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長生樹枝葉參天,樹頂?shù)木G葉生得繁密,茂盛,竭盡所能地釋放著旺盛的生命力,愈往下走,枝葉開始發(fā)黃,墜落,殘破的枯枝終年垂朽,粗壯的樹根蜿蜒盤繞,深入地底,不知延綿了多少方圓,在這整棵長生樹上,閃爍的光耀與白雪奇異共生,四時四季,春夏秋冬,龐然巨木,生生不息。
夜辭微微一笑,拿出了一顆圓滾的珠子,他道:“這是回溯燈的燈芯,可以與回溯燈相連,只要你點燃燈芯,我再施法,你便可以進到燈中把她帶回來了,對了,”夜辭把玩著手中的珠子,提醒重顏道:“我可是聽她說要跟你做告別呢,好好想想罷,你這告別該怎么做?!?p> 重顏看著夜辭,片刻,他才開口,緩緩道:“曾經(jīng),我一直把你當作我親兄弟,和藍瑛沒有什么不同,不管你生母是誰,身上有沒有流著魔族的血,你就是我大哥,永遠不會改變。但現(xiàn)在……”
重顏咽下一口血氣,無謂地笑了笑,看著夜辭的目光中充滿憐憫:“你仇恨天界,卻又無法放下身段真正融入魔族,你能掌時空,以為守著長生樹看別人的人生,就能看透眾人,但其實,你連你自己的人生都過不好?!?p> 夜辭不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真可憐,夜辭,”重顏上前一步,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p> 說著,也不再管夜辭,傾身奪過燈芯,一把火將其點燃,時空迅速流轉,回溯過往,有令人恐懼的事實,有塵封已久的真相,有仍言笑晏晏的逝者,有讓人不愿醒來的那一日,一時,一刻……但不論如何,不論已消逝的過去里到底有什么,他的溸離都必須醒來,溸離,她必須活著,活在現(xiàn)實里,活在確確實實的當下。
回溯燈里,穹山山頂。
溸離臉色蒼白,背靠在棺木上,正閉目養(yǎng)神。
“溸離,醒來了?!敝仡亞镜?。此時的他已收起斷尾,擦凈血漬,頎身直立,與素日沒有什么不同。
聽到聲響,溸離睜開眼睛,看見重顏的一瞬有些怔愣,片刻后,她緩緩起身,問道:“你來做什么?“
她又瘦了,單薄的骨架連衣服也撐不住一般,臉比瓷還要白,而那雙眼睛,依舊又深又亮,她就這么抬眼望著他,重顏已幾乎要忍不住沖過去抱住她,想不顧一切把她緊緊地按在懷中,親吻她的眉眼,她的頭發(fā)。
但他還是忍住了,移開視線,平平道:“夜辭說你要跟我做個告別,我來,就是為了做個了斷的。”
溸離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喃喃道:“因為我放出了那些惡靈,對么?你根本就沒有想過信我?!?p> “自然不是,”重顏嗤笑道:“給你說實話罷,我也知道你多半是受樂之蠱惑才打開的鎮(zhèn)靈尊,但不管你有沒有被栽贓陷害,你我之間都不可能了,我早就想跟你跟你說,從你背著我去找冥王時,我就不可能再容得下你?!?p> “竟是這樣,”溸離笑出了聲:“原來你早就知道,可你什么也不說,你就一直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p> “有什么好說的?”重顏反問道:“”你背著我去找別人,回來后還對我不冷不熱,難道還要我倒貼上去不成?”
“你知道我沒有!我當時……”溸離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
“你不用告訴我,”重顏打斷她的話:“我也沒必要知道,你的事我一點也不關心,我要做太子,要繼承天帝位,你作為一個已經(jīng)覆滅的異族血靈,如何能配得上我?雖然我得承認,因為在人間時和你有點交集,我確實想過將你收入房中,畢竟,能有一個像你這般元靈純凈的女子用來修煉,又聽話,還能讓我不時找個樂子,我何樂而不為呢?”
溸離瞪大眼睛,似乎不認識面前的這個人,頓時只覺得五雷轟頂,天崩地裂,整個人搖搖欲墜,她呆呆道:“所以在你心里,更重要的是太子位,是天帝位,是爭權奪利的斗爭,而我,一文不值,對嗎?!?p> 她看著他,每一個字都說得艱難,說著說著,聲音已接近哽咽,她凄婉道:“我明白了,以前在人間你也是這樣,扔下我,為了成全王室與夜凌的名聲,對我不管不顧;以前如此,現(xiàn)在也還是如此,為了不得罪華胥氏,為了不使你父帝為難,放棄掉我,你明知是樂之加害我,卻還是站在她那邊,至始至終都不肯為我正名?!?p> “不過也無所謂了,畢竟是我自己太傻?!睖唠x低下頭,長發(fā)遮住了半邊臉,她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半響,再一次抬眼道:“重顏,你如今已成了太子,又沒了我這個來路不明只會拖你后腿的累贅,絆腳石,你想要的都有了,重顏,恭喜你。”
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冰冷,輕蔑,以及,失望。
那一刻,他多想告訴她,他只有做了太子才有可能對抗魔王,對抗父帝,他必須要這么一步一步走下去,他要消除所有會傷害到她的威脅,所以,他不得不這么做。
但他不能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垮過橫梗在他們之間鴻溝,面對舉族傾覆的血海深仇,他亦害怕到無所適從,他不敢奢求她的原諒,他只求自己至少能夠保護她,能夠徹徹底底地保護好她。
溸離向后退了一步,輕輕道:“重顏,原來,這才是你,信不信我不重要,做你想做的才重要,找不找得到我不重要,把握住機會爭得高位才重要。你是未來的天帝,而我,什么也不是?!?p> 她頓了頓,又自嘲道:“血靈早已被天神所拋棄,順應天道,順勢而亡,而如今我連自己這唯剩的血脈也保不住……所以……你拋棄我是對的?!?p> “可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早點告訴我,我或許就不會那么痛了。
重顏偏過頭,他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他的心臟就像在被一把刀子兇狠地絞剮,他緊緊攥著拳,面上卻只能淡漠道:“你現(xiàn)在給我說這些有什么意義?”
溸離搖了搖頭:“你說得對,沒有意義?!彼粗仡仯劾餄M是哀傷,曾經(jīng)她最愛他那雙攝人心魄,魅惑至極的眼睛,此時的她,卻不能再去靠近了。
面對重顏的冷漠,溸離道:“重顏,那么告別的話現(xiàn)在就說了罷,以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不覺得我欠你,你也不欠我什么,我們兩清了?!辈恢獮楹?,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臟處不知被何物兇狠地痛擊了一下,擊打得很用力,很疼,十分難受。
重顏卻是突然冷笑了一聲,手里竟是猛然亮出了逸龍劍,以雷迅之勢一劍刺進溸離的腹部,朗聲道:“兩清?你以為我說的告別這么簡單嗎?”
溸離一驚,握住刺進腹中的劍,駭然道:“你……”
重顏又將劍往里捅得更深,一點一點向她靠近,溸離下意識地向后退,卻在退到棺材處停了下來,沉聲問道:“你……要殺我?”
“是,”重顏道:“你放出了惡靈,本就該死,之前你仗著有冥王庇護,我沒法動你,可你現(xiàn)在自己進到這回溯燈里,我身為太子,自當秉行天規(guī),殺你,你也怨我不得?!?p> 溸離卻是笑了一笑,猛然抬頭,張開雙翅,一腳踢到棺材上,借勢將身體抽出逸龍劍,對重顏道:“我長你千歲,你何來的自信能殺得了我?”
逸龍劍身全是鮮紅的血液,溸離腹間亦被血染成了深色,她飛速畫符,眸色變紫,亮出了獨屬于血靈的細長獠牙。
重顏的眉心間亦顯出了三焰赤火,他道:“殺你,我勢在必得。”
原本溸離身受重傷未曾痊愈,又在回溯燈里待了多時,還被重顏猝不及防地刺了一劍,自然不可能是重顏的對手,但重顏因為才割下一尾,靈力大減,那一劍一時竟未能傷及溸離的要害,兩人迅速糾纏在一起,竟也打得不相上下。
溸離將符咒拍向重顏,又堪堪躲過了他的一劍,嗤笑道:“怎么,堂堂天界太子,竟然只剩這點本事了?”
重顏一劍將血符擊碎,側身出招之時,卻突然道:“燈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p> 溸離一愣,又立刻反應過來,隨即急速煽動翅膀,畫出更大的血符,竟是不管不管,飛速向重顏撲了過去。
而重顏燃起赤火,灼熱的火焰將利劍包裹,亦是毫不猶豫,執(zhí)劍向溸離刺去。
兩人相向而行,速度極快,皆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地,然而就在血靈符要貼上重顏的那一刻,溸離迅速收回了手,與此同時,重顏包裹著火焰的長劍卻一下子插進了溸離的胸口!
只在一瞬,原本應打在重顏身上的符咒沒有落下,而應刺進溸離的利劍卻無比順利地插進她的胸膛。
重顏抬眼,耳旁一陣轟鳴,他的面上已毫無血色,方才的兇狠瞬間褪去,他看著溸離插著自己親手捅進去的劍的胸口,戚聲道:“你為什么……”
血靈符被溸離強行收回,巨大的力道反彈回她身上,加上重顏的神火之劍,她的身體急速向后跌落,幾乎下一刻就要破碎。
她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淡淡地笑了,似乎還很滿足,她的眼睛里是比漫天的繁星還要遙遠的星辰,她的血,是比極海之水還要圣潔的暖泉,她的臉無比的柔和,柔和得叫人無法靠近,她笑了笑,輕聲道:“因為你說,燈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我舍不得。
“溸離……”
穹山之巔,云海翻涌,宛如仙境,亦,像極了地獄。夢里的一切再沒有了任何顏色,閉上雙眼,就此,徹底告別。
“重顏,愿我來生,再不要遇見你?!?p> ……