的就是她，此刻正左手抱著右手手臂，鮮血從指縫里流了出來。

　　男的慌張的有些語無倫次：“怎么會？你……你怎么是個日本人？你說?。∧闩芪覀冎袊鴣碜鍪裁?？你們憑什么在我們中國殺人？你們憑什么？！”

　　女孩的淚水打濕了胸前衣服上秀著的櫻花，說：“我真的沒有殺人！我真的是來找我哥哥的，我沒有想要侵略你們中國。我就是來找我哥哥的，他們說兩年后就會讓哥哥回國，可是沒有?！?p>　　男人搖了搖頭說：“我不信！你們?nèi)毡救藳]有一個好東西！你們見人就殺！你們殺了我們村的所有人！你們殺了我的母親！我要殺了你為他們報仇！”

　　“我沒有殺人！”女孩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哀求道：“我真的沒有殺過人，我是來找哥哥的。兩年前在日本北海道，那時候我們還在讀書……”

　　房子里的畫面變了樣，兩個人消失不見，我環(huán)顧四周，左邊是一座花園，右邊也是一座花園，前面是一間教室，教室的后門敞開著。我們走進教室，有一個女孩躲在窗口內(nèi)望著外面的人群。黑板的左邊掛著一個人的畫像，畫像下面寫著“昭和十八年”。

　　外面的人群是一群穿著日本鬼子衣服的日本兵，他們排列整齊，在聽一名大佐的訓(xùn)話。日本人說話我聽不懂，唔了吧里的很難聽。帶我來的女孩靜靜地看著窗外，她翻譯說：“大佐說日本很快就要占領(lǐng)支那國了，也就是你們中國，天皇已經(jīng)下令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都必須前往中國支援?！?p>　　我說：“這就是你們?nèi)毡救耍∵B學(xué)生都不放過！”

　　“我的哥哥就在里面，他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去打仗。但不去就要被處以叛國罪，所以他才去了中國?！?p>　　我看到窗外的士兵里有一個人回頭看著這間教室，趴在床邊的小姑娘嘴里哭桑著：“あに……”

　　姑娘說：“她在叫著哥哥。”

　　突然，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我轉(zhuǎn)過身，打開教室的門，看見一望無際的原野。原野的盡頭是火紅的太陽，一邊的土丘上站著那個姑娘。姑娘手持竹笛，盡情的吹奏著家鄉(xiāng)的樂曲。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日本的曲子，曲調(diào)高昂有力，曲風(fēng)怪異而動聽。

　　她朝我揮了揮手，笑著大聲地說：“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曲子，叫做《櫻花飄飛時》?！?p>　　我看著她天真爛漫的臉龐，北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吹起她的衣衫，她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的一個玩伴。我記不清那個玩伴是在什么時候離開家鄉(xiāng)的，那時候我們也都還是學(xué)生。我們的生活打打鬧鬧，開開心心的。

　　在我無盡惆悵的時候，我感到有人在拉扯我的身體，我想要用力地往前走，不愿意離開這個遐怡的午后，我卻怎么也抵不過身后的力量拉扯著我往后退。眼前的原野與站在土丘上的姑娘越來越遠，一直到我再也看不見，視線被無盡的黑暗代替。

　　當一個人的視線完全變得黑暗起來，沒有一絲絲其他的光點的時候，你會懷疑究竟是黑暗遮蔽了你的眼睛，還是你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